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光从头顶一线泻下,照亮幽闭的石窟。

    良知秋缓缓醒来翻了个身,看见佟十方正坐在自己脚旁。

    她垂着头,旬日里束在脑后的长发全部披在肩上,垂作长帘挡着脸。

    他叫她,她没应。

    良知秋下意识将目光投及远处,看见地面上一片半干的血迹,登时头皮一诈,撑坐起身,警觉地握住狼牙锏。

    “发生了什么事?”他居然睡的那么沉,对一切浑然不知。

    “没事。”佟十方抬起头,嗓音恹恹的。

    “怎么了?是不是你受伤了?”良知秋察觉到她的反常,忙坐到她身边,看见青雁弯刀正横在她膝盖上,旬日里这把凶恶的大刀在刀刃处已经残缺了一部分。

    而犹如明镜般的刀面倒印出她的脸,眼睑青黑,颓然无光,好似一夜未眠。

    他大惊失色,心道不好,目光环视一周,立刻追问:“九郎兄人呢?”

    她听见这个名字后神色微微触动,沉吟半晌后丢下两个字。

    “死了。”

    良知秋见她神色飘散落寞,有一种大悲后的安静,心里这便凉了几分。

    “那伙人昨夜闯进来了?你们为什么没把我叫醒?”

    “你被人下了药。”

    “谁下的?”

    “别问了。”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吐出,“都结束了,以后不要再提。”

    她站起来,走到水源边接水,一碗又一碗的往喉咙里灌,像是喝酒一样毫无节制,直到良知秋担忧的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收手,扶墙站了片刻,又把碗往脚边一丢,抬袖狠狠擦掉下巴上的水。

    转过身来时,除了一时甩不掉的疲惫,她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她突兀的一笑,“熬到七月初九了,真好诶。”

    良知秋不理解她这样跌宕起伏的情绪,不懂也不敢问,对于九郎的死更是存疑。如果他死了,她不该是这样的。

    一定发生了什么,但她就是不肯再说。

    两个时辰后,佟十方补觉醒来,当他提起九郎这个名字时,她就好像听不见一样,轻飘飘用一句话给带过了。

    不但如此,当两人走出墙上凭空出现的石门后,她还打算立刻分道扬镳。

    “良兄,多谢你一路同行,不过我现在已经脱离困局了,我该回山寨找李三粗了。”她把残刀一背,抬手作揖,“不敢耽误你的时间,我们就在这告别吧。”

    “你有伤,我也有伤,路上万一再遇到什么事,都会处于劣势,反正我也要往回走,不如同行吧,我陪你找李兄。”他又轻声道:“而且你的事,对我谈何耽误?”

    “你真好。”她心里起了一点波澜,抬头望了他半晌,目光定定的,“可惜你是我安排给佟十方的男主,不是我的男主。”

    “什么?”每个字他都懂,但是连在一起他就云里雾里。

    “没什么,就听你的。”她撕下一边袖口,将乌黑的长发束成低垂的马尾。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故事的主角,主角和主角在一起才不容易出岔子,“走吧。”

    二人一路往关内行,仍走在太行古道上,这一回古道上已现出不少无人处理的尸身,遍地残局,大道则被抛下的巨石阻隔成了一段又一段,但好在所有的活人已经在截杀她无望后撤离了西北,雁门关附近暂时恢复太平。

    他们赶了几日的路,终于回到那处山寨。

    寨墙内依然寂静沉默,白云黄泥,草木逶迤风鸟啁啾,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李三粗的影子。

    找了一整日,佟十方疲惫又绝望。

    如果早知书生不过骗局一个,何必费尽送他,耽误了搜索李三粗,现在要找回他,犹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呢。

    “在这继续耽误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回到江湖上打听他。”良知秋道。

    “江湖那么大,东西南北,去哪里打听才好?”

    他思绪片刻,提议道:“不如你跟我回京城吧?毕竟是一国之都,那里耳目多,打探消息又准又快,而且我爹近来不回府,你就在我家中住下,等找到李兄再行离开。”

    一时想不出更多的办法,佟十方便应下来,二人收拾整装,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赶路。

    彼时的佟十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个急流漩涡正暗伏在京城内,等待着她。

    话分两头,却说七月初八后,迟迟未见有人提着无常菩萨的头或刀登门江湖盟,期间也有不少骗子来,有人带着一块红纱布,有人携着一绺头发,都说是佟十方的,都说自己在某地将佟十方击毙了,但因各种原因死无全尸。

    捱过了半月余,江湖上基本认定,没有人将佟十方击毙。

    各大派转而不安的等候竹青灯,等着他登门索要赌注,可是直到七月底,他也没有露面。

    一个月后,三位尊者在江湖上放出消息:甲局中的对赌双方,无一人击毙佟十方,天下亦无人诛杀之取代之,佟十方仍有资格成为江湖盟下一任尊者。

    世事难料,谁也没想到会遭遇这样的结局,一个赌局怎么会没有输赢呢?

    这就表示,在相关联的乙局中,押江湖盟赢的人,输了,押竹青灯赢的人,也输了。

    全江湖乃至全天下,陷入一种莫大的哀愤和埋怨中,亏了,亏惨了!只有赌庄赚的盆满钵满,流油生香。

    此番风浪中,死伤众多,大家都保持着缄默,只有抱怨和仇恨在暗潮涌动。

    不久后有平民百姓为了追讨赌资,在各大赌庄发动有组织的暴动,商贾富甲则联合起来状告赌庄,却都被赌庄反告去官府,官府以寻恤滋事为由,将商贾富甲全部收监警告。

    毕竟赌庄并没有做错,见缝插针本就是赌庄独有的风格。

    此事前后历经数月,又发生在京城里,多少惊动了皇城深处的小皇帝。

    小皇帝年少,对高墙外的许多事也只是限于耳闻,心里好奇的很。

    这日他与三公、礼贤王及戮王同在皇家猎场狩鹿,行马中向众臣打听起这场风波。

    谁知还未深问,以张太师为首的三公便劝他安心国事,莫要投心于这种芝麻绿豆大的琐事上,省的叫其他臣子看他的笑话,说他是少不更事舍本求末。

    少年皇帝虽小,但时年十四,正是忤逆教格有脾性的时候,被老顽固一训,心头蹿火,反想拿捏三公,立刻声厉内荏的追问,“太师,良爱卿的事到底何时能尘埃落定?”

    张太师端着手不急不慌的回,“圣上,锦衣卫乱拳打死的可是李家后代,死状悲惨,人神共愤,良争他难辞其咎,此事还是全权交托给老臣吧,圣上莫要过问,免得叫朝中耳目说圣上试图枉法徇私。”

    这话说的本就令人不快,再加上陈太傅与周太保在旁连声附和,小皇帝阴着脸翻身下马,走到中箭的梅花|鹿跟前,挥剑一阵乱斩。

    在愤懑的沉默中,却听一旁的礼贤王道:“张太师,圣上多年未离宫,相信今日一问只因好奇,乃是人之常情,切莫多言,扰了今日圣上狩猎的雅兴。”

    张太师立刻折拳埋首,“臣不敢。”

    见礼贤王微微撇头,三公便先行退下了。

    礼贤王对外清冷无双,对内却一向温儒和煦,他下马缓步到小皇帝身边,微微一笑,低声道:“你看你,这是做什么?前段日子吵着要一块大鹿毯,皇叔还想着今日狩猎后把鹿皮扒了,请最好的制毯匠人给你缝一块,现在都被你砍坏了。”

    小皇帝将血淋漓的剑一丢,耳廓通红,破口大骂,“这几个老东西,整日训个没完没了,朕还是朕吗?难道朕就毫无尊严?两眼只能望着国中大事?连柴米油盐也不得过问一句?”

    “先皇驾崩后,责令三公及皇叔我监理朝政,只怪我平日对圣上你太宽容,才令三公不得不殚思极虑。”礼贤王将手耷在他肩上,“待你长大,执掌朝政,满朝文武必然不敢对圣上的言行有过多的干预,且放心,皇叔永远与你站在一边。”

    小皇帝只觉如沐春风,深感安慰,终于垂剑,抬头朝他笑了笑,收拾心情后二人翻身上马,并行在林间。

    “皇叔如此彬彬儒雅博才多学,身边没个人岂不是可惜,要不朕给你指婚吧?”

    “多谢皇上费心。”

    “怎么?你不要?连我都有妃子二三了,你为何不要?”

    “只因皇叔我已有意中人。”

    “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小皇帝拍膝,又问:“姓甚名谁,是个怎样的人?”

    礼贤王眉眼一弯,笑着低声婉拒,“秘密。”

    “她现在人在何处?”

    “前些日子她惹上是非,但想必现在已经脱身,不久的将来会与我相见。”

    说话间,狩猎队伍已经行至猎场出口,林场边没了树荫遮蔽,骄阳似火,小皇帝急着回宫饮冰,先行离开了,留下了礼贤王和戮王安排猎物。

    眼见皇帝一干人等不见了影,礼贤王的笑容终是从面上淡去。

    “你近来好像六神无主,心不在焉。”他对身后的人道,“你最擅长骑射,往日到了狩猎场总是滔滔不绝,怎么今日却一句话也不说。”

    戮王忙道:“今日烈日炎炎,属下才——”

    “你在想,派去雁门关的人马怎么久去不回,没有消息?”不愿听他辩解,礼贤王淡淡道:“因为他们已经被我遣去的人杀了。”

    烈日下的戮王浑身一凉,顿时语塞。

    礼贤王调转马头,挡在他面前,面色森然,“本王已经说过了,现在要的不是她的头,而是她,你为何私下截她,还不经我允许擅用炸药和火铳?”

    原来他一直在暗中监视自己,戮王已经无可辩解,他立刻下马,单膝跪在礼贤王马前,“属下不敢违背主子的话,属下只是一时被赌资蒙蔽,倘若她不死,不止是属下,还有京城里头那些——”

    “什么都别说了。”礼贤王缓慢下马,站在他膝前,却是将他扶起,“孙迁,本王遇到过许多能人,但本王却选了你,这是为什么?因为本王能看出你的价值,你可不要辜负本王的良苦用心,更不要耽误令弟孙柳的前途,毕竟你是他在京中唯一的依靠。”

    一番话,颇温柔,又颇含胁迫之意。

    戮王低垂着头,拱手道:“属下谨记主子教诲。”

    礼贤王缓缓点头,俯手站在烈日下。

    他的影子将地上的戮王整个吞没。

    “我知道你私自外养了组织和杀手,做的什么勾当,我姑且可以不过问,但是,切莫为了钱财招惹出麻烦,否则,我会亲自肃清你和你的人,明白了吗?”

    “属下……牢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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