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明十四年的清明并未下雨,朱翊珩提着一个食盒和几株石榴花去了城西的荒山,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山上,有一块小小的坟茔,里面躺着的是他从前的未婚妻,韩宁。

    山路难行,朱翊珩只带了青云同往,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的平坦处,遥遥可以望见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墓碑,朱翊珩便让青云在这里等候,独自一人前去祭拜。

    他整了整衣冠走至墓前时,才发现居然有一个女孩正在祭拜,不过刚刚被坟前的野草挡住了,故而他才没看到。那女孩正在擦墓碑,她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灼灼的目光,回过头,两人都吃了一惊,那女子居然是沈云舒。

    朱翊珩冷着一张脸问道:“你怎么在这儿?陈绮梦让你来的?”

    沈云舒点点头,“对啊,姑娘走不开,就让我来替她来扫扫墓,祭拜一下。”

    沈云舒说完快速扫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未带护卫亲随,应当也是来祭拜韩宁的,便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道;“怡王殿下,你也来祭拜韩姑娘?”

    朱翊珩觉得沈云舒这种满肚子心思的小姑娘如此发问,定是觉得他现在的行为看起来惺惺作态,故意问这种话想让他难堪,便也不看她,漠然道:“闲来无事,来看看故人。”

    沈云舒发誓自己真的只是想随口寒暄点什么,可话一出口就已经感觉到不妥了,尤其是看见朱翊珩的脸色越来越臭,只能带着一脸尴尬的笑意,点点头退至一旁。

    朱翊珩将为韩宁准备的水酒祭品摆上,将几株石榴花小心翼翼的放在墓前,沈云舒看他独自一人前来,事先也不知自己会在此处,应当不是作戏。他居然还记得韩宁喜欢石榴花,倒真是稀奇,一时没忍住揶揄道:“殿下真是长情啊,连故人喜欢石榴花都记得清清楚楚。”

    朱翊珩不耐烦的侧目瞪了她一眼,“陈绮梦跟你说的?”

    沈云舒并不以为然的耸耸肩道:“不是,程姑娘说的,我送她回乡的时候,她说‘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我喜欢微雨,绮梦喜欢荷花,韩宁喜欢石榴花。’我就记住了。”

    朱翊珩忽然转身皱眉道:“别人随口说的话你都能记得这么清楚!”

    “比不得殿下日理万机,我这种闲人脑子里空的地方多的是,凡是我见过的人,他的样貌名字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不像有的人面对没用的人需得见三次才能勉强记住她的名字和样貌。”

    “沈云舒,你莫不是出门前吃了炮仗,方才初见本王还吓得直往后缩,现下倒是伶牙俐齿起来了。”

    沈云舒本来还要再辩,复又害怕自己真的惹恼朱翊珩,便道:“殿下恕罪,云舒一时失言,无意冒犯,想必您与韩姑娘还有话要说,民女先行告退。”

    朱翊珩冷眼看着沈云舒走远了,才转过身往两个小小的夜光杯里斟满了葡萄酒,韩宁生前最喜欢葡萄酒,她说将来他们成婚的合卺酒也要是葡萄酒,还需得用夜光杯盛酒。她那天那样兴奋的靠在他怀里计划着他们的大婚,他们的以后,可那天之后,韩家就出事了。朱翊珩收了收思绪将一杯洒在韩宁墓前,另一杯敬了一下韩宁便一饮而尽。

    酒不醉人人自醉,朱翊珩觉得自己头有些发热,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摩挲着石碑上的宁字,心中某处忽然疼了起来。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一个自私凉薄的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韩宁并不是他放弃掉的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他本以为不会有什么不同的。这三年多,他从来不去韩家故宅所在的城南,也不许身边任何人提起韩宁的名字,连那些年他们来往的信物书信也都一并烧了,他以为这样自己就可以把韩宁忘得干干净净,所有人也都这样以为。可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韩家出事后的那一个月,他听说韩宁被没入乐籍夜夜梦魇,每每醒来他都发疯般的想去把韩宁救出来,可太阳升起他的理智也就回来了,不值得,一个弃子而已,不值得。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过是戏演的太久,自己分不清罢了。

    他开始没来由的害怕,他害怕自己真的喜欢韩宁,他害怕自己这种想为她冒险得罪皇兄的想法,他害怕一切不受控制的东西,哪怕是自己的感情。他绝不允许自己的计划里出现任何的错误和偏差。可他不知道,感情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无法控制的,不会凭空出现,自然也不会凭空消失。他那层虚假的自以为刀枪不入的伪装在得知韩宁惨死的那一刻就彻底坍塌了。他恨不得将钱敏达碎尸万段,可此刻不能。他让人查到了当初害死韩宁的那队兵,他们本就是民兵,服过兵役此时都归家了,他还是派人将他们一个个找了出来,全都杀了,抛尸荒野。朱翊珩生平从未悔恨过,这是第一次,他曾经庆幸过他接连梦魇一月余后便再也没梦到过韩宁,却不知,那是因为她已经死了,冷血无情的人根本不配她入梦来见。

    朱翊珩将头靠在石碑上,声音是无尽的缱绻温柔,“宁儿,前几天程华青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你?我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你了。可我竟然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你那天我替你抄功课,你趴在桌子上小憩,一朵桂花掉在你发间;可能是你那次翻墙出来,没有站稳,失足跌落在我怀里;也可能是那一回你拿着一把红缨枪把那几个将军家的小公子打的落花流水。”朱翊珩说着说着忽然面色一凛,发狠道:“宁儿,我已经把害死你的士兵都杀了,钱敏达、钱尚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终有一天我会为你讨回公道。”说罢竟拿出一把刀割破了手掌,血顺着伤口流到酒杯里。

    过了一会,他用血淋淋的手抚摸着墓碑,只觉得视线了模糊,几行热泪涌了出来,他哽咽道:“对不起,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你也不用原谅我,你需得好好记住,记住我这自私凉薄的嘴脸,若有来生,你一定不要再遇见我了,若是遇见了,也一定要记得远远躲开。你这样英姿飒爽的姑娘,是值得被人全心全意爱着的,千万不要再喜欢上我这样没心肝的人”

    沈云舒躲在不远处草丛里看着哭的泣不成声的朱翊珩心中五味杂陈,她对朱翊珩的感情很复杂,她见过他假面撕碎后的样子,本应敬而远之,可又总是忍不住对他生出新的好奇。故而她刚才走远了又偷偷折回来就是想看看朱翊珩到底会不会说些虚伪肉麻的话,为自己当年的袖手旁观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他居然没有,反而是说了这么些奇奇怪怪的话。

    沈云舒不由得腹诽,他如果真的喜欢韩宁,她现在应当还好端端的活着,怎么会只剩这么一座荒草丛生的坟茔,可若真的全无情意,怎么会煞费苦心的把当年伤害过韩宁的那些兵天南海北的找出来给她报仇。沈云舒想不明白,最后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真是蠢,居然还在这猜他的心思,管他作甚,难不成还对他抱有幻想不成,在人家看来自己这种草民不过是一条贱命,还要上赶着继续被轻贱不成!思及此处,沈云舒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东厂暗牢里,

    周嘉南正在整理卷宗,忽然小太监一脸兴奋来报:“周公公,老祖宗来了。”

    周嘉南闻言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拜道:“请老祖宗安。”

    “起来吧。”刘千山笑意盈盈的看着周嘉南道:“你有福气,陛下有旨意,预备抬举你呢!”

    刘千山看着一头雾水的周嘉南,笑道:“陛下说你差事办得好,很得力,决定提拔你为东厂提督。”

    周嘉南闻言心中喜不自胜,面上却是愧不敢当,连忙跪下道:“老祖宗,奴才年轻不懂事,如何担当得起啊!”

    刘千山把他扶起来道:“陛下说你担当的起,你就担当得起。”

    “只是,若奴才顶了干爹的职,干爹他”

    “放心吧,陛下让他改任御用监,依旧是首席秉笔。”

    周嘉南一脸如释重负道:“那便好。”

    刘千山打量着他笑道:“人人都知道李公公这些年待你并不好,你倒是不记仇,还挺孝顺他。”

    周嘉南低头答道:“干爹他对我是严厉了些,可这么多年干爹也教了我不少道理,若是没有干爹,也没有今日的我,做儿子的自然要孝顺,干爹纵然又不是,也是我们不省心的缘故,老祖宗您说是吧!”

    刘千山满意的点点头,“我与你投缘,总忍不住多提点几句。你可知为何要破格提拔你做东厂提督?”

    周嘉南思索片刻答道:“大概是为了制衡。”

    刘千山略微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周嘉南这才继续说道:“东厂设立的初衷便是为了牵制锦衣卫,可这些年干爹和姜指挥越走越近,东厂也好多年没替陛下单独办成什么大案子了,如今锦衣卫一家独大,陛下应当是希望东厂能重新拥有制衡锦衣卫的能力。我年纪小,根基浅,与各方势力牵扯不深,此时又是用命挣前程的年纪,自然不敢不尽心。”

    刘千山满意的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更加和善,“不错,果然聪明,也够坦诚,我没看错你。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按照惯例,首席秉笔都要兼任东厂提督,这次却为了提拔你破了这个例,陛下是真的看重你。陛下多次夸奖过你的字,这样好的字,不做秉笔就太可惜了。你若能不负陛下的期望,何愁没有好的前程?”

    周嘉南闻言郑重跪下道:“奴才多谢老祖宗提点,奴才知道能有今日少不得老祖宗的美言,这些恩情,奴才没齿难忘,若有用的到奴才的地方,奴才甘效犬马。”

    刑部尚书府,

    大夫正在为赵康时诊脉,赵博元在地上焦躁不安的走来走去,赵康时下午祭拜完亡母下山的路上,忽然晕了过去,便又被抬回了尚书府。

    大夫开完药方后对赵博元作揖道:“赵尚书,大公子身上的外伤已无大碍,只是内伤一直未愈,情绪波动便会晕倒。好在大公子底子好,若是好好用药,再过一个月应该就能好全了。只是切莫再像上次一样急火攻心了,那于身体是大大不利的。”

    赵博元让下人给了赏钱,待大夫走后,才坐到赵康时旁边,语重心长道:“康儿,我不是让你在家里祭拜你母亲吗?你为何非要去那山上?你如今这个样子,你母亲在天之灵也不会怪你礼数不周的!”

    赵康时并不看他,冷冷答道:“这府里都是我娘不想看见的人,如何祭拜?”

    赵博元也气的把头扭向一边,声音中带了几分愠怒道:“行啊,你就这样糟蹋自己吧!我说了多少遍让你离那个陈氏远一点,你不听,巴巴的去找她倒是把自己气的吐了血。若不是我派了亲随暗中跟着你,今年你母亲就没有儿子祭拜了!那女人对你的痴心不屑一顾,你把她视若珍宝。我找了那么多名医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费了那么多心思教你成才,倒养出了个冤家!”

    赵康时也没好气道:“本不愿给赵尚书添麻烦,明日我便回北镇抚司,您放心,药我会按时吃,我并不想死也没那么容易死,这点你大可放心。至于我见谁不见谁,就不劳您费心了。”

    赵博元转过身大惊失色道:“你还要回去!这锦衣卫有什么事非得你去办!”

    “抄家!”

    “这种有损阴德的事别人躲都不及,你还上赶着往上凑,你还嫌你的名声不够难听吗?”

    “抄家是我职责所在,昔年也没少帮你做吧!我没记错的话,当初是你让我病中的母亲劝说我考武举的,你说我的武艺更好,以我的学问就算能勉强考中进士,也不过屈居末流,可考武举不同,一个精通文墨的武人,必定会得到陛下青睐,就算得不来状元,也会名列前茅。而且,我进锦衣卫不也是你的安排吗?你不就是希望借锦衣卫的刀,除你想除的人吗?在我看来朝廷鹰犬的名声可比奸臣之子要好得多!”

    “你!”赵博元被这一番话噎的哑口无言,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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