马冰的心尖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了一把, 生疼。
他是多么骄傲的人啊,竟这样低头。
“大人说的什么话,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 就被谢钰打断了。
“装傻逃避对你我没有任何意义,”谢钰的话径直戳破她最后一层伪装,“我不信你觉察不到我的心思。”
他再也不想放任她用相同的招数搪塞。
马冰的心脏狂跳, 热血如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头颅,让她恍惚觉得高烧卷土重来, 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
她才要开口,却听谢钰道:“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
马冰的指尖微微颤抖。
她不敢。
她问心有愧。
她好像一个被逼上悬崖的可怜人, 对方一定要一个答案。
她没了退路。
可对方走到这一步,似乎也同样可怜。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他们两个都像雨夜中无处可去的流浪狗,分明都是骄傲的, 可面对彼此时,又那样卑微……
马冰大半边身体都藏在窗后,侧着的脸被浓重的阴影笼罩, 晦暗不明。
谢钰看着她的长睫剧烈颤抖, 分明已陷入剧烈的挣扎, 他有些不忍。
可这个姑娘太傲太独, 有的话有的事不狠下心去逼一逼,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答案。
良久,马冰才重新开口, 低哑的嗓音中透着无可奈何,“小侯爷身份高贵, 我……配不上。”
谢钰怎么也想不到, 她憋了半日竟甩出这个理由, 一时怒极反笑。
“配不上?你问过我了么?”
他生气,气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说真心话。
又心疼,心疼她过去那么多年遭受的一切。
或许是生病的人总有点娇气,或许这话里藏了太多纠结,马冰头脑一热,多年来的克制轰然坍塌。
“你喜不喜欢我,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欢你,是我的事,难道因为你的一点儿喜欢,我就要感恩戴德,事事去问你的意思?!”
话一出口,马冰就后悔了。
果然人在不够冷静的时候不该开口。
这话,伤人伤己。
果然,谢钰身体一僵,抬起的眼睛里满是受伤。
他看了马冰许久, “你……好狠的心啊!”
伤别人,不算狠,伤自己,才是真疼。
一声叹息,“说这样的话,何苦来哉。”
他懂我……
也不知怎的,马冰心底忽然涌出万般委屈,眼底潮意翻滚,几乎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她不怕他对自己针锋相对,唯独怕这样仿佛没有底线的包容和理解。
看着她的样子,谢钰又叹了一声,收了伞立在墙边,转身推门而入。
前面那些年他顺风顺水,可遇见这个姑娘后却处处受阻,这几个月来叹过的气,简直比前面小二十年的加起来还多。
“来。”
他对她张开手臂,轻声道。
马冰的脚尖动了动,到底没过去。
“我已走了九十九步,难道你连剩下的一步都不肯?”谢钰低声道。
马冰抓着窗框的手紧了紧,终究是松了指尖,一步步往那边挪。
还没到跟前,谢钰就将人拉了过去,又小心翼翼按在怀里,好似得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微微低头,在她发心轻轻落下一吻。
“唉……”
他确实已经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
他的怀抱那样宽,身上那样热,微凉的气息迅速被滚烫的热度取代,源源不断传到马冰身上。
好烫,烫得她眼底泛酸,心尖儿发颤,忍不住把脸埋进去。
她的全身都好像被清冷的雪松香味包裹了,悠远而清冽,却又这样近。
我可以吗?
我真的可以吗?
这真的是我可以拥有的吗?
她晕晕乎乎地想。
谢钰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你确实不需要问我,可我问你,你哪怕有一句实话呢。”
马冰的手一点点收紧。
她能听到另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与自己的一般火热而真挚。
谢钰禁不住轻轻蹭了蹭她透着淡淡药香的发,心中既满足又失落。
“我现在,甚至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狠心的姑娘。
他竟也觉得自己有些凄惨了。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骤然紧绷,谢钰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脊背,“罢了,名字又有什么要紧的,你不想说,自然有你的苦衷。”
马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确实从没喊过自己的名字。
“马姑娘”“你”……他一直在变着法儿的避免。
唉,他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
跟聪明人打交道,她既喜欢,又不喜欢。
喜欢的是说话做事不费劲,不喜欢的,却是需要时刻留心,累。
“太聪明的男人不讨人喜欢。”她几乎带着点儿赌气地说。
说完,自己都觉得惊讶。
这算什么?
撒娇吗?
你真是疯了!
谢钰一怔,随后,便有闷闷的低笑自胸腔内传来。
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这语气中细微的变化。
这很好。
恼羞成怒的马冰推了他一把,试图把自己“解救”出来,但竟然没成功。
“松手!”她气道,“大半夜的跑到一个姑娘的屋子里来,还算什么君子。”
谢钰又开始笑,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笑到半截,马冰就觉身体一轻,竟被直接抱了起来。
这,这是要做什么!
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慌了。
“你,你放我下来……”
声音都带了颤。
谢钰人高腿长,三步两步就到了里面,将人平稳地放到被子里,“闹了这半天,不累么?睡吧。”
马冰眨眨眼,“谁闹?!我好好的,也不知是谁巴巴儿跑来,故意做出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见谢钰难以置信地看过来,马冰立刻抓起被子,麻溜儿将自己裹成蚕蛹,只露出上半张脸,“我累了,要睡觉,你走吧。”
谢钰:“……”
他直接被气笑了。
这算什么?
用完就丢?
小侯爷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对方却已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摇曳的烛光在她脸上照出大片阴影,确实清瘦了些。
谢钰的嘴巴便又乖乖闭起来,笨拙地伸出手去,替她掖了掖被角。
马冰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不会做就别做了,拽断我头发了。”
怪疼的。
谢钰老老实实缩回手,就听对方忽然来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刚才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谢钰微怔,然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长大后他就发现,大人们仿佛丧失了当面承认错误的能力,所谓的骄傲、脸面,什么都可以排在坦诚之前。
但现在,却有个骄傲的姑娘直视自己的过失,这难道不是很可贵吗?
谢钰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填得满满的,里面洋溢着说不清的快乐和满足。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话虽如此,脚下还是一点没动。
“我走了。”
他又说了遍。
然后就见被子一阵蠕动,过了会儿,从边缘探出来几截白嫩的指尖。
那指尖像夜间小心翼翼出来觅食的小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和胆怯,一点点,从被子底下探了出来。
中间几度停顿,甚至想往回缩,到终究,还是停住了。
谢钰挑了挑眉,视线上移,落到对方脸上。
嗯,病人还闭着眼睛,虽然眼睑下眼珠乱动,但显然是睡着的。
那几根手指虚虚向上弯曲,似乎只是不经意间露出,又似乎在佯装镇定等待这什么。
他的嘴角高高翘起,将手轻轻靠了过去。
肌肤相接的瞬间,被子下探出的指尖仿佛被烫到一样,猛地蜷缩了下,但很快,就又重新鼓足勇气伸出。
谢钰捏了捏她的手,指腹一点点在那几根手指上摩挲片刻,心中一片宁静。
以后的路可能很难走,但只要心在一处,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呢?
“夜深了,睡吧。”谢钰恋恋不舍地帮她将手放回被子里。
马冰抿了抿唇,“那个……那个蜜煎你放到桌上。”
谢钰挑眉看着至今还在装睡的脸,“听说有人现在不爱吃了。”
马冰脸上热烘烘的,索性也不装了,瞪着眼睛看他。
谢钰失笑,欠身替她拢了拢头发,“我走了。”
在人家屋子里待久了不好。
出了门,他又轻轻敲了敲窗,马冰扭头一看,那一小包蜜煎果然端端正正被放在了桌上。
雨还在下,似乎跟几个时辰之前没有什么分别,但谢钰的心情却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他贴心地为心爱的姑娘关了门窗,又在屋檐下站了会儿,这才举步要走。
结果一抬头,与半夜睡不着起来消磨时光的王衡四目相对。
王衡:“……”
我看到了什么!
你为什么三更半夜从一个姑娘的屋子里出来!
谢钰:“……”
啊这……
一夜无梦。
马冰实在已经许久没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了。
起床后便觉神清气爽,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好了!
太好了,雨也停了!
她觉得更好了!
当这么同王衡讲时,她却发现对方的表情很古怪,似乎憋着什么话,分明很想讲,却又不方便说一样。
马冰又重复了遍,“王老,我真的已经好了,不必再吃药了。”
一提到“药”字,她的嘴巴里竟神奇地重现了那惨烈的苦涩,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席卷了她,忍不住打了个摆子。
那么苦的药,真的太可怕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王衡终于找到话说,没好气道,“吃不吃药,大夫说了算。”
两人正僵持不下,就见一身轻快的谢钰踏着朝霞从外面进来。
他手里还提着一只巨大的食盒,哪怕盖着盖子,依旧有丝丝浓香从缝隙中传来。
经过昨晚那一遭,马冰和谢钰的关系已然大有进步,两人四目交对时便觉不同。
然而此时却听王衡在一旁幽幽道:“节制些……”
骤然回想起昨夜遭遇的谢钰:“……”
不,事实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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