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狗皮膏药,我都说几遍了,我没话可说。”

    “我还有。”

    “烦死了,我不想听啊!”她用力抽腿,偏抽不出,情急之下,另一只脚飞起朝他面门踢去。

    谁知他动作灵巧,将她头一只脚夹在臂弯里,另一只脚适时的擒下。

    佟十方下肢动弹不得,立刻挥刀朝他涌泉穴上砍。哪知陨铁脊枪从袖中飞出,由刚化柔,又如蛇一般缠住了青雁弯刀,兵戎僵在半空,互相拉扯。

    这下把她治的牢牢的。

    他松了口气,又执着,又怕触怒她,“就听我说吧?”

    她咬着白牙,闭上眼,“听不见听不见我听不见——”

    “钱。”

    她眯住双眼抬起头,“嗯?”

    “我给你钱。”他正襟危坐,十分认真,“之前诓你去白鹿书院时,给了你一封委托函,定金是三十片金叶,尾款是百两黄金,你将书生准时送达,我现结尾款给你,算上日息,满打满算是一百五十两。”

    “然后呢?”

    “胭脂水粉玉镯金簪绸缎绫罗,你挑,我付账。”

    “上限?”

    “不封顶。”

    说的好听的很,别是嘴皮子空头支票。

    她阴阳怪气的冷笑一声,“你们男人光说不做,那就等同于骗。”

    他主动收回铁脊枪,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锦囊,仔仔细细挂在她刀尖上,佟十方打开锦囊,从里面倒出一把小小的半月玉胚银佩。

    “什么玩意?”

    “钥匙,凭此可在江南钱庄取任意面额的银票,总额二百两黄金。”

    她漂亮的眉毛飞起来,“你去杀人越货了?”

    “不是,我师父留给我……的。”他没说下去。

    头尾折腾了近六个月,原以为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想到故事到了尾声还能有收成,简直叫她喜出望外,足足二百两黄金,啧啧啧,不奢靡不铺张下半辈子足够了。

    正是缺银子的时候,何况又是她应得的,和谁作对也不和钱作对,她收了。

    被金钱这么一洗礼,佟十方整个人已然神清气爽。

    这家伙,就算是个狗东西,也还算是个信守承诺的狗。

    可她转念一想,他曾劝自己用钱财摆平江湖事,所以……这是把她当成什么寻常事来敷衍了?

    果真就听见他问:“你心情好些了吗?”

    又满足又不爽。

    她默不作声躺下身,盯着梁,“区区二百两粪土就想摆平我?多给五十两什么意思?”

    “买一个和你说话的机会,有些事现在不解释,我怕日后你不给机会。”

    她举刀盖在脸上,闭目养神,“你知道的吧,断掉的绳子,怎么接都会有个结,无非是大结小结,没什么分别。”

    “倘若绳子没断呢?”

    “你就知道没断?”

    “我这头没断。”

    她拳头痒痒的,险些要举起来,想了想却没动手。

    “说些屁话,还有什么快说,我没那么多闲心。”

    他点了点头,满腔的话却牵不出一丝头绪,沉思半晌才开口。

    “你见过那种陶胚吗?灰色的,柔软的,湿润的,在还未进窑之前就被人紧紧扼在手心,变了形,歪歪斜斜,最后经大火一催,就彻底定了形,坏了,我想也不会有人想要的……我……大概就是这种陶胚。”他顿了顿,“你口中的那种残次品。”

    她嗯了一声,“继续。”

    “我师姐就是其中一个捏陶胚的人,石窟里那块石板,躺在上面,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见一线天外的日月星辰,月亮何时起,从哪儿起,何时落,从哪儿落,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曾在上面躺了两年。”

    她隐约觉出不对,睁开眼缝,“什么叫躺了两年?”

    他勾开袖口,露出手腕内侧的一条显眼的疤痕,“离开点苍阁的时候,我被挑断了手脚筋脉,已经是个废人了。”

    “你师父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我说的师父不是点苍阁掌门陆颂,他不配。我与我师父是在我离开点苍阁之后相识的,我与他一同隐入石窟,在那里,他将所知的秘籍绝学口述于我,待我记下之后,他又将毕生的功力传给了我,自己则因心力衰竭离世了。”

    “你一人怎么活下来的?”

    “舔露食苔,”他言简意赅,“直到两年后,我用师父的内路心法将经脉接上,才重新站起来。”

    卧床的痛苦,她何尝不是历历在目,住院时的痛苦回忆随时能如惊涛骇浪般将她淹没。

    唯有感受过才会感同身受。

    她撑坐起身,“如果是我,我宁愿把你直接写死,也不会让你有这样的经历。”

    “为什么这么说,这个世界不是你创造的吗?”

    “是,但我只写了一个开头。”

    他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原本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她沉吟半晌,“是关于一个女侠的,她杀伐决断,雕心雁爪,但是全世界仍旧任劳任怨的拥抱她爱她。”她自嘲的笑出一声,“她恨全世界,但世界却回以拥抱,挺可笑的是吧?”

    他目光浮起,“我也是你创造的吗?”

    “嗯,但你只是个配角,没有名字。”

    “原来如此,一切都能说通了。”他点了点头,满目寂寥转眼成灰。

    不被祝福的出生,不被爱过的自己,原来都是一早注定的,难怪什么都抓不住。

    佟十方静静看着他,恍然间生出一种错觉,他好像是自己的投影。

    是不是自己笔下的人物都被投射了自己的一部分。

    刻板矛盾的良知秋,自私自利的江湖门派,狡诈乖张的了色和尚,还有他沈烟桥,原来把自己拆分开来,是这样的一个个个体,连自己冷眼旁观也不会喜欢不会艳羡的自己。

    “说回佟无异吧,你恨她不光是失身那么简单吧?”

    “你知道佟无异这副身躯的武功为何如此高强吗?”

    “难道不是因为她努力练功?”

    “不光是这样。”他回忆道:“当年点苍阁掌门陆颂,为了争夺江湖盟首尊之位,在阁中闭关修炼,意欲突破武学瓶顶,可惜伴随而来的是走火入魔,他寒毒入骨,一度闭关在内垂死挣扎,一天夜里,他寒毒发作,又与我巧遇,情急之下便将伴随着寒毒的大半功力打入我体内,我成了装载着他功力的一只罐,他打算在自己身体恢复之后,再将功力收回,所以将我纳入门下。

    “后来,这事被佟无异无意中得知,不知道她从何处练就了邪术,靠着男女交…”他顿了一下,“她将我当做炉鼎,从中吸走了陆颂的功力,只留下寒毒,甚至引导陆颂察觉此事,想借他之手置我于死地。”

    阅遍武侠经典,佟十方立刻领悟,“她修的大概是吸星大法、北冥神功之流,更准确些叫玉女神功,女人炼之,只要舍得了身,那就天下无敌。”

    说来古怪,她当初写的女主凶是凶恶是恶,但也没这么邪性。

    见了鬼,就好像这故事不是她写的一样。

    便听九郎继续道:“当年杀回点苍阁后,我知道了事件的全貌,所以才借江湖盟的事设计她,便有了后来的甲局。”

    佟十方问:“你和佟无异都是我笔下的人物,知道这些之后,有没有一点点恨我?”

    “早点就好了。”他那对黑白分明的眼睛似被雨洗过,有一眼被望穿的透彻干净,像两颗注墨的水凝珠子,墨悬在当中,轻轻流转。

    “现在太晚了,没办法恨了。”

    她别过脸去,不与他视线相接,将放在他怀里的一对脚收回,站起身来。

    “行了行了,都清楚了,钱我收下,人你走吧。”

    果断干脆,这就开始赶人了。

    九郎不慌不忙随之起身,手扶着胸口,一面干咳一面回到榻边坐下,将被褥乖乖盖在膝上,“我还没好。”

    “那您就多睡会儿,早点睡吧您。”她反手出刀,削掉烛稍上的火苗,大步出门去。

    要了命了,差点被他一眼蛊惑,着了他的道。

    听解释是一回事,理解他是一回事,原谅就是另一回事了,什么理由都抵不过她一句:老娘不高兴。她才不做懂事的人。

    这两日守着九郎,佟十方还有个落脚的长椅,现在他醒了,那就留不得了。

    去借李三粗的屋待一夜?那家伙鼾声如雷撼天动地。

    去找礼贤王借屋檐?绝对不行,不能让他误会。

    屋外夜空如墨,她在主岛上沿着回廊漫步,望着两侧亭台轩廊之景,心情平静不少,拐角遇到一个小凉亭,她登阶而上,枕刀缩衣在亭中角落躺下,决定凑合一夜。

    夜深秋凉,大雨倾盆而下。

    佟十方被落雨声惊醒,豆大的雨点使劲砸在亭檐上,又被风扫了她一脸。

    她睁开眼睛,见天还未亮,雨幕外水雾横飞,视线不算清明。

    她听见凉亭不远处的岛心湖边有人在说话,听起来是引路童子的声音。

    “哎呀,不得了,好大的雨,水蔓出来了,把花圃水榭都淹了。”

    “应该是下面和西海相连的湖底洞被堵住了。”

    “那我去取长勾来。”

    在雨声的窸窸窣窣中,佟十方再次重新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又被一声惊叫吵醒。

    “这,这是什么?”

    “啊!这……是不是牛羊骨?”

    “咱这岛上什么时候有过牛羊了?尊者常年辟谷清风的,寻常肉一年也吃不了几回,先不管了,你同我一起去回报首尊。”

    大雨中不甚清晰的对白透着森森凉意,古怪的夜色好像在推搡她,叫她快速清醒过来。

    她坐起身来,这才察觉身上多了一件衣服,衣服内里夹着一层密实的箭竹叶,替她挡住了飞溅而下的雨水。

    她目光一巡,看见亭中多了一人,正腰背笔挺的靠坐在青柱下,目光栩栩望着她。

    见她看向自己,九郎将右手食指立在唇中央,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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