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被冻透的地面坚如磐石,别说想挖出一个足以容纳一名成年男子的大坑,便是个拳头大的小窝,也难如登天。
但有一个例外:
正如阿德观察到的,刘善为了降低本钱,并没有建造专门的伙房,而是在外面空地上弄了个大棚子,里面常年坐着几口大锅。
客人们的饭食、日常喝用的热水,都从那几口大锅里来,篝火几乎昼夜不息。
在那样持续火力的烘烤下,似乎严冬也不足为惧了。
谢钰立刻带人去挖,然而翻遍了大锅及其附近几十步见方的地下,除了一堆疑似烂肉的东西外,什么都没找到。
没有骨头。
而据伙计们说,几年前那大锅就在那里了,并没动过位置。
而他们平时杀猪宰羊剩下的不能吃的零碎,有时懒得往远处丢,就随手埋在地下,也没什么奇怪。
有衙役大胆猜测,“头儿,该不会是那刘善丧心病狂,将人分食后煮了再丢吧?”
谢钰摇头,“不太可能。”
大锅就这么大咧咧摆着,经常有客人等不及,自己过来端菜,若里面真煮了尸体,谁看不见?
可怎么会没有呢?
谢钰深深皱起眉头,有些不甘心。
在隆冬时节,能埋尸的地方就这么点儿,怎么会没有呢?
难不成刘善没有埋尸,而是……抛尸?
谢钰站起身来,举目四望,但见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无边无际的树林和荒野,秋风呼啸着刮过,呜呜咽咽。
城外偶有野兽出没,荒野中鲜有人至。
若刘善不怕麻烦抛尸,确实也是好所在。
但刘善有牲口有车,脚程快些,一夜之内就能往返上百里,算下来方圆数百里都有可能,到底在哪里?
高发到底在哪里?
从刘善和他老婆,再到下头十来个伙计,都一串儿提了回来,把开封府大小数个刑讯室塞得满满当当。
有好几个一看见墙上挂着的刑具,当场就吓哭了,连哪天上菜给客人吐口水,什么时候勾搭了别人的老婆都交待出来。
剩下的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还挺滚刀肉,还有空嘻嘻哈哈。
不过给衙役拍了几巴掌之后,也就老实了。
唯独那刘善,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再问别的,索性装傻。
宋推官有些烦躁。
其实刘善的许多话一听就知道不尽不实,但现在手头没有证据,他们也不好做什么。
他老婆更不中用,刚进衙门就吓昏了,醒来之后只是抽抽噎噎的哭,哭得人头大。
都不知道一个干瘦的女人身上哪儿挤出那么多水!
马冰还特意过来给她把了脉,很遗憾地发现确实是吓的,倒不好继续逼迫。
如此熬了两日,倒不好说一无所获,只是得到的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比方说马夫熬不住,主动揭发自家掌柜曾数次毒死出城客人的牲口,再低价买入,高价售出自家的。
离开开封的客人大多急着赶路,不便折返,四周也没个采买之处,一般都应了。
而这一出一进,刘善就能赚不少,死牲口也留下剥皮炖肉。
宋推官终于松了口气。
可算有个正经理由继续羁押刘善了。
如今这些人已经进了衙门两日,再找不出切实的证据,按照律法就该放人了。
他和谢钰一合计,将嫌疑最小的那几个伙计放了,只是暂时不许他们随意离开开封境地。
至于其他的,都多少有些小偷小摸小毛病在身上,可以作为继续关押的理由。
又过了一天,终于又有一个伙计松了口。
“小人有话要说,只是求大人千万别告诉掌柜的和老板娘,说是小人说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已经在打鼓了。
为什么差爷们这么认真?该不会,该不会掌柜的杀人了吧?!
可若不说出点儿什么来,好像也走不了啊……
一听这话,宋推官就来了精神。
这明显是有重要线索啊!
“好,你只管说,本官保准他不知道。”
刘善和那些伙计都是分开关押的,现在他也不知道放了谁,没放谁,还真不大可猜到。
那伙计说:“当日高发来客栈,瞧着脸色不好,当时小人并未在意,可是后来他吐在房里,便是小人进去打扫的。因他来过几回,小人也有些印象,那次又帮着翻找衣服替换,是以很认得他的行囊。”
似乎说得口干,他吞了口唾沫,继续道:“后来小人不见了高发身影,也没往心里去,以为是赶早走了。只是当时难免有些奇怪,那高发瞧着病恹恹的,竟不看大夫不抓药,就这么走了?”
宋推官问:“也就是说,其实谁也没真见高发离开,是不是?”
伙计点头,“是。”
“那他的房间内可曾遗留什么物件?或是又不寻常的痕迹?”宋推官问道。
伙计仔细想了一回,“确实没有,干干净净的。”
当时就是他去收拾的房间,确实没有什么。
其实大家都挺爱干客人退房后收拾房间的活儿的,因为经常有粗心大意的人落下什么东西,伙计就会偷偷昧下。
不过太贵重的东西的话,他们也不敢拿,就会交给刘善。
刘善说是会报官,可到底报没报,谁也不晓得。
干干净净?
本是很简单的描述,一旁的谢钰却觉出几分不寻常来。
“怎么个干净法?以前高发离店时,也是一样干净么?”
这话给那伙计问愣了。
他张着嘴,揪着眉头细细回忆了下,“嘶,经大人您这么一说,好像确实和以往不太一样。”
他们所在的客栈住的大多不是什么讲究人,一般退房时屋里都乱糟糟的,地上各色水渍、茶渍、剩饭剩菜的垃圾都是常有的事儿。
至于被窝,更是猪圈似的一团。
好些客人赶路累狠了,甚至脚也不洗、鞋都不脱,就直接那么躺上去,弄得被褥下半部分黑乎乎一片。
高发虽不至于那样邋遢,可也从不会收拾床铺,有时伙计去的时候,那枕头都在地上扔着。
但他最后出现的那一次,着实不同。
“当时小人进去时,其实也有些乱,但那被窝……”伙计皱巴着脸,歪着头,拼命回忆,“对,就是被窝,似乎被人特意扯过,看着蛮平整。”
不是那种特意整理过的整齐,而是好像为了消除某些巨大的褶皱,被人狠狠往外扯了几把,看着虽然歪斜,但确实平整许多。
谢钰和宋推官对视一眼。
试问一个要退房的粗糙汉子,还会在意床铺皱不皱吗?
宋推官命书吏好生记下,又说:“很好,这很有用,你再好好想想,看有没有别的。”
那伙计得了夸赞,干劲十足,果然又想了一回,却暂时没想起来,宋推官就让他继续说之前提到的行囊的话。
“啊,是,”扯得太远,伙计自己都忘了刚才本想说行囊的,“就是那个行囊,大约是高发离开后小半个月吧,有个客人在大堂里骂骂咧咧,说不知哪个狗日的扒手割了他的包袱皮,偏他路上没察觉,走了一路,东西都掉光了……”
虽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很憋气。
当时刘善正在拨拉算盘珠子,听了这话就过去安慰,完了之后就说:“你这包袱皮也不能用了,这么大的口子,却如何修补?不如从我们这里买一个。”
那客人正愁没个替换,问了价钱,觉得还可以,就要了。
“其实小人当时本没在意,”伙计说,“但那位客人拿到手后才发现,竟然是别人用过的,又抓着出来找掌柜的对峙。当时小人正在擦柜台,无意中抬头看了眼,发现那包袱皮竟是高发的。”
宋推官精神一振,“确定么?”
伙计用力点头,生怕他们不信。
“怎么不确定?之前小人还帮吐了的高发从那包袱皮里翻找替换衣裳来着。因他爱抽旱烟,还曾蹦了火星儿在包袱皮上,烫了指头肚大的一个窟窿,他自己连夜缝补的,小人看得真真儿的!”
只是刘善很能说会道,客人又确实需要包袱,最后免了两日房钱,也就罢了。
包袱皮的颜色一样,料子一样,大小一样,都很正常,但若连补丁也一样,那就很不正常了。
宋推官搓着手,兴奋得黑脸通红。
之前衙役在刘善夫妇的房里搜出来不少疑似高发贩卖的小玩意儿,跟谢钰之前在他租房内发现的存货一致,但那些却不能作为证据。
因为刘善完全可以说是以前从高发那儿买的,而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解释了。
但这次不一样。
包袱皮这种东西,本就是外出行走必备的,那位无意中买了一手的客人都知道要临时采买,更何况高发?
把包衣服的包袱皮卖了,他自己用什么?
退一万步说,刘善真想从高发那儿买包袱皮,也要买个新的。
再退一万步,即便他抠门儿,买了旧的,也不太可能立刻转手卖出去。
宋推官起来转了几个圈子,又嗖地转回身问那伙计,“你可还记得刘善将包袱皮卖给了哪位客人?他现在住在哪里?”
伙计点头,“是个每年来往北面贩羊的,一只眼睛不大好使,人人都叫他周独眼。眼下入了秋,正是那边羊群肥壮的时候,说不得这些日子就要赶着羊过来了。”
开封人爱吃羊肉,可惜本地以务农为主,却不大产,纵然有,膻味儿也重,贵人们不爱吃。
故而关外的肥羊便很受欢迎,每年都有许多羊贩子往返两地贩羊,然后再从关内采买丝绸茶叶等精巧的,来年开春带回关外。
这一来一去都不走空,便是几倍的利润。
只是路途遥远,环境恶劣,荒野之中除了防坏人,还要防狼群,许多人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
宋推官又问了周独眼入城后会去的地方,当即派了人出去,一队守在刘善的客栈里等周独眼,另一队则去周独眼入城后经常驻足的小客栈,防止对方因为意外情况改道错过。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月,一群衙役天天相互问“来了吗?”
“没有。”
几乎要化为石雕。
直到七月下旬,天气骤然转冷,大家早晚都开始换上略单薄的秋装了,守在客栈的几个衙役照例出来吃饭、眺望,忽然就听那爬上树的衙役失声大喊:“来了来了,来羊了!”
另一人也爬上去看,果然就见道路尽头一阵尘埃,那尘埃下一片耸动的灰蒙蒙的毛团似的活物,中间还夹杂着“咩~咩~”
几人等不及,直接冲了出去,果然见到一个胡子拉碴脏兮兮的羊倌儿,“你是周独眼不?”
羊倌儿茫然抬头,一只眼睛在阳光下灰蒙蒙的。
“是啊。”
几个衙役对视一眼,都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在城外蹲守半月,整日风吹日晒,感觉像被流放了似的。
终于,熬到头,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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