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谢钰告别之后, 马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门。
她弯腰钻到书桌下,用力按住墙边两块方砖的边角,另一只手立刻顺着翘起的边缘掀开, 从里面掏出两个层层包裹的油纸包来。
油纸包之下,还有那张常画常新的“合家欢”,外加一面血迹斑斑,带着硝烟灼烧痕迹和破洞的暗红镶黑边大旗。
那旗子实在已经很久了, 马冰不得不在上面洒樟脑粉,又时刻注意防潮防晒, 才得以保全。
她又展开全家福看了看, 指尖轻轻划过爹娘和兄长的脸, 喃喃道:“或许,我很快要和你们团聚了。”
太累了,她真的太累了。
凡事都要有个尽头。
所幸, 现在她已经能看到尽头了。
马冰一夜未眠。
她先将被掏空的坑洞回填, 仔细弄成看不出来的样子, 然后打开两个油纸包,小心地调和分量, 做成几个小一号的。
里面是硝粉和硫磺。
这两样东西朝廷管控非常严格, 她没有门路,一次弄不来太多,又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每到一个地方, 她都会各个药铺和道观弄一点,几年下来,结结实实攒了好几斤。
木炭是不缺的。
她常年做饭、熬药,随便烧烧就有, 甚至根本不必掩人耳目。
调配火/药是门很高深的活计,原本马冰并不通晓,但义父曾做过火炮手,隐约听人说起过大体内容物。可具体要怎么做,他也不甚清楚。
但没关系。
马冰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多年来她一次次试验,颇有心得。
有时她觉得滑稽,若她一生顺遂,或许一事无成。
因为种种负担加身,反倒逼着自己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会了。
做完这些,寅时将至。
马冰一夜没睡,却空前亢奋。
她能听到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沸腾的热血在四肢百骸中滚滚奔流……
她甚至哼了小曲儿,将昨天回来时买的虾子剥壳、抽虾线。
锅子里一直煮着高汤,天冷,夜间门熄火也不会坏。
马冰重新燃气灶火,燃烧的火苗将她还带着一点稚气的面庞映得红彤彤。
真暖和啊,她想。
乳白色的高汤一点点沸腾,马冰这才起身斩冬笋,又加一细嫩精猪肉,与虾仁一并包起许多馄饨。
虾子嫩,冬笋鲜,天冷,早起连汤带水吃一大碗热乎乎的馄饨最合适不过了。
老人觉少,天还没亮呢,王衡就裹着大皮袄,溜达达循着香味儿过来了。
“大清早的,做什么好吃的?”
马冰笑眯眯看他,“您老赶上头一波啦。”
高汤彻底烧开了,咕嘟嘟的大水泡前赴后继,裂开一片,又是一批。
明知是死路一条,却还是义无反顾。
是自愿?还是没得选?
马冰包的馄饨馅料丰富,个头不小,她估摸着王衡的饭量,数出来十五个下锅。
老头儿伸长了脖子,添嘴抹舌道:“多来点儿!”
马冰刚要像往常那样说少食多餐,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竟又顺着王衡的意思,多加了五个。
老头儿都愣了。
眨巴着眼看她,跟不认识似的,小声嘟囔道:“这丫头今天不对劲。”
马冰握着大汤勺的手紧了紧,笑,“怎么,非得逆着来才痛快啊?”
老头儿一缩脖子,“不用不用,顺着就挺好。”
说着,就美滋滋钻到小厨房里去拿香醋和辣子。
香醋辣子调个碟儿,热乎乎蘸一蘸,美得很!
“年纪大了,少吃辛辣刺激的,”马冰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若是遇到好吃的,也别一时贪嘴吃太多,谁能天天追着你念叨呢?这么大年纪了,多保养才是。”
“对喽,就是这个味儿!”端着小碟子的王衡一听这话,顿时觉得气顺了。
马冰啼笑皆非。
这老头儿,非得让人刺几句才舒服!
大海碗里挨挨挤挤塞了二十只大肚馄饨,面皮光洁而莹润,能隐约看到里面粉色的虾仁,少女般羞涩。
王衡开开心心道了谢,才要动筷子,“怎么没你自己的?”
马冰却又回到案板后面,继续包,“我要跟别人吃去。”
老头儿长长地哦了声,不再多问,夹起一只大馄饨咬下。
鲜美的汤汁微微烫,瞬间门充斥了唇舌,牙齿缝儿里都是香。
美!
和面、调馅儿、包馄饨,忙活到现在,寅时都快过了。
马冰又包了几十个,正好将皮和馅儿用得干干净净。
那边王衡早就吃美了,抱着大茶壶靠在躺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砸吧着嘴儿回味。
见她忙活,便道:“得了,那小子估计也快起了,你们小年轻碰头吃饭去,回头我来收拾。”
若在以往,马冰也就应了,可今天,她没有。
“不用,没多少活儿。”她手下不停,很快将案板擦拭得干干净净,各样用具都归类。
看着马冰提起大食盒离开,王衡对着茶壶嘴儿嘬了口,喃喃道:“这丫头,今天是不是哪儿不对劲儿?”
谢钰刚洗漱完毕,一推门,就见院中俏生生站着心爱的姑娘。
她笑吟吟提了提手中食盒,“一起吃早饭吧?”
谢钰去接了食盒,“我去找你就好,怪冷的,路上又湿滑。”
不太对劲。
马冰笑道:“以往总是你去找我,也该轮到我找你了。”
她看着院中梅花,“花期有限,多看几眼总是好的。”
今天阳光很好,难得风也很轻柔,晒得身上暖洋洋。
如今谢钰被停职,也不必外头去,两人用过饭,便搬了躺椅出来,在日头底下晒着赏梅花。
梅花开得很好,灿烂的阳光从缝隙中漏下来,变成大快大块的斑点。
“铮铮,”谢钰拉着马冰的手,“不管你想做什么,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这两天的她太反常了。
马冰笑着看他,没说话。
“答应我。”谢钰没被她混过去。
她可能会撒谎,但只要答应过的事,就一定做得到。
马冰却罕见地带了点哀求,轻声道:“今天咱们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事,好不好?”
谢钰几乎从未见过她如此柔软的眼神。
马冰拉着他的手,抬头看向高高的墙头,那里停着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蹦来蹦去,相互间门梳理着羽毛。
树枝上缀满梅花,微风拂过,便轻轻晃动起来,地上树影婆娑。
“看,多好的阳光,多美的花儿啊,”她说,“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了。”
听她这样说,谢钰纵然有千百个问题也问不出口了。
“好。”
这样的天气,屋外日头底下反倒比屋里暖和多了。
两人闭着眼,十指交叉,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想,唯有耳畔细微的空气流动的声音。
好安静啊。
谢钰感觉到久违的宁静。
日光正好,烘得人昏昏欲睡。
他的身体仿佛在慢慢下沉,温暖干燥的空气将他包裹,似儿时母亲温柔的怀抱,让他懒怠动弹。
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也晕晕的,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不对!
谢钰从小习武,对身体的控制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晒了这么小会儿的日头,绝不可能犯瞌睡。
“铮铮,”他努力睁开眼睛,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丧失对身体的控制,“别这样。”
刚才的馄饨碗里,下了药。
马冰侧着身体,温柔地注视着他,另一只手轻轻摸上他的面颊,“不要怕,一点宁神的药而已,你最近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谢钰尝试着坐起来,奈何这药效太猛,竟一点儿动弹不得。
他的视野渐渐模糊,眼皮一点点下坠,拉着对方手的胳膊止不住地往下垂。
“别这样……”
他模模糊糊地说。
马冰坐起来,微微用力,将手抽了出来。
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但很快,就被风带走了。
真不舍得啊。
但如果不这么做,他一定会追上来。
马冰定定地看着他的睡颜许久,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谢钰,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可我有不得不做的事。
离开小院时,马冰迎面碰上元培。
“呦,二两这么早过来啦?”
马冰很平静地应了声,“他前阵子累坏了,刚睡下,你们暂时不要进去打扰了。”
元培不疑有他,“确实,大人实在累惨了,也该好好歇一歇。对了,晌午一起吃饭啊,老霍请客!”
马冰笑道:“不用了,我出去一趟,未必回得来。”
“这样啊,”元培爽快道,“那也成,别误了事儿,咱们改日再聚,来日方长嘛!”
马冰微微垂眸,“是啊,来日方长。”
“对了,你们常用的金疮药和几样丸药这几天我做了一批出来,得空过去取吧。”
“好咧!”
得知谢钰在休息,元培也不进去打扰,和马冰一道折回去,又在下一个路口分道扬镳。
马冰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回头注视谢钰的小院良久,终于缓缓吐了口气,迈开步子回药园去了。
王衡不在,大约带着徒弟们出诊去了。
他如今虽然退了,但到底是前任太医,外头官宦人家也常下帖子请他去看病,很忙。
马冰进屋一趟,拎着一个大包袱去了马厩,稍后便骑着大黑马出门。
出城时迎面碰上带人巡街的方保,“马姑娘,出城办事啊?”
这大包小裹的。
马冰微笑点头,“是呀。”
两人简单寒暄几句,错身,擦肩而过。
出城之后,马冰翻身上马。
她调转马头,深深地望了那巍峨的城墙一眼,一抖缰绳,“驾!”
一人一马越跑越快,很快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马冰的目标是城北皇陵。
既然无人提及先帝,那么她就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让大家不得不提!
大禄建国至今历经三帝,皆葬于京城北郊的皇陵,先帝晚年极度膨胀,竟不顾规制,暗中命肃亲王为自己单独修建帝庙,十分恢弘,极尽奢靡。
马冰的目标就是帝庙。
当初她相对先帝墓下手,奈何暗中考察几次之后发现难度太高,她一个人做不来。
皇陵陪葬众多,难免招盗墓贼惦记,是有专门的守陵衙门的。
守陵将士每日严密巡视不说,那陵墓外层均以巨石搭建而成,又浇筑米浆等混合而成的三合土,坚硬无比,铁锨卯足了劲儿轮上去,也只能留下一点浅浅的白印子。
单靠她积攒的这点火/药,连外皮都破不开。
要想撬动整座帝陵,至少需要一支上千人的军队。
她没有。
但帝庙就不同了。
庙宇本身虽精巧无比,但内部除了先帝灵位和几样衣冠之外,并无太多珍宝。
谁也偷不走整座庙,故而守卫并不严密。
另外,帝庙除逢年过节和每年先帝忌日并不开启,只早晚有宫女太监打扫上香,平时几乎没有人来。
马冰有充足的时间门去做点坏事。
要去帝庙,就要先绕过皇陵,马冰在距离皇陵大约两三里地时就下了马。
她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大黑马的头颈,额头抵在它身上,看着大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心情复杂。
“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相伴这么多年,到底是我先舍了你。”
大黑马察觉到主人不寻常的情绪,显得有些烦躁,一个劲儿的打响鼻,又去撕扯她的衣摆。
马冰狠狠揉了揉它的脑袋,最后一次捧着黄豆喂。
大黑马却一口不吃。
马冰叹了口气,“太有灵性也不是好事……”
她把黄豆洒在地上,解开大黑马的鞍子脚蹬甩在一边,扭头就走,“你自由了!”
可没走几步,衣摆就被咬住,大黑马使劲儿将她往回拖。
一人一马角力片刻,马冰一咬牙,抽出软剑斩断衣摆,指着它骂道:“我不要你了,没听见吗?!滚吧!”
她第一次这样骂它。
大黑马嘴里衔着半截碎布,大眼睛眨了几下,竟滚出泪来。
马冰心一软,眼圈瞬间门就红了。
人说畜生不懂事,实在是假话。
朝夕相处,它们比谁都懂。
大黑马又试探着往前挪了两步,被马冰喝住。
可她一走,它又跟着。
马冰一狠心,抬手往它身上轻轻刺了一剑,细小的血珠立刻涌出来。
“再跟,我就杀了你!”
这点伤口不算什么,要不了几天就自愈了。
跑出去老远了,还能听见它徘徊在原地的哀鸣。
马冰不敢回头,脚下也不敢停,用力抹了把脸,再次加快了脚步。
正如她所料,绕过皇陵后,守卫立刻松懈许多。
她在外面埋伏一阵,等洒扫上香的宫女太监离开,就立刻翻墙进去。
恐怕没人料到竟有人会冒死潜入空荡荡的帝庙。
马冰快手快脚摸进正殿,转身关了门,仔细检查角落,确认没有外人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她看着那高高的案子上供奉的灵位,冷笑一声,掏出软剑,抬手劈成两半。
“你作恶多端,有什么资格享受世人香火供奉!”
劈完灵位,马冰顿觉神清气爽,多年来堵着的一口郁气都散了大半。
她四处看了看,最终将视线锁定在高高的大梁上。
据说这里的大梁都是从千里迢迢的云南深山中运来的百年古木,为了运送木材,肃亲王还命人特别开凿运河,耗费白银数百万两,也不知累死多少民夫!
整座帝庙修建得极为考究,也很牢固,马冰的火/药有限,炸别的地方未必能伤筋动骨。
倒是这几根大梁,只要断裂,必然塌陷!
主意已定,她立刻解下背着的大包袱,现场将昨夜研磨好的木炭粉混入硫磺和硝石粉末中,又分成小包扎结实。
早年她试验过,扎得越紧包得越厚,稍后威力就越大。
虽说照以前探查和打听的来看,中间门应该不会有人来,但凡事就怕万一。
机会只有一次,她必须尽快。
捆好火/药后,马冰遗憾地叹了口气,还是少。
要是时间门足够,炸/药足够,整座帝庙都给他掀翻了!
这样才解恨。
几根主梁以整根原木制成,很长,马冰想了又想,决定临时改变计划:
她要把所有的火/药都集中在两处交汇点上,直接打断承接的主结构。
如果顺利的话,起码能掀翻正殿的房顶,再塌半边!
忙活起来,不觉时光飞逝。
那边方保交班回了衙门,准备回房换衣裳时瞧见元培和霍平在演武场比划,就过去说话。
三人聊了会儿,方保顺口问道:“对了,今儿怎么没瞧见谢大人。”
元培笑道:“大人休息呢……”
话一出口,他却觉得不大对劲。
元培猛地扭头问霍平,“大人睡了多久了?”
霍平也觉出点儿什么来,“得一个多时辰了吧?”
谢钰向来克制,除非生病,从没在白天休息过。哪怕午睡,也是雷打不动的两刻钟而已。
可今天呢?
距离马冰说他在休息,已经过去大半天了,为什么还没有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顾不上回答方保,拔腿就朝谢钰的院子跑。
冲进去一看,谢钰竟还躺在梅花树下,一动不动。
“大人!”
元培的心都快吓飞了,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试探鼻息。
活着!
也没发烧。
“大人?”霍平又叫了声。
谢钰没反应。
这不对劲。
他们破门而入,又这么大声说话,就算谢钰病了,也不可能听不见。
“我去喊大夫!”
元培又掉头冲出去,脚下生风跑去药园,出诊归来的王衡还像以前那样躺在大摇椅上。
见他来,王衡以为是来找马冰的,便道:“丫头出门还没回来呢。”
元培顾不上解释,上去抓住他就跑,“王爷爷,救命的!”
可跑出去几步,他又想起来一件事,“二两不在?”
王衡跑得气喘吁吁,“早上找子质吃饭后我就没见她了。”
元培一怔。
这么巧?
不对,不是巧合!
那边方保见元培和霍平神色不对,也跟过来看究竟,抬头就见元培拖着王衡跑得脚下生风,不禁满头雾水,“今儿都怎么了?出城的出城,乱阵脚的乱阵脚……”
“谁出城?!”元培让王衡赶紧去谢钰的院子,自己直觉有问题,停下问道。
“就马姑娘啊,”方保疑惑道,“她一早就骑马出城,怎么,你们不知道?”
在他印象中,马冰与谢钰一伙走得极近,看她包袱款款的样子,分明要出远门,怎么可能不告诉谢钰和元培他们呢?
二两出城了,她出城去做什么?
元培脑子里乱糟糟的,怎么都想不明白。
王衡去给把脉,“呼吸匀称,脉象平和,应该是吃了凝神安眠的药,很对症,应该是那丫头的手笔。他近来身子有些亏损,正该吃了药好好休息几日。”
霍平看向慢一步进门的元培,“要不要把大人叫醒?”
太奇怪了,今天的事情太奇怪了。
大人需要调理,马姑娘开药也应该,但照她的脾性,必然会守在身边,怎么忽然出门?
而且既然要睡,何不夜间门睡前服用,岂不更好?
元培略一迟疑,问王衡,“依您来看,大人还有多久才会醒?”
“少说还得一个来时辰吧。”王衡道。
一个多时辰……
元培和霍平对视一眼,“烦您尽快叫醒大人。”
他们有不好的预感。
二两懂医术,既然挑这时候下了这样的药,肯定是去做什么大人知道后必然阻拦的事,若真等到大人自然醒,只怕要抱憾终生。
帝庙。
正殿很高,单凭拳脚功夫根本上不去。
马冰将分装好的炸/药背在身上,扯下殿内帷帐,用旁边水缸里的水打湿了拧成一股粗绳,绕过柱子,双手分别扯着两端,一点点往上爬。
这个法子还是她在民间门行走时,看某地的孩童上树摘果子学到的。
打湿后的布绳粗糙而滞涩,能给她提供足够的支撑。
只不过马冰第一次用这个方法,爬的还是光滑无比的大殿柱子,难免有点慢。
开封府。
再三确认后,王衡回去去了针囊,在谢钰的几个穴道上刺了几下。
“太早了,药效没过,强行唤醒会有些不适,”他说,“手脚酸软,头晕脑胀都是正常的。”
他完全看不懂现在的情况了。
早起那丫头确实有些不对劲,莫非出事了?
很快,谢钰便悠悠转醒,张口第一句就是“铮铮”。
众人不解,铮铮是谁?
他眼睛还没睁开就强撑着往上起,不等王衡开口,眉头紧皱,一扭头,吐了出来。
“看吧。”王衡叹了口气,倒了清水给他漱口,又取出一枚丸药,“压在舌头底下,你先不要急着动,定一定神,不然还吐。”
谢钰还想下地,奈何双腿无力,又被负责按了回去,只好依言行事。
他含着丸药定了定神,感觉到力气恢复一点了,这才问:“我睡了多久?”
元培老实道:“差不多一个半时辰。”
谢钰一听,立刻挣扎着站起来,“铮铮呢?”
“铮铮?”元培愣了下,试探着问,“二两吗?她从这里离开后就出城了。”
除了马冰,他实在想不出谢钰还会这么急着找谁。
“去哪里了?”谢钰扶着霍平的胳膊定了定神。
王衡给的丸药有一股极其浓烈的刺激性气味,随着药丸一点点在他舌下化开,他能感到自己的头脑渐渐清明,四肢也慢慢恢复力气。
“她出城时碰见了方保,听说是从北门走的。”
北门,北门,城北有什么?
谢钰用力捏着眉心,甩了甩头,一个答案很快浮现:
皇陵!
她要去皇陵!
她去皇陵做什么?
谢钰可不觉得她会去心平气和地拜祭。
她疯了吗?
擅闯皇陵者,杀无赦!
所以她才会下药,因为自己一旦知道,一定会阻止。
谢钰回想起自己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那句话,感受到的那个吻。
什么喜欢,什么情分,都是骗人的!
你一声不吭就去赴死,把我当什么?!
帝庙。
马冰花了老大工夫才爬上横梁。
她迅速调整呼吸,将一半炸/药包塞在横梁衔接处,小心地让长长的引线顺下去,然后沿着粗壮的横梁,慢慢爬向另一端,如法炮制。
上来不易,下去也难。
等从梁柱上顺下去,马冰两条胳膊都没了知觉。
她直接躺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呼吸,强迫自己尽快恢复体力。
好累,真的好累。
但又太过兴奋。
她的全身都在颤栗,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翻滚,不断叫嚣。
仅仅休息了片刻,马冰便翻身爬起,将几乎完全干瘪的包袱系在胸前,自腰间门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橙红色的火苗燃起。
成败在此一举。
马冰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将通往外部的大门打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依次点燃了两根引线。
之后,掉头就跑!
帝庙太大,她尚未彻底跑出去,大殿就炸了。
“轰!”
“轰轰!”
巨大的声响混着强烈的气流自背后冲来,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马冰根本来不及反应,脑袋就跟被人狠狠抡了一锤一样,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顺势抱头向前扑倒,只能感觉到身下地面连续不断的颤抖。
紧接着,浓烈的烟尘裹挟着硝烟味和大大小小被炸飞的杂物噼里啪啦落下来,打在身上,划出几道血口。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见外部动静。
待到烟尘稍过,马冰立刻爬起来往后看,就见尚未散去的烟尘之中,原本金碧辉煌巍峨耸立的正殿塌了大半!
什么先帝,狗屁的皇家颜面,终于被她踩在脚下!
她放声大笑。
额头微微刺痛,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滑下来,马冰一边笑,一边抬手去抹。
是血。
也不知是刚才摔破的,还是被落下来的砖石碎片划破的。
马冰笑着笑着,突然感觉脑后一股劲风袭来,多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历练出的本能让她立刻低头,就地向一旁滚去。
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肩头掠过,带走一片血肉,深深地扎到地下。
马冰闷哼一声,鲜血立刻顺着手臂流下来。
爆炸的动静太大,发现异常的守陵人瞬间门就赶了过来,而爆炸造成的暂时失聪让马冰没能在第一时间门听到守陵军队赶来的动静,失去先机。
擅闯皇陵者,杀无赦。
射来的箭矢足有十多支,马冰躲开了第一支,却没能躲开第二支。
她翻身爬上墙时,后背已经中了一箭。
马冰咬牙跳下去,反手挥剑斩断箭杆,避免碰撞后二次受伤。
原本她是跑不了的,但坍塌的大殿把后面一堵墙也给压垮了,马冰只看了一眼,就顺从求生本能翻了出去。
接下来,一片混乱。
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跑。
不是早就决定同归于尽了吗?
她觉得有些滑稽,原来我也不是全然不怕死。
说的也是,如果能活,谁想死呢?
她还想看看满朝文武和皇帝得知消息后气急败坏的样子呢。
守陵队伍人多势众,但马冰的功夫本就以灵巧诡秘为主,此时空前的亢奋和刺激感支配了她的全部心神,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出了帝庙就是松林,她一进林子,简直比回到老家还自在,反倒把追捕队甩开一段。
但她受了伤,虽折断箭杆,仍留在皮肉内的箭头随着跑动反复摩擦,进一步撕裂伤口。
血流的越来越多。
马冰都不用摸,就能感觉到后背一大片湿透了,而这片湿意还在顺着往下蔓延。
大量失血带来的后果初露端倪:
她开始失温,还出现了一点晕眩的症状。
马冰苦笑一声,这么下去,也不知会被围捕而死,还是流血而亡……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跑。
但若束手就擒,未免太过憋屈了些……
“铮铮!”
远处隐约有熟悉的声音传来,马冰脚步一顿,幻听吗?
“大人!”
“都住手!”
“什么人?”
“站住,不许靠近!”
身后的追兵甚至也分出一部分折返,马冰心头一跳,不是幻听!
为什么?
不可能的,他现在应该还没醒。
马冰很想回头看。
左右都是个死,要不,再多看他一眼?
但剩下的守卫还在追,而且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想听她废话,抬手就射。
毕竟照马冰刚才的所作所为,依大禄律法,九族都不够砍的,也实在没必要废话。
“都住手!”
本该在昏睡之中的谢钰确实赶了过来。
方才他本来是打算先去皇陵的,可还没进去,就听见远处一阵爆炸声,他立刻就肯定是马冰做的,于是马上改道。
奈何还是来晚一步。
守陵人在这附近分布很密集,饶是帝庙守备次一等,一里开外也有一支小队常年驻扎,远比谢钰靠的近。
“什么人也敢阻拦我们拿人!你是她的同党吗?”
后面几个追兵转头将矛头对准谢钰。
谢钰知道他们的职责,也明白劝他们放弃追杀毫无希望,当即将心一横,“我乃宁德长公主之子谢钰!”
众人一愣,拿弓的、持剑的,都略略收敛。
后面走上来一个小头领模样的人,似乎认识谢钰,见状拱了拱手,“公务在身,请恕下官不便行礼,不知小侯爷来此,有何要事?”
谢钰向他身后看了眼。
另一半追兵还在继续,他完全看不清上面的情况,甚至不知道铮铮到底怎么样了。
“我来,自然有要事。”谢钰沉声道,“让你的人住手。”
“什么要事,”那头领并不轻信,“是公务,还是密旨?”
“先让他们住手!”谢钰很急,却不能表现出来。
头领抱拳,“小侯爷可知那逆贼犯下何等滔天大罪?若无手令,下官恕难从命!”
谢钰情知无法智取,索性抬腿就往上走。
“拦住他!”
“谁敢动我!”
谢钰冷声喝道。
安神药的效力尚未完全过去,他的情况其实并不算太好,又顶着晕眩一阵疾驰,死命甩开元培和霍平一大截,现在额头上满是冷汗,双唇泛白,不见血色。
见他这样,那首领也不敢轻举妄动。
谁都知道陛下对这个外甥疼到骨子里,宁德长公主和驸马又护短,万一这祖宗在这里有个什么闪失,只怕他前脚斩杀逆贼,后脚就要被人斩杀。
“小侯爷,”那首领下意识放软了语气,“您素来公正严明,同为朝廷命官,您比谁都清楚法不容情,为何一定要让下官为难呢?”
谢钰脚下微微打晃。
他略定了定神,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道:“要杀她,先杀我,让你们的人停手!”
“这……”首领顿时两难。
这到底是怎么话说的?
那女贼到底跟小侯爷什么关系!
万一放跑了,他该如何交差?
谢钰根本不等他回应,二话不说就往上走。
他有种感觉,铮铮受伤了。
其余的守陵人还想拦,他竟一点儿不走弯路,笔直地冲着对方的剑尖就往上撞,反倒把别人吓个半死,忙不迭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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