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天晚上,宋泠伏在内院偏阁的桌案上,发了很久的呆。

    他提笔看着窗外景色微愣,星月闪烁出的淡淡光辉,给万物都添了一层安逸祥和的美感,让人不自觉便沉浸其中。

    看的有些入神,一时间忘了继续思考,也没能及时的注意到,栅栏小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片刻后敲门声响起,宋祁越的声音也随之传来:“泠哥儿,睡了吗?”

    这声音将宋泠的思绪猛然间给拽了回来,他低头看着纸上已经氤氲的墨渍愣了一瞬,旋即才回过神似的起了身。

    “伯父,我还没睡。”他开门,抿了抿唇问道,“可有什么事吗?”

    门外的宋祁越,已经将晚膳时穿着的普通常服,换成了一身象牙白色的绣荷烫金长袍。

    迎着跳跃的烛光细看,袍角荡着涟涟的水花褶皱,腰间坠了色泽温润的独山暖玉,交领上则绣的是祥云花纹,尤其那墨发还用玉簪尽数挽起,瞧着是龙眉凤目、俊雅非凡。

    只是这般盛装打扮,不知其所意为何?

    “前几日有些忙,差点就忘了,明天便是七月十五了。”

    宋祁越迎上宋泠打量的目光,嘴角的笑意丝毫未减:“御街夜市至子时才关,泠哥儿要不要和伯父,一起去备些祭祖要用的东西?”

    夜风习习,蝉鸣声戛然而止。

    宋泠捏着门框微愣,令他看不透的事情,在此刻又多了一桩。

    “……”

    亥时已至,清玉京各处居所的烛灯均已熄灭。

    从龙泽桥高处遥遥望去时,入目均是一片沉寂安静的氛围,与下方灯火通明、欢声叫卖的御街两相对比,差距简直不是一般的大。

    行下龙泽桥后,小摊贩便多了起来。

    吆喝声在两侧不断响起,男女老少也携手而行,市井气息顿时满满。

    又伴着几处正在炸馃子的“滋啦”声,一阵阵香味便飘了出来,让人唾液分泌不止,忍不住驻足于此。

    宋祁越便循着香味来到了摊前,掏出两枚铜板递过去:“老伯,来一份馃子,装成两份即可。”

    老伯伸出满是油渍的手,笑吟吟的接过了铜板,连声说着郎君稍候片刻,随即扯着锤面以两条绞之为一,便入锅炸了起来。

    宋泠被吸引,向前凑了两步,想细细看看。

    “这小摊虽然看着比较脏,但馃子的味道却属实不错,泠哥儿你尝过便知了。”

    宋祁越见状往一旁让着,细声说道:“但要稍微离远些,别被油溅到。”

    宋泠从没逛过夜市,尤其是从没和宋祁越一起逛过夜市,因此现下确实是颇有些新奇的,对周遭事物都非常感兴趣。

    但他仍旧很谨慎,只远远的瞧上了一眼,并没凑上前来。

    宋祁越也并未逼迫他,见老伯已经将馃子炸好了,便双手接过油纸包转身离开,顺手将其中一个递给了宋泠。

    “尝尝吧。”他说着。

    宋泠跟在后面,踌躇了片刻后才接过,然后学着他的样子,也咬了一口。

    酥脆的馃子外皮首先在口腔中炸开,香醇浓郁的馃子面也紧着随之而来,碎渣裹挟着熟面嚼碎吞入腹中,顿时教人满口留香、胃肠舒坦。

    两个字:好吃!

    宋泠的双眸顿时放光,三两口便将一份馃子尽数吃完,看着油纸包里的许多碎渣,却一时间犯了难。

    ——想吃,但不好意思。

    他垂头擦干净了嘴,再抬眸时,便将宋祁越已经毫不客气的仰头,将油纸包中的碎渣送入口中了。

    宋泠:“……”

    于是片刻后,伯侄二人便将整份馃子都吃了个溜干净,油纸包中愣是半点渣渣都没剩下。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来逃荒的呢。

    宋祁越可没在意旁人的目光,回头又问宋泠:“泠哥儿吃饱了吗?还想吃些别的小吃吗?”

    宋泠摇头:“不用……”

    然而宋泠的话还没说完,面前身形挺拔的宋祁越便双眸一亮,冁然笑道:“今日此处居然还有卖孛娄的!泠哥儿快来快来,这东西最好吃了!”

    他说着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炸米花的摊前,不过片刻中,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落下,宋泠怀中便又多出了一份孛娄。

    他无奈扶额,正想同宋祁越说记得办正事,结果再一转眼,这人又跑到卖着酸梅饮的小摊前了。

    “伯父,我们还得买祭祖要用的东西……”跟着宋祁越在酸梅饮的小摊前落座,宋泠终是有些无奈的主动开了口。

    话语刚落,两碗酸梅饮正好由小贩端上了桌。

    宋祁越见状并未及时回复,而是拿着瓷勺搅动着碗中的冰块,待到叮叮当当的几声脆响落下后,将其推到了宋泠面前。

    “尝尝看,好喝吗?”他单手撑着下巴,轻敲桌面笑问。

    宋泠见状愣了一瞬,还想继续问的话被堵在喉中,只能听话的拿起瓷勺,抿了一口酸梅饮。

    盛夏特有的梅果清香溢满口腔,酸甜开胃,清爽解暑。

    “很好喝。”宋泠又喝了一口,而后不舍的放下瓷勺,“但是伯父……为什么?”

    宋祁越正拨动着瓷碗中的冰块,听他这般说罢后愣了一瞬,旋即抬手又同摊主要了一份牛酪浆调。

    待到这份冰食也端上了桌,他才落下瓷勺,缓缓说道:“因为伯父也想让你体验一下,平常人家孩子的市井生活。”

    语落,宋泠也放下瓷勺看着他,眸光却并未有任何波动。

    “小时候在谓南老家,我几乎是将苦日子过了个遍。”宋祁越声音恍惚,似乎是正在回忆。

    “你祖母和祖父很偏心,对你父亲几乎言听计从,对我却是非打即骂,只因为当时的我身体羸弱多病,不抵你父亲那般康健伶俐。”

    “但即便我时常生病,他们也没有对我多过半分的怜悯。会领着你父亲去赶集市买吃买喝,却将家中的活全都扔给了我,夏天让我顶着烈日走几里的路去挑水,冬日则是迎着暴雪穿一身单衣去集市卖炭,发病的严重时,我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宋祁越说着,敲击桌面的指尖一顿,回至掌心攥紧,似乎是在极力忍耐。

    片刻后他继续娓娓道来:“我知道这个家不喜欢我,所以那时的我便暗下决心,一定要离开那个地方,和所有谓南老家的人断绝关系。如果可以……我甚至还想终有一日,会让他们跪着来求我,求我怜悯他们。”

    长街上车水马龙、嘈杂拥挤,喧闹的声音并没能影响宋祁越的回忆,反而让淡然的他成为了最另类的风景。

    像遗世独立的孤石之松,让人不忍移目。

    “三年前你来上京寻我时,我是真的不想接纳你,但天子脚下,为了我与安禄府的脸面,也不能过于放肆。”宋祁越话语未停。

    “所以后来你入府,我对你非打即骂……说实话,我确实在拿你撒气,想将曾经我受过的委屈和经历,都迁怒于你身上。”

    说到这宋祁越顿了一瞬,抬头看向已经完全愣住的宋泠,眸光深邃且晦暗莫测。

    ——“谁让你,是我曾经最讨厌的那个人的儿子呢?”

    周遭的氛围顿时陷入冰点,人群的嘈杂声音也猛然消散,只留一片寂静。

    宋泠看着面前的男人,瞬间有些怀疑人生。

    他仍旧分不清宋祁越所言真假与否,但从其适才颇有些愤恨的语气中,他也能察觉到,这个人之前是真的对自己心有怨恨。

    甚至,远超这三年间,自己对他的怨恨。

    宋泠心下漏了半拍,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眸中也透出了浓浓的迷茫。

    见状,宋祁越直起身子,轻笑一声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氛围:“幸好前几日我去大相国寺参佛时,佛缘深重受到了主持的点拨,他告诉我,子既未得父之惠,自然也不应承父之过,何况……”

    他语气变得更为莫测:“我们已经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不是吗?”

    “所以伯父才更希望,你能够尽快成长起来,能够在安禄府承担责任,能够让伯父放心一些,你……能办到吗?”

    瓷碗中的牛酪浆调在此刻尽数化开,随着最后一个泡泡破裂而归于沉寂。

    而宋泠,彻底懵了。

    “……”

    回安禄府的路上,伯侄两人都各拿了不少的东西,身姿挺拔的一前一后行着,谁都没开口说话。

    宋祁越是因为目的已经达到,不想再多费口舌了。

    宋泠则是因为信息接收过多,现在大脑还宕机中。

    伴着月色,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沿朱雀门长街往东走着,直到夜市闭市的锣声响起时,两人才将将行回安禄府。

    “对了,明日你搬到内院厢房吧,屋子内我前些日子都整理过一遍了。”

    刚踏入外院,宋祁越便开口道:“偏阁过两天需要整修,供你和云家二郎学习使用,已经不再适合居住了。”

    宋泠愣了片刻,片刻后垂眸回道:“多谢伯父,侄儿晓得了。”

    -

    翌日辰时二刻,宋祁越佯装没事人一样,吃过早膳前往国子学了。

    马车行过长长的中心街,途径龙泽桥转而进入外城东侧,当看见一座高高的燕留塔时,国子学就到了。

    而待到塔钟敲响三次之时,监生们也开始了今日的习课。

    宋祁越便是循着朗朗读书声步入国子学的,正要往崇文阁去查阅监生卷宗时,却忽然在不远处的连廊上,瞧见了有两个人在争吵。

    宋祁越定睛细看,这才发觉其中那位中年人,便是原主在国子学内最大的威胁——司业,安如惊。

    这家伙其实认真说的话,并没什么能站住脚的学识。

    之所以能进入国子学成为二把手,无非是因为他有个官居二品的爹,硬是见缝插针给他塞进来的。

    但人没什么能耐,志向却还不小。

    这个安如惊自打成为司业以来,就一直觉着自己能完全替代原主,成为专权管理国子学的祭酒。

    因此暗中也使了不少的脏路数——

    贿赂教授篡改监生成绩;故意引诱学官犯错再推罪给原主;暗中拉拢学官养成自己的势力体系……

    诸如此种恶迹斑斑,均潜移默化的影响着那些监生与学官们,致使国子学不像是个学府,倒像是个尔虞我诈的官场!

    思绪渐渐收拢,宋祁越的拳头也直接硬了,但仍是轻着步子,稍稍靠近了连廊上的两人。

    虽然谈论的声音不大,但却听得还算清楚。

    “林教授,人不服老不行的,你知道现在监生们都怎么评价你吗?”

    安如惊身着华贵的暗面锦服,看着面前两鬓斑白的老者,嘲讽般的笑道:“他们啊,说你是迂拙的老顽固,授课死板、无聊至极!”

    这话落下后,面前那位头发和胡子均已半白的老者,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苍白而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喉结滚动了两下,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安如惊见状冷笑,言道:“所以啊,我劝你还是尽早退职回家养老吧,至于您接手的课程,以后便交给那位陈助教……”

    听到此处,这位被唤作林教授的老学究,才终于察觉到了什么。

    他伸出手指向面前的安如惊,气愤的破口大骂:“老夫的教授之位,是官家亲自授职的,还轮不到你一个区区司业,便胆敢在这里妄想撤老夫的职,去给旁人送情!”

    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让安如惊的脸色顿时铁青无比。

    他猛然便伸手拽住了林教授的衣领,眸中也闪过了一丝阴狠毒辣的光芒,恶狠狠地说道:“老不死的,我亲自前来劝诫是给你面子,可别不识抬举!”

    “你!有辱斯文……”

    这话将将落下后,林教授便气的呼吸一滞,身子后仰差点直接晕过去。

    沉稳的脚步声忽而响起,安如惊神情慌乱的收回手,待到再抬眼看去时,林教授已经被一双刚劲有力的手,稳稳扶住了。

    一切都只在电光石火间发生。

    “安如惊,你可真是好大的威风。竟敢来逼迫德高望重的老学究退职,也不知是谁给你的权利?”

    宋祁越搀住林教授,随后抬眼看向面前的司业,眸光晦暗不明。

    “自,自然是官家给的!”安如惊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心下没由来的便有些慌乱,“身为司业一职,我有权协同祭酒,管理国子学诸项事务……”

    话落,安如惊顿觉不对,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宋祁越哂笑:“奥,你原来竟是知道的吗?我还以为凭司业的学识,是分不清协同和专权这两个词的意思呢。”

    单听这话似是嘲讽,但看宋祁越那极为真诚的神色,就仿佛“司业没脑子”已经人尽皆知,并不是什么难以启口的事情。

    安如惊虽笨但不傻,自然也听出这话中的意思,脸色顿时便又青了一度。

    但只是片刻后,他便斜睨着面前的两人,冷笑出声:“宋祁越,别以为你是祭酒我就会怕了你,这个位置,迟早会是我安如惊的!”

    宋祁越眉眼弯弯,语气平静的仿佛在唠家常:“好的,司业请努力。”

    安如惊:“……”

    他顿了片刻后才恍然察觉,这家伙是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下可给安如惊气坏了,脸上本就松垮的皮肉颤了两下,随即一边骂着宋祁越“欺人太甚”,一边迅速的离开此处,想必是寻人给出主意去了。

    饶是如此,宋祁越的神色也始终未变。

    倒是一旁刚回过神的林教授,见状轻声叹了口气,说道:“祭酒大人,不是老夫我杞人忧天,而是当前国子学的状况,确实不太乐观啊!”

    这些老学究们平日里自负清高,是鲜少与身处官场的人推心置腹的,但如今既然舍得说了,必然便也会说个明白。

    林教授神色略有悲悯,语气中满是愤懑:“安如惊此人并不懂如何治理国子学,单单只凭阴谋算计的话,又何以能让今后进入朝廷的监生们,真心的报效社稷!?经此下去,国子学怕是……”

    言尽于此,林教授禁不住哀叹一声,眸中尽是道不尽的苦闷愁丝。

    宋祁越鹰眸微阖,听着林教授说完这些,又顿了片刻后才回头说道:“林老所言既是推心置腹,那宋某也必当谨记于心。”

    他摩挲着指节上的老茧,继续道:“此事我定会多加斟酌的,还望林老和其他学官们,别被这勾心斗角所影响,为监生们传业授课才是重中之重。”

    听他这般说完,林教授略微浑浊的眸中,便涌出了一丝欣赏之色。

    随后二人又宛若相见恨晚似的聊了许久,直到快要上课时,林教授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了连廊。

    而待到林教授的身影也完全消失在眼前,宋祁越那本就不达眼底的笑意才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副极其冰冷的神情。

    “安如惊……”宋祁越负手而立,将这个名字细细念了一遍。

    那个在暗地里与我作对的人,会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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