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还从未见过诸葛盈这样的神色。

    她双眼沉重,  面容严肃,嘴唇抿着,半点没有平日的机灵劲和活泼劲。

    再一细看,  似乎带着浓重的悲意。

    太上皇愣了愣,还是依言屏退了众人,“这是怎么了?听说你这是第二趟来了,什么事这么着急。是北翟有变?”

    考虑到诸葛盈在万罗殿的职务,  这也不足为奇。

    诸葛盈见再无旁人,摇了摇头。

    她开门见山,生怕自己的勇气在祖父的慈爱眼神下快速耗尽。她干脆不看祖父了,  低着头,咬着牙道:“祖父,我最近查出,  大伯并非死于乌仪四皇子之手,而是死于父皇和晏君乐之手。”

    她说完了,也长吐了一口气。终于有勇气抬起头,  看祖父的脸色。

    太上皇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就迎来了诸葛盈这一番话,  登时睁大了眼,既不可置信,又面带痛色,太多复杂的情绪在他面容一闪而过,比之前陆皇后的情绪还要复杂得多。

    祖孙俩面对面,  好一会儿,  太上皇才嘶哑着道:“阿盈,  这话不可胡说。”

    他此时心里还想着,  是不是阿盈捕风捉影,  因为心里对皇帝怨气太大,才这般猜疑皇帝的品性,认为他也可以对着自己的兄长下手。可转念一想,阿盈是个聪明人,若皇帝根基不稳了,她也讨不了什么好。

    她能够坦诚对自己说,对她来说才是难事。

    诸葛盈前头都已经说了,如今更不会做缩头乌龟。她掏出两封信,将对陆皇后说过的话,更加具体详细地对着太上皇也说了一遍。

    太上皇面无血色地听完,又看完两封信。

    诸葛盈话音已经落了许久,可他只是低头看信,以他的速度,大概早看完了,可现在,过了很久,他仍然一言不发。

    诸葛盈有些担忧祖父,他不会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被气死吧。

    那真是如了皇帝的意了。

    太上皇不说话,诸葛盈也不敢说话。

    她如今也是凶手的女儿,也怕祖父会迁怒到她头上。

    好半晌,太上皇才沉着声音开口:“你同我说这事,是再忍不了你那个爹了?”

    这话说得颇为难听,好似诸葛盈这样前来“大义灭亲”,全然是因为恨极了皇帝似的。她得了证据,又知道太上皇最重视宣明太子,终是迫不及待想要上位了,所以就这样跑来和太上皇举报。

    偏偏,诸葛盈恨皇帝,早在太上皇面前提过,说哪有他那样的人父。皇帝先有抛弃女儿之举,诸葛盈有怨怼之心,并不奇怪。她能够直剌剌对着太上皇说出来,才是她的一份真心。

    可如今这分真心,也成了太上皇眼里的一根刺。他断定她是因为恨皇帝,恨自己的父亲,才跑来举报。

    太上皇心情复杂,诸葛盈都理解。他口不择言,她也没有计较,只是低垂着头,轻声道:“祖父说是就是吧。”

    她也没有将信带走,而是转身告辞了。

    诸葛盈时常有要事来寻太上皇,做祖父的总是给她出主意,也从未试过这样,二人都还没说上几句话,诸葛盈就先行一步走了的情况。

    太上皇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悔意生了起来。

    他方才是口不择言,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话一落地,他就开始懊恼。

    这事与孙女毫无关系,他怎能迁怒到她头上去呢。

    太上皇想起了孙女方才发白的脸,不由心里担心起来。自从与孙女相认之后,他还从未在她脸上看过那样的神色,她的一双大眼睛里都是不解和悲伤。

    可她所说若是真的,便是诸葛晟害死了诸葛商,她是诸葛晟的女儿,他很难不看见她就心里难受。

    祖孙两个,是很难恢复从前的状态了。

    先不提这些。太上皇忙叫来自己的亲信,让他们好生查一查。诸葛盈说她这段时间查过,可太上皇并不全然相信,他还是更相信自己。再者呢,阿盈年纪轻,顾虑事情有时候一叶障目,说不定是弄错了呢。

    即便是他亲信,听了上皇要他们去查的事,依然咋舌,不可置信。仿佛太上皇第一次听到的模样。

    太上皇勉强扯了个笑,让他们速速去办。整个王朝曾经在他统治之下,他查起来,当是比诸葛盈要快上许多的。

    只怕最迟后天,就能有个结果了。

    他不是不信阿盈,只是……如此重大,他实在不敢轻信。

    哪怕诸葛盈拿来的两封信证明了晏君乐算计宣明,哪怕她查出了在很久之前晏君乐就搭上了诸葛晟的线,他仍不敢信。

    归根结底,他不是不信小儿子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而是不信大儿子如此命苦。

    他替宣明太子不值。

    太上皇从未觉得等待,是如此地漫长。

    晚间时候康乐长公主带着儿女前来寻他吃饭,可太上皇直接闭门不见。长公主让儿女们先离开,只一个人在门前哄着老父亲出来。

    太上皇声音沉闷:“我没胃口,你们吃吧。”

    他死活不开门,长公主拿他没办法,只好让厨房随时热着饭菜,阿爹门前留守着下人,这样饿了随时可以吃。

    她心里还道,莫非今日阿爹生了阿盈的气?他也老大个人了,总不至于和孩子生气吧。

    她哪里知道,那孩子的一番话在父亲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太上皇虽然不吃饭,脑子却还在转着。

    他今日说话又急又气,显然是冤枉了阿盈的。但凡他现在冷静下来,认真想一想就知道,阿盈能够选择对他说出真相,将信交给他,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信任。

    不说,比说,对她的好处更大。

    对于阿盈来说,她的立身之本就是作为皇帝的女儿。若是她父亲是个杀兄之人,连同他的帝位也变得不明不白起来。正当性和合法性消失,这对她来说,绝对是划不来的买卖。

    至于他当时口不择言说他是大义灭亲,因为恨皇帝,这更是无稽之谈。因为她恨他,也不会胡编乱造。自己这个祖父若真是深恨了皇帝,连带着她也要被嫌恶。

    他本就是浸淫权术的高手,阅人无数,也深知孙女在这些人心谋算上有天赋,瞬间就明白过来,阿盈选择告诉他,而不是隐瞒,对她来说有多艰难。

    他本是她的护佑,是为她架起登云梯之人。可她选择如实相告,相当于亲手将这登云梯折断。

    太上皇想起孙女走时的神色,更觉懊悔。

    诸葛盈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会后悔。

    祖父推测的都没错,她确实以诚相告。但同时也是在赌一把。她赌祖父最后还是不会迁怒她,赌他还是信任自己。

    虽然这赌局,着实是有些大了。她苦笑了一声。

    诸葛盈仍然是存了私心的。太上皇的儿子里头,宣明太子天妒英才,皇帝杀兄凶手,孙子里面,二皇子和三皇子捆起来都不如她。至于祖父会不会一怒之下,宁可选择宗亲,也不选择自己?

    这个问题她也是想过的。宗室里头,要么是被太上皇打服了的宗室,要么就是平郡王这种已经死了的庶弟。

    那些宗室们,大多在太上皇当年执意娶家世一般的仙蕙太后时,很是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让太上皇很是不爽。这些人与太上皇关系不好。太上皇应该不会考虑他们的儿孙。

    而且……说到底,诸葛盈还是占了这张脸的功劳。她长得像祖母,祖父便对她多几分容忍。

    其实这件事从始至终查下来,她心头压力不可谓不大。她也曾深夜里怨恨父亲,为何要做这等事,让她也成了既得利益者的后代。

    她也替无辜惨死的大伯难过不已。

    希望这一次,她没有选错。上天再给她一点运气吧。她不想中途折戟。

    两日后。

    太上皇看着亲信调查的结果,惊怒交加,若非已经被诸葛盈说得有了心理准备,他要是毫无准备直面这份结果,指不定气得立刻生天去见妻子和大儿子了。

    那才是真的便宜了诸葛晟这个王八蛋!

    他没想到,大儿子真的如此命苦。

    早知道,早知道,在二儿子一出生的时候,他就送走他就是了。何至于他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他自问和仙蕙太后为人父母,虽说对待康乐和诸葛晟,不如待诸葛商。可诸葛商是太子啊,以后要接过整个天下,他但凡出点什么问题,以后就会影响黎民百姓。

    可他自问对另外两个孩子也不错。他从不纳妾,对着外头是个杀星,回家后却是个十足的好父亲、好丈夫,不乏温情。

    怎么老二被他养成了这个样子。居然胆大包天。

    之前阿盈在他面前说,那封燕京送给乌仪四皇子的信,不确定是晏君乐先斩后奏还是真是诸葛晟授意。可即便是先斩后奏,就算是有人撺掇,那也是诸葛晟先生了歹心。

    太上皇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宣明太子死前不久的一件事。

    其实是一件小事了。

    一个小国进贡了一把乌木弓。着实漂亮。他立刻就赏给了宣明。

    可后来宣明来找他说,他想送给二弟。

    一把乌木弓而已,太上皇不太在意,可他也听说老二最近似乎不太高兴,做哥哥的要去哄哄弟弟,老父亲乐见其成。

    不过最后似乎乌木弓还在宣明手里。他纳了闷,过段时间又听说宣明四处托人去找把新的乌木弓。

    便又问儿子。

    宣明太子笑一笑:“二弟不忍拿走兄长的。我便再给他寻一把。天大地大,总能找到的。”

    如今想来,宣明从来不会给人难堪。他若是当时说二弟不愿意要他已经用过的弓,必然会惹怒自己这个父皇,让自己更气老二。

    他时时刻刻为着老二说好话。

    可老二送给他的,是一杯掺了丝绦的毒酒。

    宣明太子对乌仪使者有戒心,对自己的胞弟,却毫无防备。

    老二只是上前给他一个好脸,他便觉得弟弟不再吃味那把乌木弓的事了,高高兴兴地接了酒杯,畅快痛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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