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田家兄妹后,  谢钰和马冰很快就将刚才那点小插曲抛之脑后。

    两人都没把意外出现的烂桃花放在心上。

    当一个人过于优秀,获得他人的爱慕是情理之中的事,  无论男女。

    只有不自信的人才会患得患失草木皆兵。

    倒是元培有点失落。

    他本来还以为会有大戏可看哩!

    见他们平安归来,  赵夫人才彻底放下心。

    听说是田家的女眷,赵夫人半晌没出声,良久才道:“少同他们打交道。”

    马冰点头应了。

    目前她只想偷偷搞死田嵩,除此之外,  一点儿都不想跟姓田的有瓜葛。

    忽然“咕噜噜”几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  元培挠头,  嘿嘿直笑,  “饿了。”

    大清早就出门了,也没正经吃早饭。

    后面又是爬山又是搬行李,  早就腹中空空。

    赵夫人一看,  果然日头都过正中了,当即笑道:“倒是耽搁了正事。”

    吃饭可不就是正事!

    福云寺僧众有限,这几日来的人却不少,实在腾不出手来每顿送饭,  客人们要么自己去伙房吃,  要么命下人提回来。

    赵夫人坐了一路车,  正想活动活动腿脚。

    “这山上甚是凉快,  我看那些松柏长势颇好,难得出来逛逛,  不如自己走一走。”

    城中精心修剪的松柏固然可爱,  却多了几分匠气,  难免木讷。

    而这山里的松柏无人约束,  肆意生长,  又有怪石嶙峋、山雾环绕,  野性十足,叫人看了便觉心胸开阔。

    众人安置好行李,便去伙房用饭,一路欣赏奇松怪石,结果半路又遇到寿阳公主。

    马冰心中充满了惊奇:

    大家最近都这么闲么?

    小小一座福云寺,几乎把自己来开封后认识的人全都聚集起来。

    大约是有了顺王做出气筒,比起当初在驿站初见时,寿阳公主的眉宇都舒展许多,言辞也不那么尖锐了。

    众人行了礼,就听她问谢钰:“你父母近来可好?”

    谢钰例行公事地回了,“您也来听经?”

    寿阳公主抬手理了理鬓发,漫不经心道:“兄长久居病榻,我难免悬心,听说这里的平安符颇为灵验,特来求一求。”

    说的跟真的似的。

    话音未落,一个叠起来的黄纸包就从她袖袋中滑落,在众人的注视下打了几个旋儿,晃悠悠跌入路边树根下。

    这一带背阴,附近又有泉水流经,相当潮湿,树下长满青苔。

    那纸符就落在青苔堆儿里,众人眼睁睁看着它的一角被迅速浸湿。

    寿阳公主:“……”

    开封府众人:“……”

    气氛一度凝滞。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婢女小声提醒:“公主……”

    这……

    寿阳公主缓缓眨了下眼,皱眉,“糊涂东西,还不速速捡起来?”

    婢女立刻上前将那已经被泡得软塌塌的纸符捡起。

    看着符纸上明显的青苔痕迹,寿阳公主皱巴起脸,马上缩回手,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又听她道:“心诚则灵,好生收着,回去给王爷烧成符水喂下,必然药到病除。”

    婢女:“……是。”

    开封府众人:“……”

    喂,这是平安符吗?

    催命符吧!

    话说回来,您这么光明正大的给亲哥哥使绊子,是真不见外啊!

    因着这段插曲,气氛顿时古怪起来,寿阳公主和谢钰两人又都不善谈,胡乱寒暄几句,就此别过。

    马冰看着寿阳公主的仪仗远去,总觉得有点奇怪。

    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正值饭点,越往伙房走人越多。就停下和寿阳公主说话这么会儿工夫,又遇到几波用饭回来的人。

    都在开封行走,整个圈子统共就那么大,十个人里倒有八个认识,既然见了,少不得寒暄几句。

    谢钰不耐烦这些,只颔首示意,实在熟络的才略说几句,还抽空留意马冰。

    “看什么?”

    “怎么不见驸马?”马冰想了半天,终于想起缺了什么。

    缺了驸马啊!

    一般来说,除非是女眷们特有的场合,不然驸马往往会陪同公主一并出席。就好像之前马球赛时,因为宁德长公主爱看,谢显不感兴趣也陪着去了。

    哪怕不坐在一起,好歹是个态度。

    当日瞧着申轩好像还挺紧张公主的,怎么今天倒不在一处?

    谢钰眉头微蹙,又迅速舒展开,“他大约也来了。”

    自从来开封后,申轩时常出入文会,如今俨然打出名头,还有人专门将他作的诗词编撰成册,十分追捧传颂。

    盛名之下无虚士,别的暂且不论,鲁东申氏近百年的传承确实不俗。

    申轩风度翩翩,文采斐然,待人又极尽客气周到,没有半点世家子的倨傲,迅速打开局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短短几十天,朝堂内外对申轩的称呼就渐渐从原来的“驸马”,变为他的字号“若斋先生”。

    若斋先生恪守礼仪,从不落人话柄,像这种不给公主面子的事,必然不会做。

    说话间,众人到了伙房,顺势止住话头。

    若论清修,福云寺是实打实的。

    全寺上下仅一处伙房,都是一色长桌加条凳,里头几个大盆装着斋菜,想吃什么自己取用,不够了可以加,但不许剩下。

    马冰就看见不少权贵的脸简直比盆里的苦瓜还皱巴。

    估计他们家的三等仆人都不这么着。

    但饭菜闻着是真香!

    她兴冲冲护着赵夫人去打饭,就见一共八个大盆,里头装满了热气腾腾的素斋,另有一锅水米交融的三色杂粮粥。

    虽没有太多花样,但香气质朴,很容易勾起人的食欲。

    “檀越。”

    恰巧之前见过的小沙弥也来打饭,见了马冰,上前行礼。

    马冰笑道:“你们寺里的伙食不错嘛,那是素烧鹅?”

    瞧着像是用豆腐皮卷了什么后烹煮的,大约过了油,也用了糖出色,外皮红棕油亮,甜香扑鼻,十分可口的样子。

    小沙弥吞了下口水,一本正经道:“这本是逢年过节才能吃的好菜,方丈说了,这几日多有贵客,所以才破例做了这些。”

    管账的师兄心疼得了不得!

    可贵了!

    见他伶俐,赵夫人笑着说了几句,又指着另一样问道:“多谢师父们费心,那又是什么?”

    小沙弥看了眼,“那是素鸡,是用葫芦刻出鸡的模样,先上锅蒸熟再用油盐快炒……”

    另有裹了面糊煎得金灿灿的豆腐、烂糊茄子一起炖的好面筋、油盐香醋凉拌的各色爽口野菜,还有一锅加了蜂蜜的枣花饽饽,干菜叶子切碎了蒸出来的油饼,都是色香味俱全。

    民间炒菜多用动物油脂,不过总有些僧侣要吃素,便陆续衍生出芝麻油、荏子油和麻子油等。

    后来时局稳定,经济繁荣,听说还有人尝试用黄豆榨油,十分香甜,只是价格高昂,等闲人无力尝试。

    如今这福云寺里用的便是芝麻油,最是浓香扑鼻。

    马冰尤其爱那和茄子一起炖的面筋,劲道弹牙,饱吸汤汁,一口下去,浓稠的汁水便喷溅出来,满口生香。

    听说福云寺后头开了许多菜园,这茄子也是自家种的,虽不似外面精挑细选的漂亮,但个大肉厚,别有一番风味。

    素烧鹅里头则是事先煮熟捣好的山药泥,外头用豆腐皮裹成卷,先炸后煮,外韧内柔,口感丰富,很是香甜可口。

    她眼睁睁看着隔壁桌一个老太太一口气吃了一大盘!

    赵夫人也爱得很,饭后还和马冰笑说:“听说庙里还卖各色菜干子,走的时候咱们也买些,家去自己做了吃。”

    应季菜蔬自然最美味,但茄子、豆角等肥嫩肉厚的蔬菜晒成干后做炖菜也十分美味。

    马冰也心满意足,临走前还多塞了一块枣饽饽。

    里面揉了蜂蜜,特别甜!

    这素斋确实对得起名声!

    虽然都是不值钱的素菜,做法也不见多么复杂,但恰恰就是因为这份简单豪放,才越发凸显了菜蔬原本的清香,很有些返璞归真的意思。

    午饭后,谢钰就跟元培离开了,好像是有什么事。

    马冰陪着赵夫人去逛了逛,走过场随大流烧了几炷香。

    中间看见贩卖平安符的地方,都不约而同想起刚才寿阳公主的插曲,差点笑出声。

    不得不说皇帝这一招借刀杀人真是阴损,既全了自己亲厚兄妹的好名声,又让当年的死对头生不如死……

    有寿阳公主来“侍疾”,顺王能不能熬过今年都难说。

    赵夫人到底是个闺秀出身,逛了半日便十分疲惫,自回去休息。

    来的客人也都累了,一溜儿房舍竟安静得很,马冰怔怔盯着房顶出神,不知不觉间,竟也迷糊过去,一睁眼,天都擦黑了。

    陆续有命妇们相互串门,赵夫人少不得招待一二,马冰趁机溜出来,将一干虚与委蛇抛在身后。

    附近几座山都没什么人烟,只福云寺点了些灯,与日常开封的灯火通明简直活像两个世界。

    入夜后山风更大,冷风中夹着清冽的松柏香和檀香味,让马冰不自觉想起另一个人。

    也不知他这会儿在做什么。

    希望不要出来……

    因地上灯光不盛,星月之辉越发凸显,好似黑色绒布上肆意泼洒的碎银。

    可马冰仰头看了会儿,总觉得还是西北的夜空更美更辽阔。

    人多的地方,好像连天空都狭隘了似的。

    她一路走,一路从随身携带的小包袱里掏出各色东西,往身上这里塞一点,那里掖一块,不多时,肩膀和腰身都粗了些许。

    走到一半,她甚至还往鞋底塞了两层,瞬间拔高。

    若只看轮廓,她几乎已经是个高大挺拔的年轻男人了。

    做完这一切后,马冰满意地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往男客们所在的东院走去。

    中午打饭时她随口问了那小沙弥几句,确定田嵩就住在第三座小院里,门口放着一个竹筐的就是。

    门口放筐的风俗古已有之,多见于名士之门。

    都说文人清贵,其实在马冰看来,他们看重名声地位之心远比武人更重。

    读书人自然要科举,但即便有幸皇榜登科,还要经历漫长的选官。那个时候,名气至关重要。

    说白了,想出人头地,首先要当权者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所以很多文人往往会在科举前就想法子出名。

    而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借助前辈的力量。

    若果然得了他们的青眼,一来成名指日可待,二来若来日步入朝堂,便是天然一段靠山。

    后辈们想出名,前辈们也想往自己阵营巴拉人才,却又不能人人都见,说不得要先看才华。

    所以往往那些成名已久的文人墨客就会在自家门口放一个大筐,有意向的学子们则会向筐内投递自己的得意之作。

    田嵩现在确实落魄了,但旧年在文坛积累的名声却还在,每年仍有不少学子登门自荐,自然也少不得大筐。

    马冰远远就看见了那只大筐,不禁冷笑。

    人一旦尝过权势的滋味,就再难放开。

    田嵩退居幕后多年,时至今日,竟还不死心,想要招贤纳士。

    “你尊享荣华那么多年,也该赎罪了……”马冰缓缓吐出一口气,往四周看了看。

    路上空无一人,唯有树影参差,伴着山风刮过洞窟的呜咽,好似鬼怪出洞、妖魔降世。

    胆子小一些的,恐怕睡都睡不安稳。

    很好。

    她抿了抿唇,慢慢将手探入怀中。

    然而就在此时,角落的阴影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人,“马姑娘。”

    马冰身体一僵。

    谢钰?!

    谢钰换了身靛青色箭袖短袍,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时,几乎与浓郁的夜色融为一体,甚至连马冰都没发现。

    他走过来,看着马冰的背影,“你果然来了。”

    马冰有点无奈。

    我都伪装成这样了,你竟然还认得出?!

    谢钰简直像有读心术,不待她发问便道:“一个人的身形、声音都可以伪装,但走路的姿势大多不会变。”

    尤其她以为深夜无人,难免放松警惕,几乎是一瞥,谢钰就锁定了对方的身份。

    事已至此,马冰只好转过身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钰看着她,“午饭后就来了。”

    他总觉得马冰一定会对田嵩出手,所以早早来蹲守。

    果然……

    “你不要做傻事。”谢钰看着她没露出来的手说。

    他最不想见到的一幕,终究成真了。

    前不久,他们还心意相通,仿佛世间最甜蜜美妙的事情不过如此。

    可今时今日,却以截然相反的立场和目的站在这里。

    “你要拦我?”马冰直直看着他,反问。

    “前不久你还问我,天子犯法,是否与庶民同罪。”谢钰缓缓道。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

    血海深仇大过天,确实该报,可一旦杀了人,事情便难以收场。

    田嵩纵然现在退了,也曾官居户部尚书,他若在京城遇刺,朝廷和陛下不可能置之不理,定然要给天下一个说法。

    田嵩垂垂老矣,不过强弩之末,蹦跶不了多久,但她还年轻,有大好的年华,不该为他沾了血。

    报仇的方法有很多,无论如何,谢钰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自毁前程。

    马冰嗤笑。

    若当真与庶民同罪,这些人绝活不到今日!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谢钰在想,既然田嵩是真,那么他在位时交往甚密的几人,自然也难逃嫌疑。

    下一个会是谁?

    付文山?胡青?还是……肃亲王?

    如果真的是他们,马冰会怎么做?

    还是说,她已经下手了,自己没察觉?

    不知过了多久,马冰突然笑了,“我不会为这些人弄脏自己的手。”

    就这么杀了,便宜他们了!

    她要看着那些人身败名裂,也让他们眼睁睁看着一生费尽心机得来的荣华富贵化为乌有!

    他们将晚节不保,子孙后代也会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被人们戳断脊梁骨,无颜再见列祖列宗!

    谢钰一怔,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她竟然从怀中抽出……一封信?

    马冰将信封在掌心拍了拍,当着谢钰的面投入大筐,“只是一封叙旧的信,谢大人,没问题吧?”

    从这个距离,谢钰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确实是一封信。

    而且整体很薄,也很平整,似乎里面只夹了一张信纸。

    只是一封信?

    叙旧?

    刚还喊打喊杀,现在却要叙旧?

    老实讲,谢钰是不相信的。

    那样彻骨的仇恨,若换了自己,也不可能轻易放弃。

    谢钰确实希望马冰冷静,但她这样干脆利落的“放弃”,却又明晃晃透出古怪。

    马冰倒背着手,晃悠悠来到他面前,煞有其事道:“不能杀他,骂几句总可以吧?”

    顿了顿,又一本正经道:“难得在这佛门圣地,谢大人怎么总说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或许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此感化了他呢!”

    谢钰:“……”

    又来了,满口谎话。

    若真的能感化,还要律法和衙门做什么?

    他忽然觉得,或许今天的一切都是马冰计划好的。

    她早就知道自己心存疑虑,也想过可能会被追踪,所以……引自己上钩?

    不,不对,若果然如此,她大可以直接取消,另寻机会。

    或者,干脆离开开封,摆脱监视,再乔装潜回,岂不更没有痕迹?

    但他没有证据。

    谢钰叹了口气。

    这个姑娘就是看准了自己没有证据便不会轻举妄动。

    依法办事,秉公处理,这一点曾让他所向披靡。

    而如今,却也成了牵绊自己的绳索。

    “我要回去了。”马冰忽然道,“谢大人还要继续守着吗?”

    谢钰看了她一眼,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

    既然她知道自己会守在这里,想必不会再用这一招。

    到底怕她一时冲动,谢钰还是提醒说:“我便住在隔壁。”

    马冰撇了撇嘴,“谢大人对田嵩真是情深义重。”

    谢钰:“……”

    什么乱七八糟的。

    却听马冰噗嗤一笑,“放心吧,我不会再来让你为难。”

    那一封信,就足够了。

    谢钰看了她一会儿,点头。

    这句话,她应该没有说谎。

    “你没吃晚饭吧?”马冰问。

    “嗯。”怕她背上杀人的罪名,他一下午都守在树林里,不仅没吃饭,身上还被咬了好多蚊子包。

    好痒。

    马冰失笑,“走吧,我知道这会儿哪里还有点心!”

    那小沙弥真好玩,问什么说什么,乖得吓人。

    谢钰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

    才来多久,你连这种事都打听出来了?

    “喂,你的眼神很不好哦。”

    “……马姑娘,你能不能除了伪装再说话?”搞得自己好像在跟个男人并排走,怪怪的。

    “偏不!”

    “……”

    两人肩并肩走着,月亮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影子斜织着,偶尔前面的人一动,便会重叠在一起。

    四野无人,只有星月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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