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揣着支票,提着钱慢慢往回走,很快就琢磨出了不寻常的味道。

    社会学,他的确是一天也没有学,他的学也就上到了十四岁为止,小樱桃死后,他就不再去真正地上过一天学,乱世即是他的学堂。

    对于人的弱点,宋玉章总是有超乎寻常的敏锐,很容易就能将复杂纠葛的人际关系梳理通顺,这是他的天赋,亦是他的武器。

    能在乱世之中安身立命,光靠一张出色的脸蛋可不够,事实上宋玉章几乎从未靠过这张脸吃饭,他喜欢小白脸,但不喜欢自己当小白脸。

    “这就回去,还是我带你到处逛逛?”

    “回去吧,”宋玉章将皮箱放在脚下,“我有点累了。”

    宋明昭“哦”了一声,“也是,你身体还没恢复。”

    宋玉章微微一笑,“四哥你不必管我。”

    “怎么说这话呢,大哥二哥成天在银行里忙着,三哥嘛,又不知道他成天去哪玩了,”宋明昭搂了下他的肩膀,“咱们两个老末可不得互相照应么?”

    宋玉章没有回答,只是脸上笑容浅浅,显然是认同了宋明昭的意思。

    说是互相照应,宋明昭把宋玉章送到家后不久,也是重新又开了车出去,宋玉章站在房间的窗口看着宋明昭的车辆从宽阔的路道驶出,目光幽深闪动,肚子里那点好不容易被“定下来”三个字压住的坏水又开始翻腾起来。

    宋家像个庞大的王朝,拥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平衡。

    宋振桥重病住院,老大老二在银行里各显神通,老三神龙见首不见尾,老四就是这个家的添头。

    这四个人在宋家各有各的位置,虽然不能说是平分秋色,可也算是风平浪静。

    而这种平静已被外来的力量所打破。

    这个力量就是他——宋玉章。

    宋玉章向宋晋成要钱,不过是怕过两天去警察局办事,抽屉里的那点碎银子不够用,他当时只惊叹于宋家的财富,也实在是没有想到那一张薄薄的支票会牵动起这么一个连环故事。

    在这个连环故事里,宋玉章敏锐地窥探出了他的位置正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固然,他作为一个外来者是他们兄弟四人共同的敌人,但一旦有人向他示好,或者他愿意跟某个兄弟特别要好一些,原本维持的很好的平衡立即就会被打破。

    他宋玉章变成了个压在宋家这杆秤上多出来的筹码,他落在哪,哪里就会加码。

    宋玉章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他的身体里从血到肉,从筋到骨,蓬勃地点燃了一簇一簇的小火花。

    诱惑。

    强烈的诱惑正摆在宋玉章的眼前。

    财富、权力、作恶……

    宋玉章掌心按住胸口,喝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躺回大床,头顶的水晶吊灯在白天依旧闪动着耀目的光泽,宋玉章眯了眯眼,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腕上昂贵的足以抵上普通人一辈子口粮的手表。

    这些东西都本不该属于他。

    做人不能太贪心,宋玉章在心中劝自己。

    可……做人为什么不能贪心呢?

    难道小樱桃就天生该当婊-子,他宋玉章就天生该是个婊-子养的?

    有谁管呢。

    这世道人人不都是出卖一些,换来一些?

    他妈的全都是婊-子!谁也不必急着给自己立牌坊!

    但……终究已经是占了人家的身份,天大的便宜,死里逃生一回,也该积德了,分得一点钱算数,也去过过平静舒坦的日子,这不好吗?就不能管住自己那点活络的坏心思?

    宋玉章胸腹里激荡一阵又消沉一阵,末了,有气无力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狗改不了吃屎!”

    天黑之后,宋家四兄弟又聚齐了,少了一个,却是原来该在这小集团中的宋齐远。

    餐桌座位论资排辈,宋玉章隔着宋晋成夫妇坐,对面就是宋明昭。

    宋明昭爱说笑,吃饭的时候倒是几乎不开口,大哥二哥都是一副大家长的气魄,沉默寡言的满脸威严,唯一最可亲的就是孟素珊,只是宋玉章与她男女有别,她也不大好意思同宋玉章说话。

    所以饭桌上就只是寂静,并不令人感到舒服的寂静,薄冰之下暗流涌动,面和心不和的虚伪。

    宋玉章在这种虚伪中颇觉适应,几乎无法自持。

    用完饭,厅里终于活络起来,撤了餐具喝茶,只是活在表面,依旧像是开会,宋晋成与宋业康一来一往地说话,句句温文尔雅,又像是句句富含玄机,宋玉章替他们累,同时也跃跃欲试地很想加入。

    宋玉章喝了口茶,压了压自己的心思。

    他刚把茶杯放下,身后的丫头上来给他续茶,被他用手背挡了挡,他温柔一笑,微弯了弯眼。

    丫头懂了他的意思,红着脸收起了手里的茶壶。

    “五弟。”宋晋成点了他,宋玉章今天刚拿了他一万块钱,很恭敬地回了一声,“大哥,什么事?”

    宋晋成一手拿着茶杯,一手靠在座椅上,微笑道:“我听说你今天去看爸爸了。”

    他话音一落,宋业康与宋明昭都齐齐地看向他。

    宋玉章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前天太乱了,我也没跟爸爸说上几句话,今天特意过去再看看爸爸。”

    宋晋成道:“爸爸身体不好需要休息静养,银行里又太忙,我跟老二都抽不出空,老四呢,要做学问,老三就不用讲了,不知道成天忙什么,现在既然你回来了,也正好,二十年没见的父子,肯定是有说不完的话,也替我们尽尽孝心。”

    宋玉章道:“也没说什么,爸爸一直在睡觉。”

    宋晋成笑了笑,“是,医院说他现在尽量要多休息。”

    “我以后会注意少打扰爸爸休息。”

    “别误会,大哥不是那个意思。”

    “我明白大哥的好心,”宋玉章目光缓慢地从三人身上滑过,虽然宋业康与宋明昭都未曾说什么,但他还是一齐表了态,诚恳道,“哥哥们对我好,我知道好歹。”

    听了这话,三人心中各有想法。

    宋晋成心道:“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反正他迟早要回英国,老爷子死之前,找个机会给点钱把人打发走算了。”

    宋业康心道:“老大风向倒是转得快,想下手的人是他,一看爸爸对老五疼爱有加,就想着上去占便宜的也是他,全家又不是他一个聪明人,想的倒美。”

    宋明昭想的是——哈哈,手表买对了!

    三位兄长一致地看着漂亮的小弟弟,内心都认为宋玉章知的“好”属于自己,“歹”则属于别人。

    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各怀鬼胎,各得其所。

    到了与警察局约定的第三天,宋玉章起的比平时要早,倒是巧了,正与三人都错开了,他一个人在饭厅用了早饭,叫了车夫准备车辆,正要出去,却在饭厅迎头碰上了刚刚归来的宋齐远。

    宋齐远打着哈欠回来,身上满是香气和烟味,头发乱蓬蓬的摇曳,看样子是熬了个通宵没睡。

    “三哥。”宋玉章主动打了招呼。

    宋齐远手都没放下来,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拉了凳子坐下,对丫头道:“让厨房煮碗面。”

    “是,三爷。”

    宋玉章立在一旁不动,“三哥,我出去了。”

    宋齐远打完了哈欠,手放了下来,轻抬了抬眼皮,满眼全是困倦,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我在这家不做主,你什么事都不必知会我,就当我是个没用的闲人吧。”

    宋玉章笑了笑,“那三哥好好休息。”

    宋齐远又看向他,宋玉章这两天显见的是养得气色好了,愈发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宋齐远捋了下蓬乱的头发,灿烂一笑,“你也是,别忙里忙外的,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当心身体吃不消。”

    这话说的很不动听,宋玉章笑着听完,“多谢三哥教诲。”

    四个兄弟,各有各的心思,像宋齐远这样直接将敌意摆上台的,倒真叫宋玉章忌惮。

    这是个真正的聪明人,很不好对付。

    宋玉章压抑住那颗跃跃欲试的心脏,一路在车上默念起了“阿弥陀佛”,想想送给他一条新生命的小宋少爷……

    钱与情,他都得到过许多,所以不觉得稀罕,这条命不一样,除了小樱桃,就是小宋少爷又给了他一条命,这么想的话,小宋少爷能算他第二个妈……宋玉章摇了摇头,胡思乱想到了这个地步,自己都觉着好笑了。

    警察局比前几天冷落多了,宋玉章进去,想找那位与他约定的巡捕,回复他的人说“孟家的东家来了,田哥在里头陪着说话。”

    宋玉章心念一动,正要说什么时,有两人一前一后从拐角的走廊过来了,走在前头的个子高挑,长衫短发,眉目干净冷傲,不笑比笑倒显得温和,“那这个事就都交给你了。”

    “行,孟先生,您就放心吧……哎,五爷,五爷您来得正巧……”

    孟庭静步子一顿,眉眼也跟着一顿,他抬起脸,视线从嘈杂而昏暗的房间掠过,一路向上,如约而至地落在宋玉章脸上。

    宋玉章正在笑,见他看来,于是笑得更深。

    “五爷,您来得真是巧,正好,两位爷都在,也都是好人,这打棺材下葬的钱我也不能收两份,五爷您前两天给的,加上孟先生今天给的,整好凑个数,那些人遇上您两位那是祖坟上冒青烟了,一辈子能落个好去处也是福气。”

    宋玉章听完,心里大致知道了孟庭静今天来是为了同他做一样的事。

    “好了,你去办事吧,”孟庭静对身侧的人道,“我们只是出一份钱,你是亲历亲为,真正积德的事,还要你多费心。”

    “孟先生,您这话说的……”

    孟庭静又客套了两句,对方得了钱,又得了好听的话,心甘情愿地去料理那些发臭的遗体去了。

    孟庭静望着走廊的方向,一直没搭理宋玉章,只余光留意着他,心想这人怎么今日这么安静,好,既然这样他就静观其变,倒要看看这人今天又有什么新花样。

    “孟兄。”

    孟庭静有些想笑,心想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他一向想什么就做什么,于是也真笑了,余光瞟过去,不屑而又好奇,带着试探与审批,供他审判的是宋玉章一张美丽至极的面孔,那面孔变幻莫测,像是戴了无数张面具,惹得人不由自主地去探究其中的深意。

    而今天,今时今刻,孟庭静不需要去探究任何,宋玉章的面庞干干净净,一览无余的柔情,“多谢你。”

    宋玉章很感激孟庭静。

    他今日来,与其说是为别人收尸,实际却是为自己收尸。

    从那天过来看了此地的惨状后,宋玉章便一直在想,如果他真的葬身大海,是不是也像这些人一样,一卷草席乱葬岗,死得悄无声息,连个名字都没有。

    可怜啊。

    可怜得他有时夜里都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孤零零地躺在野地里,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身上爬满了蛇虫鼠蚁,被啃得干干净净。

    如今他知道了,即使真死了,也有人会替他收尸,给他一副棺材,一个体面的好去处。

    孟庭静默默不言,在宋玉章柔情似水的目光中周身都漫上一股不适,说不清的不自在,后背微微发烫,骨头发痒,很想动一动肩膀,扭一扭脖子,去驱散那股不适的感觉,他对抗着想要抓挠的冲动,直挺挺地站着不动,他冷淡道:“谢什么?”

    宋玉章笑了笑,那笑容同样干净,没有任何让人摸不透的地方,“谢你的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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