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苏以沫上完最后一堂课,火急火燎往家跑。
前几天上完学回到家,苏以沫就从街坊四邻口中得知厂里要分配福利房。
福利房啊?苏以沫原本以为自己要等上好些年才能住上单人房。没想到这么快机会就来了。她能不激动么?
只是回到家,她将这个消息告诉爸妈时,两人表情说不出的怪异,好像在吵架,但细看又不像。因为互相也讲话,并没有不搭理对方。但是她一聊福利房,爸爸就找话题岔开,她就是再傻也明白了,他们因为福利房起了争执。
她不知道具体缘由,就是觉得两人在这当口吵架不是明智之举。她向两人打听吵架缘由,两人也不愿跟她一个孩子聊这个,她只能在两人之间门插科打诨,让他们高兴起来。
可惜收效甚微。
今天是宣读福利房政策的日子,苏以沫想知道分配规则。
各个厂关于福利房分配标准都不同,有的是按工作年限分配,为的是照顾老职工。有的按学历高低分配,为的是照顾知识分子。有的按贡献大小分配,为的是照顾业绩好的经营人员。也有按照综合评分分配。
人从出生起,由于家庭条件不同,就注定没有绝对的公平。所谓的公平都是相对的。
三千多名员工,二十四套住房,竞争相当激烈。为了这福利房,大家肯定会打起来。
苏以沫火急火燎跑回家,张招娣做生意还没回来,今天她没去商业街摆摊,苏以沫没看到她,估计是去了电子厂。不少人聚在门口议论,时不时朝厂门口的方向张望。想来大家都知道要分配福利房,想等一手消息。
苏爱国是在半个小时之后回来的,他回到家时,苏以沫已经盛好了饭。
苏以沫添看到爸爸回来,赶紧招呼他吃饭,等他落座后,迫不及待问他,“领导怎么说?”
苏爱国这回倒没有故意岔开话题,反正媳妇也不在,他把情况说了一遍,“领导说按照综合评分。本地有房排除,单身、妻子户口不落在鹏城、结婚无孩子排除。”
苏以沫细想了下,这个排除标准最多只能排除两千人,还有一千人呢。她爸在一千人里,优势依旧不明显。
苏以沫急切追问,“那评分依据是什么?”
苏爱国一边吃一边道,“以家庭为单位,工作年限和对机械厂的贡献都能优先。厂长举了几个例子,比如夫妻双职工优先。咱们厂符合这个条件就有六个。”
机械厂的女员工并不多。这六个负责文职,厂里才特地招的。
苏以沫见爸爸心情郁郁,主动宽慰他,“爸,分不到就分不到吧。”
是她被福利房冲昏头脑,忘了它的竞争有多激烈。爸爸各方面条件都不出色,他们家分到福利房的机会相当渺茫。爸爸肯定也很自责。可僧多肉少,总有人分不到。太正常了。
苏爱国也不知怎么跟女儿说。
媳妇晚上跟他闹别扭,非要他找关系。可是他真的开不了这个口。
今天他也看到不少人为了福利房大打出手。
邓厂长在会上刚宣布福利房的分配标准,底下人议论纷纷。他们车间门有两个人平时关系特别好,好得跟一家人似的,今天居然当着面领导的面就吵起来了。
一个说自己家有四个孩子,压力太大,地方太小,住不开,应该优选给他分配福利房。
另一个工作年限最久,当即就反驳,“现在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你超生还有理了?”
其他人跟着劝。
关系那么好的兄弟,因为一点利益,立刻土崩瓦解。他在边上瞧着都心酸。
但是真能分到福利房,他们家就能过得宽敞点儿。不用再挤在小房子里。
苏爱国定定看着女儿,“如果咱们真的分到房子,你在家属区就没朋友了。咱们家会被他们孤立的。”
如果福利房都分给领导,碍于大家都在领导底下讨生活,大家肯定不敢议论领导。可换成他们家,就不一样了,这些人会把分不到福利房的怨气全部倾泻到他们头上。孤立都是轻的,严重的可能会挖苦嘲讽。女儿年纪还这么小,她有什么错?要承受这些人的怒火。
苏以沫听到爸爸的话,眼睛一眨不眨,是她听错了吗?她看了眼父亲,对方依旧在等她回答,她有些想不通了,“为什么?咱们家能分到房子吗?”
不应该啊。爸爸职位不高,工作年限也不高,妈妈之前是食堂员工,根本不是机械厂职工,家里负担也不重,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苏爱国没告诉女儿自己要找关系,只说有可能。
苏以沫见爸爸不想说,也没有刨根问底,耸了耸肩,无所谓的表情,“我本来就不稀罕跟他们玩。学霸从来都是孤独的。”
苏爱国细细打量女儿的神色,没有半点勉强。
可能女儿年纪还小,根本不理解被人孤立的滋味儿。
他没再解释,催促女儿快吃,“吃完饭,我带你去个地方。”
苏以沫不明所以,好奇追问,“什么地方?”
苏爱国却不肯说。
吃完饭,苏爱国将碗筷简单清洗一遍,就带着女儿出了家门。
院子里为了福利房的事情,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有的人没吃饭,却也不耽误,手里端着碗,边吃边听八卦。
有些人在邓厂长公布标准后,知道自己分不到福利房,痛快放弃了,有些人却是不死心,互相打听内幕。
苏以沫顾不上听八卦,跟在父亲后头进了机械厂。
搁以前,苏以沫这个外人不能进机械厂,但是今天不一样,为了福利房,不少家属闹到机械厂,门卫根本拦不住,只能放行。
苏爱国径直带女儿到了厂长办公室门口,那边已经挤满了人。有个中年妇女正带着四个孩子跪在厂长门口。因为超生,这家每年都会被计生办罚款,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得知厂里有福利房,就跪在办公室门口求分给他们一套房。
之前有许多人表示不满,这会大家都去吃饭。只有厂里几位领导躲在里面出不来。
不答应就不起来。邓厂长不可能答应,于是就僵持在这儿了。
这会许多员工吃完饭,路过这边,冲这家人指指点点。
五个人跪在这儿,中年妇女嚎啕大哭,四个孩子被人议论,脸如火烧,头几乎埋在胸口,不敢抬头见人。如果福利房分配给这家人,那就是与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不匹配,这让晚生晚育的家庭情何以堪。大家心里能没有怨言吗?围观群众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苏爱国甚至看到有人偷偷在咒骂这家人不要脸。
也有人跟着一块闹,“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全家十口人挤在二十平的小房子里。厂长,你一定要解决我们家的住房问题啊。”
苏爱国拽着女儿的胳膊出了人群,小声解释,“这两家人的男人就是普通职工。如果咱们家也像他们被许多人指指点点,你真的受得了?”
苏以沫还是那句话,“爸,这世上总有人说长道短,没有不被评说的事,没有不被议论的人。你以为把房子分配给领导,这些人就不会议论了?不!他们还是会的。没有谁能让所有人都满意。除非……”
她摸着下巴,故意卖关子。
苏爱国被她这卖弄的样子弄得心痒难耐,难不成女儿有好主意,他急切追问,“除非什么?”
苏以沫没有回答,而是带爸爸往外走,一直出了机械厂,回到家,关上门,她才开口,“除非把福利房变成集资房。我们花真金白银买。之后厂里就有资金继续盖房。大家就都有机会住上福利房。”
集资房是改变住房建设由国家和单位统包的制度,实行政府、单位、个人三方面共同承担,通过筹集资金来建造的房屋(来自百度百科)。
也就是说福利房是由单位出资,免费入住。可集资房却要个人出一部分资金。
什么东西只要免费就有一堆人抢。但是只要收费,立码能排掉九成人。
苏爱国想也不想就道,“这怎么可能!领导不会同意的。”
分配福利房说是全体员工都有资格,但做主的人是领导。谁还能没有点私心。最先分到房子的肯定是领导。原本这些领导可以免费拿到房子,现在他主动找领导,说把福利房变成集资房。领导必须掏钱才能分到房,领导能干吗?肯定不能啊。
他都不用问就能知道结果。而且领导还会恨死他。
苏以沫耸了怂肩,“那就找可以做主的人。比厂长大一级的人是谁?”
苏爱国一愣,很快明白女儿的意思,领导不会同意,但是季先生可以说服领导。他可是住房和建设局局长,他说的话,领导肯定要考虑一二的。
昨天媳妇让他找季先生帮忙弄福利房,他实在开不了口。可现在只是让季先生帮忙说句话,这人情债就少了许多。苏爱国觉得这样也不是不能接受。再一个,大家都是花真金白银购买,领导也不知道背后是他使的力。所以他们只会以为是上头改变的主意,他们家也不会被人议论。这个方法好!
苏爱国摸摸女儿的头,“周末我带你去季先生家。”
苏以沫满脸疑惑,“季先生?谁啊?”
“就是爸爸的恩人。爸爸能到鹏城工作,就是他使的力。他是咱们家的恩人。”苏爱国笑道,“季先生很爱下象棋,棋术精湛,你可以陪他下棋。”
他现在和女儿下棋,十回有九回是输的。季先生喜欢下棋,每年两人都会下一局,但因为他棋艺不行,季先生每次跟他下棋都不尽兴。要是换成女儿,季先生说不定可以多下两回。
苏以沫恍然,爸爸不善言辞,带她去季家可以当个纽带,她自然没什么意见,一口答应。
她甚至可以猜出来爸爸为什么要带她去季先生家。这个季先生肯定就是能说服厂里领导班子,把福利房变成集资房的人。
没想到啊,爸爸居然还有这么好的牌没打。
晚上,苏爱国躺在床上看书,张招娣走进来,瞧了他一眼,说是看书,可这眼睛一动不动,明显在发呆。
她也是无语了,她就是文盲,也知道丈夫没在认真。
张招娣见女儿将被单踢开,赶紧过去给她盖上,而后轻手轻脚爬上床,顺便推了把发呆中的丈夫,“发什么呆呀?你的工程师就是这么考的?”
苏爱国被她推醒,揉了揉眼睛,将书合上放到床头柜。
张招娣问他考虑得怎么样了,“别人家为了分到福利房,全家出动。连小孩子都怪在厂长办公室门口。你呢?你明明走走关系就成,非守着你那可怜的自尊心。”
苏爱国叹了口气,把女儿说的话又跟媳妇说了一遍。
张招娣不太清楚集资房的事情,问丈夫区别。
苏爱国简单讲了一遍集资房和福利房的区别。
张招娣明白了,也就是说自己要花一部分钱,成本比商品房便宜,“那咱们要花多少钱?”
苏爱国摇头,“不知道啊。这不是咱们一厢情愿嘛。肯定要领导们同意才能商谈下一步。”
张招娣一想也对,她打开抽屉取出存折,让丈夫算一下家里有多少存款。
苏爱国每隔几天就跑一趟银行存钱,“不算你手里的那些,总共存了一万六千三百块钱。”
这几个月做生意,他们家赚了七千多块钱,除了置办东西,多数都攒起来了。做生意是真赚啊。之前攒了六七年才攒了一万块钱。这才几个月啊,就攒这么多。
张招娣忐忑不安,“这些钱够买房吗?”
在老乡,一万六千块钱盖三间门大瓦房肯定够了。但是鹏城什么都贵,肯定不够。
苏爱国不太清楚鹏城盖房要多少钱,但是他确定一件事,“领导家肯定没我们有钱。”
不说邓厂长有亲妈这个拖累。就说其他领导,不爱存钱,他们手头肯定没那么多钱。
张招娣一想也是,“那就成。现在只需要请季先生帮忙说句话,咱们就有机会了。”
她扭头见丈夫不像昨天那么排斥,知道他对女儿的提议很满意,忍不住道,“福利房改成集资房,大家各凭本事出钱。收到的钱还可以继续盖房,这样能解决更多职工住房问题,这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我闺女就是聪明。”
苏爱国笑了,语气说不出的自豪,“是啊。难为她还知道集资房。”
媳妇都不知道,女儿小小年纪却能知道,可见她平时没少记大人的话。脑子比他还好使。
张招娣笑眯了眼,“咱们这一个女儿抵得上别人家两个儿子。”
她这话没有指名道姓,其实两个儿子指的是丈夫的外甥。苏爱国的养父养母有一个亲生女儿,名叫苏爱红,和苏爱国同岁,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十八岁时就嫁给老家附近的村子,生了两儿一女。张招娣结婚时,见过苏爱红的大儿子,那孩子见到陌生人躲在大人后头,连头都不敢露。
苏爱国没听出她的潜台词。也觉得女儿脑子真的好使,他想了想,“等买完房,咱们给女儿买一套新书桌。总不能让她趴在饭桌上写字。桌上全是油,不卫生。”
张招娣一口答应,“没问题。”她想了想,“要不然再买个书架?她以后的书肯定会越来越多。”
苏爱国应了,“你看着办吧。”
夫妻俩似乎对即将到来的福利房充满期待,甚至开始畅想拥有它的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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