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少祺正在哭着恳求她。
沙哑的声音几乎不像是一位青年能够发出的,而如同是正在拖着残躯前进的伤兽,毫无力气的爪在地上剐蹭而发出的声响一样。
伊兰从来没见玄少祺哭过。无论是在他失去家人们的那时,还是在他亲手把余承安留下的个人物品全部从余承安的房间里清出去的那时。
玄少祺从来都只是顶着一双通红又泛着青的眼眶——像是失眠了几天几夜——却不见任何湿润的痕迹。
伊兰是三区白塔的总负责人,她理应按照中央白塔的期望,无血无泪,对玄少祺这种理智的表现大加赞赏。
“少祺啊……”伊兰收起精神力,生怕惊动了玄少祺,向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尝试着缓缓接近对方。
像是在驯服猛兽,伊兰的指尖在颤抖。
阻拦他离开的精神力已经被伊兰撤去,玄少祺本想立刻抬脚朝目的地奔去,身体却在接收到伊兰的一声呼唤时,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量。
伊兰来到玄少祺面前,伸向前的手虚虚环过玄少祺,落在他的背上:“冷静下来,好吗?你现在的状态是帮不了凌玉的。”
就像这个名字是玄少祺的钥匙一样,听到“凌玉”这两个字,玄少祺原本躁动不安的精神力,立刻收敛了许多。
理智似乎在慢慢回归,认同面前的人说出的每一个字;但心脏在叫嚣着要他立刻前往凌玉身边,因为他的哨兵在这时候需要他。
伊兰望着面前玄少祺柔软的头发,胸口惊涛骇浪一般的酸涩席卷而过。
轮胎在地上前行的声音隐约传来,徐怡宁来到门口没有出声,仅仅是用目光向伊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伊兰这时候不敢再以精神力刺激玄少祺,只能对徐怡宁摇摇头。
三人维持着这种沉默,食堂中浓郁的精神力余波渐渐变得稀薄。
许久,玄少祺开口,声音似乎恢复了正常,仔细听来仍然是暗含刺耳的沙哑。他声音不大,话里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定:“凌玉去了沦陷区。我要立刻确认他的状态。”
伊兰立刻以三区白塔总负责人的身份回应:“我不可能允许一位s级向导在违背规定的情况下,离开保护区。”
玄少祺知道伊兰会这样说。他微不可察地颔首,身形一闪原地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只留下一句:“我知道,所以立刻派人来追捕我,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伊兰和徐怡宁对视一眼,似乎是明白了玄少祺的打算。
玄少祺不想让伊兰为难,所以不会前往沦陷区。但是玄少祺必须要立刻掌握凌玉的状态。
因此,他准备去往的地方,只有一处——隔离墙顶端。
伊兰深吸一口气,开启了几乎没用过的白塔内部通讯器,下达命令:“一班,二班。s级向导玄少祺,准备翻越隔离墙前往沦陷区。务必把他控制在隔离墙之上。”
停顿一瞬,伊兰补充道:“……非必要,不要动用武力。”
“收到!”
伊兰得到回复,无力地放下了通讯器,转头看向徐怡宁。
徐怡宁同样结束了通话,对伊兰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已经安排下去,车已经在门口为少祺准备好了。”
伊兰上前几步,来到徐怡宁面前,蹲下后轻轻把头靠在哨兵的手臂上,毫无掩饰地展示自己疲惫不堪的模样。
“少祺还有凌玉,这两个孩子,真是……”徐怡宁笑着想了半天,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多年的默契,足够让伊兰明白徐怡宁没能说出口的话。她叹息一声,像是在自我肯定一样,轻声开口道:“我们没能做到的,少祺他们未必不行。”
徐怡宁的手落在伊兰手背上:“少祺和凌玉,一定能够看清那个真相,然后引发早该出现的变革。”
伊兰:“明明你一开始根本不看好凌玉?”
徐怡宁:“胡说。知道中央白塔塞过来一个c级哨兵,最不高兴的不是你吗。”
伊兰一笑,起身之后,再次变回了那个杀伐果断的总负责人。她绕到徐怡宁身后,推动轮椅:“好了,该为他们收拾烂摊子了。”
徐怡宁反手拍拍伊宁握住把手的手背:“你去吧,我在这里安抚他们。”
伊宁沉思片刻后应下,备车前往隔离墙,将白塔里的一团乱放心交给徐怡宁。
隔离墙,顶端。
“玄哨兵!”负责三区白塔守卫的人员,对已经不远处的人高声喊道:“请您立刻跟我离开隔离墙顶!”
守卫人员的身边,站着一位隔离墙的警卫哨兵,她此时正被几位守卫人员状似无意地挡在身后,无法上前接触到玄少祺。
玄少祺对那人的话充耳不闻。
高空呼啸着的风,让他的一头黑发纷乱飞扬着,宽大舒适的衣服随风时不时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形。向导的背挺得笔直,眺望缥缈的远方。
狂风掩盖了以玄少祺为中心向更远处广阔天地间扩散的精神力。
精神力一骑绝尘地向前冲出,所到之处倏地爆开浪潮,横扫一片区域。
此时,被守卫有意拦住的哨兵,因为一直无法接近玄少祺而心生烦躁,当即几招制服了并不想与她起冲突的守卫,迅速向玄少祺奔去。
猛地,她感到一股强劲的精神力,如同一堵坚硬高墙,把她挡了个严实。
玄少祺连余光都没有向她投过来分毫,她却像是被一双巨大的眸子睥睨着一样,愣在原地无法动作。
实力的差距,竟然会如此可怕。
墙下已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隔离墙保护区半侧负责警戒的哨兵和向导们,正在控制着人群,无暇分出力量登上墙顶来支援。
墙边沦陷区那半侧的哨向们,此时已经架起远程武器,准星落在了玄少祺身上。
白塔要的是服从,不需要任何产生威胁的存在。异类,必须抹杀。
忽然,一声紧急刹车声响尖锐地传入隔离墙内外几乎所有人的耳朵。在车身还未停稳的时候,伊兰打开车门踏步下车。
“我是三区白塔的总负责人。上面那人,是个s级向导。”
伊兰的声音不大,但足够传到警卫哨向们的耳中。
警卫们齐齐一惊。他们知道s级向导意味着什么。正目无规矩踏在墙顶的那个人,竟然是如此珍贵的资源。
他们是不可能对s级向导动手的。
警卫哨向中的队长,沉默地与伊兰对视许久,缓缓开启通讯器:“原地待命。如果那个向导有任何翻越隔离墙的企图,立即击杀。”
高墙之上的哨兵得到队长的指示,挣扎地回应一声:“是。”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玄少祺无关。
他的视线自站到这里就没有任何偏移,笔直地指向远方。
沦陷区的天地之间,玄少祺渺小得根本无法被发觉。只有由他而扩散的精神力,极其有存在感。
渺小的向导立于高处,像是在与天地宣战,肆意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只为找到他的哨兵。
精神力走得越远,玄少祺越感到力不从心。精神领域中原本看似浩瀚的精神力,此时接近枯竭。
精神领域的动荡,会直接对向导的状态产生影响。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玄少祺手臂上已经被连接上了注射用营养剂。可是他面色发白,双唇起皮干裂,看上去灰败得像是下一步就会踏入被死神敞开的大门。
唯有一双眼睛,执拗的,暗波汹涌的,无论在白天还是黑夜,都不曾败落下去。
精神领域内的瀚海几乎被榨干到最后一层。越施力逼迫,最后这一层的精神力越无法被撼动。像是被无法感知到的铁壁封存住,任由玄少祺如何努力都不能调动起一丝一毫。
已经濒临极限了。呼吸在此时都会引发全身的疼痛,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仿佛被千万只手用力拧着,现出大片的红痕。
长时间由于没有活动过而僵硬的手指,缓慢地蜷缩起来,紧紧握起。
这是他的战争。无论什么都不能把凌玉从他的世界中夺走。
整整三天,玄少祺没有踏离原地一步。这三天,由隔离墙出入保护区的所有哨向,即使隔着近百米的高度,都能感受得到玄少祺的精神力。
负责警卫的哨向们,更是清晰地察觉到玄少祺此时临近极限。那种被硬生生压榨而出的痛苦,通过隐约的精神力,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他们。
已经三天了,为什么这个向导还不放弃?如果是他们的话,即使有这种逆天一样的能力,也会早就会心灰意冷地认定那位哨兵已经死在了沦陷区的某处。
正通过大门回到保护区的哨兵,对身边的向导轻声问道:“那个s级,持续这样扩散精神力,不会死吗?”
向导沉默一瞬:“会。精神领域枯竭崩坏而死去的向导,听说会比常人承受千万倍的痛苦。”
说着,他抬头看向像是遥不可及的玄少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够如此笃定:“但是他不会放弃的。”
哨兵一直都像是被困在孤立断崖上,四周是广阔的沟壑,将哨兵隔绝,只要踏出一步便是死亡。
向导则是会穷尽一生、用尽力量,为哨兵筑起一座平稳的桥,接哨兵离开那座孤岛。
那座桥能够跨越山海,横在名为死亡的沟壑之上,稳稳地将哨兵引向回家的路。
猛地,这一对哨兵与向导,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爆发出来的精神力。
直到刚才都在如烟一般轻薄的精神力,瞬间奔腾起来,汇聚着四散到周围的精神力,齐齐涌向一个地方。
磅礴,喜悦。
向导无法从墙顶小小的人影身上移开目光,眼睛被太阳照射得生疼且干涩,颤抖着双唇,胸膛滕然升起一阵震颤。
他喃喃地轻声自语:“……他找到了。”
像是语言帮助身体打破了桎梏,向导收回视线,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哨兵。
他的哨兵,正像他先前那样,愣愣地注视着玄少祺,安静地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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