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早已降临,白色的天主教堂下,梁思齐和李璇玉等得有些心急,因为袁小飞还没出现,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接应的人早已到了,过来问了几次,说是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这人估计是不来了,我们走吧。”李璇玉已经是第三次劝梁思齐了。
“再等等吧。”梁思齐还是这句话。
“他肯定是在骗你,指不定是干什么坏事去了。”
“我倒觉得不像。”
“梁先生对他这么有信心?”李璇玉有些不解。
“呵呵,可能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梁思齐笑道。
“谁呀?”李璇玉还真有些好奇,谁会让堂堂的梁思齐这么在意。
梁思齐说,“此事空闲了我再与你说,我们再等片刻吧。”
又过了十分钟,李璇玉还想催促时,远处黑暗中终于有一个人影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正是袁小飞。一看到袁小飞,梁思齐和李璇玉都被吓了一跳,只见这人衣服上一抹血迹,腿上也有一道伤口,双眼之中更有未消的杀气,梁思齐急忙问他,“这是怎么了?”
李璇玉抽了抽鼻子,一针见血道,“杀了人。”
袁小飞嗯了一声,恨恨道,“我去办了件事,刚要回来就遇到几个日本人往教堂这边赶,那个金丝眼镜果然不是个好东西,转眼就回去通风报信,还带人想来追杀你们,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把他们给办了。”
梁思齐听了先是一惊,半晌才缓过来道,“汪沛与我亦有一些交情,这人虽然……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人,算了,我们走吧。”
李璇玉待梁思齐上车后,才歪着头问道,“被插了一刀?”
“只是刮到,一点皮肉伤,两天就好。”袁小飞并不以为意。
“我看你那伤口也不浅,拿着吧。”李璇玉丢给他一罐药膏,“我家的祖传药,挺好用的。”
“多谢啦!”袁小飞收了药,笑道。
“这事你可做得太对了,要不是他,我们早顺利离开了东北,杀了他解气!”她捅了捅袁小飞的胸口,低声问道,“对了,你之前到底干什么去了?”
“私事,不便多说,保密!”袁小飞怂了下肩。
“那你说说你怎么杀的汪沛?看不出你有两下嘛。”说起打架杀人,这少女是一脸的兴致勃勃。
“杀人嘛,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啥好说的。”这种事袁小飞却不愿多谈。
李璇玉白了一眼,“真没劲!”
一群人趁着夜色乘车去了锦州,途中过了几道关卡,都是有惊无险,最后才搭上了前往北平的火车。
安顿完毕后,直到火车开动起来,李璇玉才长长舒了口气,与她而言,这任务到此算是完成一大半了,此行之艰辛,远超她的预料,不过能够带着梁思齐安然离开奉天城,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况且,自己这次还捡到个好宝贝,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了又摸怀内的手枪,那种冰冷的触感,反倒让她十分兴奋。
她早就想要一把枪了,可惜他老师李哲文就是不肯给,李哲文不肯给她枪是有道理的,这少女性子太火爆刚烈了,自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好不容易进了北平读大学,更是从一年级打架打到二年级,最终被学校开除,开除那天,她还冲进校务处把校务处的主任给揍了一顿,这样有暴力倾向的少女不给她枪是非常正确的。
不过现在好了,她自己抢到了一把,一路都在暗暗欢喜。
眼下三个人,梁思齐和李璇玉坐一边,袁小飞坐对面,李璇玉不摸枪的时候会很乖巧地和梁思齐聊聊天,大多数是在聊建筑方面的知识,以及梁思齐与李哲文、李璇玉父亲李应之之间的旧事,李璇玉虽然爱打架,但是在学校读书时除了数学,其他专业知识也是优等的,偶尔两个人也会提到一些比较秘密的事情,这时候声音就压得更低了,袁小飞虽然刻意去听也听不太清,只是依稀听到什么秘密,什么北京城建造,以及朱先生、刘先生、古先生之类的。
零零散散,只字片语,但也足以透漏出一些什么。袁小飞猜测,这两个人恐怕不是一般的老师和学生,至少是身揣一项很重要的任务,而且这个任务很可能与建筑、与城市建造有关,甚至可能跟眼下的战争局势亦有关联,不然日本人也不至于要这么大肆逮捕建筑历史学的师生。
袁小飞又听了半天终究是觉得索然无味,更觉有些困意,便脱了帽子想去洗把脸,火车通道里很拥挤,不少东北人开始南下流亡,就连过道里都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大家都是一脸疲惫和惶恐,背井离乡、流离失所也就是如此吧。
洗了把脸,袁小飞整个人清醒了一些。
回来时,他注意到过道里有几个人比较特别,那几个黑脸的家伙眼神闪烁飘忽,与其他人呆滞的目光形成明显反差,这种眼神袁小飞太熟悉了,一看就是一群小绺。贼道虽然都是靠偷东西营生,但是所吃的路线不同,名称也不同,比如朋友钱,是专吃半熟的人;黑钱是专在夜里偷吃的,白天不做活;白钱是专门在白天偷的,夜里不作活;高买是专门吃金珠店、绸缎店、银行银号的,而专门吃火车、电车上旅客的贼叫吃轮子钱。
这拨吃飞轮的共有三个人,都是穿着宽大的深色外套,看似袖手面朝车窗,其实有一只袖筒里是空的,每个人都有一只手偷偷隐藏在背后,随时在观察着路过的旅客,这些被挑中的旅客,荣行里称呼他们为点子。
袁小飞也算半个贼道上的人,这样的架势他再清楚不过,这背后留一手的招式叫倒摆蝎,别人的目光都在蝎子的一对前螯,其实重点却在背后,这一招用的最好的人传闻是津门的贼王于黑,因为动作有些类似武术招式里的背剑式,所以又叫苏秦背剑。
吃轮子钱的,除了常用苏秦背剑外,还喜欢用二指转刀、三指分金。顾名思义,就是利用食指和中指头控制薄刀片割开包裹、衣服,而后用另外三个手指头夹取东西。据说厉害的窃贼练成了倒摆蝎,根本不需要看点子,他只用余光瞄一眼,就知道你身上大概藏了什么东西,放在那里,有几钱几两重,而后假装一边读书看报,一边在背后用两个手指头就可以完成一系列偷窃动作,那刀片夹在第一节指关节下,上面的两个指关节还能自如活动,像两条章鱼爪一样。
不过这三个窃贼江湖经验显然还没那么老道,至少这眼神还要四处闪烁,寻找着合适的点子,也是这点让袁小飞很快就发现了他们。
袁小飞来了兴致,干脆也站在车厢端头,静静地看着他们作案,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就挑中了一名乘客,只见左侧的一名瘦高的窃贼,率先探出刀片刮破那人的衣服,而后另一个人迅速伸出三根细长的手指,一击得手,最后东西又转到最远处的第三人手里,三个人配合很是默契,这叫“三仙传道”,迅速护托、过托,东西倒了几手,第三个人就得道云游四方去了,基本不会再待在这个车厢了,失窃的人这时候就算发现了也找不到赃物,死无对证罪名怎么也落不到窃贼身上。
袁小飞笑了一声,点评道,“活倒是不糙。”
对于这种事,他是不会主动去拆穿对方的,江湖规矩,不轻易取人性命,也不轻易断人财路,老荣门做的都是偷鸡摸狗的事,谁也不比谁光彩,只要大家事不做绝,都不会去管。
三个人刚要走,只是不曾想,过道对面,李璇玉忽然起身走了过来,拥挤杂乱的人群中,这少女的外形气质很是突出,虽然她不需要涂脂敷粉、时尚衣着,但青春洋溢的气息,傲人的身材,足以让两侧的旅客都忍不住抬头注视她,包括那三个窃轮子。
李璇玉走了一半突然停住了,有些怔怔地盯着袁小飞看。
袁小飞皱了下眉头,看了看一侧反光的窗户,没觉有什么异样。
“你看什么?我脸没洗干净?”袁小飞问。
“看不出来你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还有点像郑小秋。”李璇玉的口气难得带一点温和。
“郑小秋是谁?”袁小飞问。
“郑小秋都不知道,《火烧红莲寺》看过没,就他主演的。”李璇玉说,“我最喜欢看的一部电影,武侠片,可比情情爱爱的有意思多了。”
“那他一定很帅了?”袁小飞朝车窗照了照影像,突然很臭屁地挤眉弄眼起来,“像我?呵呵,那红也很正常啊。”
“也就眉眼像而已,你赶他气质差远了。”李璇玉这会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夸这个人。
“那可不一定,真人不一定有我帅呢。”袁小飞越发地臭屁起来,甚至开始拨弄起头发来了,李璇玉看得直翻白眼。
“对了,有件事我很好奇。”她突然话锋一转。
“啥事?”袁小飞漫不经心。
“那神像上的滑轮绳索是你弄的吧?”
“啥滑轮?”袁小飞面不改色,“我咋听不懂呢?”
“别装了,我们来的时候那神像身上可没那么多绳子,是你系上去的吧,你想把神像抬走?”
“啥……”袁小飞心想亏你想得出,谁要偷那个八九米高的玩意,送给他都不要。“李小姐,你相信我,我没那本事,泥菩萨送给我我也抬不动啊。”
“我怎么感觉你在撒谎?”李璇玉眼睛一直盯着他。
“我从不对女人撒谎,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袁小飞说得很认真,他心想,反正我没准备把你这样的姑娘当女人看。
“拉倒吧。”李璇玉冷笑了一声,“算了,过去的事我也不想再追究了,不过梁先生很喜欢你,到了北平,他想帮你找个差事,到时候你可得老实点,大家都是文明人,做事都得讲点规矩。”
袁小飞笑了笑道,“李小姐这话说得,我袁小飞最讲规矩了。”
李璇玉有些傲娇道,“最好是。对了,还有一条,你可别轻易喜欢我,我李璇玉可不是吃素的。”
袁小飞心想,你何止不是吃素的,简直就是个女魔头,他摇头晃脑道,“不敢不敢,李小姐美若天仙,身材又一级火辣,这等奇女子我怎么配得上呢?”
袁小飞话还没夸完,那两个靠她最近的窃贼突然探出自己的手指,两枚刀片寒光闪闪而来,袁小飞暗叫不好,急忙上前一把抱住李璇玉,右手轻轻拢住她的蛇腰,两个人身子就紧紧贴在一起。
这样做虽然阻挡了窃贼从正面攻击李璇玉,但是这少女背后却直接靠向了另一个窃贼,第三个窃贼果断出击,倒摆蝎尾,如毒蛇吐信,无声无息间,皮夹克裂开了,一样黑色东西滑脱出来……
袁小飞眼疾手快,一手抱紧李璇玉,一手翻出六小弦,无名指轻轻拨了下第四弦,一枚细小的暗青子就打了出去,叮地一声刀片被打了回去,那人手一震似乎很是疼痛。
袁小飞伸手一捞,顺势拿回了东西。
只是另外两个窃贼又出手了,刀片在手指间就像刀轮一样转动,这贼用的刀片都薄利异常,轻轻一划,都可破开几十层牛皮纸,更何况是血肉之驱,袁小飞无奈,只好又拨了下六小弦,铁盒上弹出一把小匕首,锋芒对锋芒,又是一声细微的脆响,击退了两名窃贼的进攻。这一下,这三名窃贼彻底恼怒起来,其中一人指尖的刀片顺势一飞,就击中了袁小飞的手腕处,血瞬间溅了出来。不过刀片也落在地上,被袁小飞踩在了脚下。
这些搏斗都在转瞬之间,无声无息,李璇玉根本不知道,她只觉袁小飞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占自己便宜,简直色胆包天!
“袁小飞!”
她大吼一声,正准备上手,突然感觉腰际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顶到了,低头一看,却见袁小飞的手中多了一样物件,正是自己最心爱的手枪。
“这么贵重的东西差点就被人给顺走了,李小姐,你也太不小心了。”袁小飞侧过头低声道。
李璇玉再一细看,果然皮夹克破了一个口子,当下是又心疼又恼怒,急忙四处扫视,可是这时候那三个老荣早已收了手,隐藏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哪里还分辨得清。
“吃了豹子胆了,敢动我的东西?!”她恶狠狠道,“你看到是哪个王8蛋?”
袁小飞点头认真道,“嗯,我看到了。”
李璇玉又问,“在哪呢?”
袁小飞摇头,“这我不能告诉你。”
李璇玉问道,“为什么?难不成是你同伙吗,还要护着他们?”
袁小飞笑了一声,“我要是同伙,你这枪还拿得回来吗?”
李璇玉气道,“那你还不快说?”
“不方便说就是不方便说嘛。”袁小飞心想,同行相见,互不拆台,而且这一说起来,又要牵扯到他贼道的身份,解释起来就更麻烦了,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说。他打哈哈道,“李小姐,凡事适可而止,反正你也没太大的损失,听我一句劝,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算了?呵呵,那我现在把你暴打一顿,是不是也可以算了?”李璇玉的人生字典里就没有人生宜解不宜结这种话,有的都是你动我试试?
“刚说要讲文明讲礼貌,现在就要打我,你说你这人有多野,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了。”袁小飞双手插兜将手腕的伤势隐藏起来,而后往自己座位走去,走了一半又回头戏谑道,“不过李小姐,你别老在过道上站着了,东西被人偷了还能拿回来,豆腐被人吃了就白被吃了。”
“袁小飞,你这个流氓!”李璇玉气得直跺脚。
袁小飞大摇大摆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故意将自己的六小弦往座子上轻轻一拍,这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黑色铁盒却是大有来头,乃是当年奉天贼王黎光耀的东西,整个车厢里的窃轮子一见此物都自觉避让三分,他们不知道这黎光耀的东西怎么会在一个年轻小伙身上,这简直匪夷所思,但是道上有道上的规矩,三个人摇了摇头最终是悄悄离开了。
袁小飞这才脱了衣服查看自己的伤势,还好不算严重,只是划破了皮肉,但是血还是流了不少,染红了一整圈袖子。
对面的梁思齐抬头一看,吓得脸色大变,忙问他是怎么回事,怎么洗个脸还洗出一手的血。
袁小飞笑了笑,只说自己不小心被座椅刮到的,梁思齐自然不太信,这小子本身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刚才出去一会只怕又是惹了什么事,这才受了伤。
他虽是文人却也不讨厌江湖中人,对有些江湖人甚至还有几分敬仰,尤其是国难当头,这几日他可是没少见过那些坚决不退,拼死抗日的江湖人士,反倒是奉天城的政府军队实在是太叫人失望了。
他也不多问,只是急忙给他做了简单处理。
捆扎之间,梁思齐忽觉眼前白光一闪,却是袁小飞胸前的一枚羊脂玉佩滑了出来,玉佩雕琢成古朴的龙鱼纹,玉质倒也一般,但胜在雕工精细。
对这块玉佩,梁思齐感觉有些熟悉,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是穿越到了某个年幼的时段,那那么一段往事实在是让他印象太深刻了,可以说几乎是改变了他年少的志向。
“小飞,你这块玉佩看起来还不错。”他极力隐藏着自己眼神里闪烁出的异样光芒。
“这个啊,我爹留给我的。”袁小飞拎起玉佩不以为意道。
“这种龙鱼纹在玉佩上用的很少,应该是清代奉天行宫巡逻队的人佩戴的,类似于明代的金吾卫。”梁思齐眼中光芒更炽热,只是口气却依旧平淡道。
“梁先生见识渊博,这玉佩是祖上留下来的,我父亲也在奉天行宫里当过差。”
“哦,那令尊怎么称呼?”梁思齐还在强压着情绪。
“他叫袁一山,以前奉天城的人都喊他铁头山。”
梁思齐的神情终于是愣住了,太巧了,真的太巧了,那么多年前的事竟然今日又遇上了,半晌才问道,“那令尊,现在何处?”
“他早死了,被日本人和奉天政府害死了。”袁小飞神情一黯,摇头说,“他们说我爹盗窃了行宫里的东西,就给抓进了大牢,一年后就被弄死了。”
“他怎么可能盗窃行宫里的东西?谁给定得罪?!有什么证据吗?!”梁思齐无比震惊。
一连串的反问,把袁小飞也给惊了下,他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这么激动,这么关心自己父亲的事情,他重新解释道,“我父亲一生刚正不阿,都在保护行宫的安全,自然不可能做这种事。梁先生,你认识我父亲……”
梁思齐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不对劲,急忙收敛了几分,又问道,“所以,你走前说是要跟人告别,其实是去祭拜你父亲了是吧?”
“是的,先生看出来了?”袁小飞点头说。
“你虽然满身是血,但是身上还残有纸灰味,当时我便猜想你应该是去祭扫了,你这个年纪按理说父母应该都健在的,你没说要跟父母告别,我就猜你该是去祭拜了。”
“梁先生,你是怎么认识我父亲的,怎么从未听我父亲提及?”
梁思齐没有再说话,他凝望窗外许久,似是在回忆某些往事,那些年少的过往,那名英武高大的汉子,还有那把小小的鹿皮刀。
“你长得真的很像他,尤其是一对眉眼,所以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袁公虽然刻板固执,但他这一生都当得起男儿二字,实在是叫梁某人佩服,自古虎父无犬子,小飞,不论时局如何,身在何处,切不可忘了你父亲对你的教诲,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
袁小飞愣了一下,他觉得无比羞愧,父亲的教诲?虎父无犬子?只怕袁一山在天有灵,应该会恨死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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