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再醒,  就是真醒了。

    周围四五个仆佣正在床边围着他,见他一醒便自动地各司其职,有去通报叫人的,  有给宋玉章擦汗的,有倒水的,还有询问宋玉章的,  “五爷您醒了,  还有哪不舒服吗?大夫马上来。”

    “五爷先喝口水吧。”

    宋玉章被照料得密不透风,  干涩的嘴唇上沾了些温水很舒服,  他低声道:“你们是……”

    “这里是聂家。”

    宋玉章微微有些哑然,他怎么跑聂家来了?

    “五爷,  您想吃点什么吗?您要没胃口,可以先喝些白粥。”

    宋玉章缓缓摇了摇头,  他现在整个人四肢躯壳都像是未组装成一般僵硬,  且无法被一下全感知到,这一秒只觉得头疼,  下一秒又觉得后背疼,  感觉都是一块块的,  拼凑起来才是个全身疼。

    洋大夫人就在隔壁,  他马上就到,  拿了体温计让宋玉章夹在腋下,宋玉章人像木偶一样抬起胳膊,洋大夫给他放好体温计,心想中国人的体毛真是淡。

    佣人还在给宋玉章喂温水,  宋玉章没什么反应,脑子里还是空空的,大梦一场,  将他脑海里所有的一切全淹没了。

    体温量完,洋大夫下了结论,烧是退下去了,但没完全退,最好是观察,如果降不下去,晚上就再打一针。

    宋玉章听都没听,只眼神涣散地看着房间里一盆兰花,兰花叶颜色暗暗的,兰花瓣却是白底赤红,宛如一条伸长的舌头,宋玉章忽觉反胃,忙掀开被子跳下床,佣人们吓了一跳,宋玉章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客房的浴室,扶着洗漱盆便大肆呕吐起来。

    然而他早上还没来得及吃什么,此时吐出来的也不过清水,洋大夫尽忠职守地跟进浴室,为他拍背,“可怜的男孩儿!”

    宋玉章吐得天昏地暗,快将自己的肚肠都给吐出来,吐完以后,倒顿觉舒服了许多,头脑也清明了,他站直了,拒绝了洋大夫的搀扶,转身走出佣人簇拥的包围圈,走到床边坐下,脚伸进了皮鞋,“我先走了,”宋玉章声音暗哑虚弱,“劳烦你们替我向聂先生说一声,多谢他的照顾。”

    “五爷,您不能走,您这烧还没退呢。”

    “不碍事。”

    宋玉章站起身,人虽然有些摇晃,但头脑是清醒的,他甚至还微微笑了笑,笑得极有风度,“实在是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忙,就不亲自向聂先生招呼了。”

    佣人们面面相觑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有机灵的连忙先悄悄出去了。

    聂雪屏正同聂饮冰说话,聂茂便进来说宋五爷醒了,要走。

    聂雪屏道:“他没事了?”

    “还发着烧,大夫说最好是留下来晚上再打一针,可五爷坚持要走。”

    “让他走吧,”聂雪屏道,“你送他回去。”

    聂茂把人带来,又把人送走,也不知道自己这事做得对不对,可看宋玉章那张英俊苍白的脸孔,又觉着自己这事应当是没做错的。

    “五爷,您还发着热,最好是也叫个洋大夫,晚上再给您看看。”

    “多谢。”

    宋玉章喉中干渴,像含了一团火,火从咽喉一路蔓延到腹中,五脏六腑全是热得发烫。

    聂茂把他送到宋家,宋玉章道谢后下车,脚步有些摇晃但走得很快,聂茂在车内看着他进去,心里还是有点担心。

    宋五爷是个顶漂亮体面的人物,叫人见了都忍不住多留几分心。

    宋玉章回到宋宅,宋宅如今没剩下几个佣人,便显得有些冷冷清清,宋玉章问:“宋振桥住哪一间?”

    佣人被他问得一愣,随即道:“老爷的房间是三楼最里头那间。”

    宋玉章上去了。

    葬礼过后,按照规矩,宋振桥的许多惯用品也跟着陪葬了,房间里残余的主人物品不多,宋玉章脚步歪斜地走到书桌前,抄起了摆放在上头的相框,相框里是宋振桥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宋振桥的模样堪称风流倜傥潇洒过人,宋玉章盯着那相框一会儿,便猛力将相框砸碎在地。

    光这一个动作,便令宋玉章有些气喘吁吁了。

    将整个房间都抄检一遍后,依旧是毫无所获,宋振桥什么都没留下。

    宋玉章出了房间,又回了自己那间房,将自己书桌里的“百宝箱”拿了出来盘点了一遍,重又下楼时人很疲惫,下了一层后便有些头晕目眩,扶着栏杆在楼梯上坐了一会儿,又继续站起身,跋山涉水地下了楼,打了个电话回银行。

    “柳传宗呢?叫他滚回来见我!”

    宋明昭正在银行的会议室里等得百无聊赖,见柳传宗独自过来,便赶忙起身道:“小玉呢?”

    “五爷已经回去了。”

    “啊?”

    宋明昭一头雾水,随即便有些不高兴道:“怎么不叫我一块儿走呢!”

    宋明昭和柳传宗同车而回,进了宋宅之后,便见宋玉章正坐在草坪上,他下车后道:“小玉,你怎么坐在地上,小心着凉。”

    宋玉章头也不回,只道:“柳传宗,你过来。”

    柳传宗从车的另一边下来,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后。

    宋明昭手扶着车门,还有些愣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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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玉章怎么不理他?

    “四哥,你先上去。”

    宋玉章的声音有些冷淡,宋明昭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慢慢地回了声“哦”,他边往里走边一步三回头地往后看,觉着宋玉章好像有点怪怪的。

    得了银行,宋玉章……不高兴吗?

    “五天之内送我去英国,宋振桥是这么交待你的。”

    “是的。”

    “我明天就要走。”

    “可以,我立刻去安排。”

    “银行里剩下的法币全都给我换成英镑,我明天要一起带走。”

    柳传宗沉默片刻,道:“好的。”

    宋玉章目光凝视着前方。

    秋天到了,大白鸟都不爱下水了,成日里长腿纤纤地在草坪上散步。

    “滚吧。”

    宋明昭一直在里头的玻璃窗后偷看,见柳传宗走了,忙跑了出去,“小玉,别坐在地上。”他过去拉宋玉章,却看见了宋玉章苍白的脸色,顿时道:“小玉你怎么了!”

    宋玉章如今是看见宋家的人便烦,宋明昭对他而言原本便是可有可无的玩意,此刻他便额外地对宋明昭感到厌烦,站起身后甩开了手。

    宋明昭被他这么一甩,人又是愣住了,他没来得及细想什么先快步跟了上去,跟上去他又不敢说话,只默默地跟着宋玉章,一路跟回了宋玉章的房间。

    宋玉章现在正是满肚子的邪火,偏宋明昭还要不知好歹地跟上来,宋明昭刚关上门,人就被宋玉章给揪住了后衣领,宋明昭喉咙被压迫地“啊”了一声,随后便被宋玉章甩到了床上。

    宋玉章二话不说,扬手便狠扇了两下宋明昭的屁股。

    宋明昭被扇懵了,不知道宋玉章这是哪来的这样滔天的怒火,然而他虽然惊讶慌张,却是丝毫没有生气还手的意思,屁股被打得疼极了,也只是胳膊挡着脸孔,于满面诧异中流露出一点担忧,“小玉,你怎么了?”

    宋玉章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整条胳膊都麻了,头疼眩晕眼冒金星,目光直直地射向宋明昭,见他像头赤诚无知的羔羊,只是温顺地看着他,扬起的手慢慢放了下去,人正面栽倒在了宋明昭身上。

    宋明昭身上一沉,然后便很自觉自然地抱住了他,“怎么了?小玉?你哪里不痛快?你说给我听听。”

    宋玉章一言不发,只将脸埋在宋明昭的脖子里。

    宋明昭感觉到他脸上的温度,便立刻紧张道:“小玉,你的脸好烫,你发烧了吗?”

    他手忙脚乱地捧了宋玉章的脸看,果然看见宋玉章面上苍白中隐隐透出一点嫣色。

    宋明昭拿自己的额头同他的额头贴了贴,“真发烧了,不行,这得叫大夫了。”

    “不用。”

    宋玉章额头顶了下他的额头,嘴唇在他脸颊上按了一下。

    宋玉章的嘴唇也是滚烫的,宋明昭抚摸了他的后脑勺,柔声道:“不叫大夫不成,发烧不是小事,不能不当一回事啊。”

    “已经打过针了。”

    “打过针了?哦,”宋明昭帮他把事情串联起来,“你是突然生病,去了趟医院么?”

    宋玉章没同他解释,只是躺在他身上,感受这毫不掺杂质的爱意。

    说来真是可笑,他用心谋划了这么久,想得到的没得到,没想得到的却硬送上门来。

    人生不如意之事果然十之八九。

    宋玉章不愿再去看医生,宋明昭便吩咐佣人去买些退烧药,又让佣人煮了粥,自己亲手喂给宋玉章吃,宋玉章接受了他的照顾,边吃边招猫逗狗一样地揉捏宋明招的后颈,宋明昭在这种亲热中有些不好意思,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很快便能赶上宋玉章了。

    方才宋玉章回来时态度那样冷淡,现在又仿佛是很在意他了,宋明昭不记仇,今朝有酒今朝醉地乐呵呵的,也不问宋玉章方才为什么生气,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不该扫兴。

    宋明昭原先想的是今夜两兄弟可以在宋家大厅里痛快地跳舞喝酒,彻夜狂欢,闹它个无法无天,好好地乐一场,可惜宋玉章精神不好,恹恹地躺在床上不动,宋明昭见状便拿了一本英文诗集,侧靠在宋玉章身边读给他听。

    宋玉章听了这么一段时间的英文课,实际也只是学了个皮毛,宋明昭念的许多词汇他都未曾听过,转换到脑海中,那些英文诗全都断断续续地不成句子,但不要紧,从宋明昭的语调语气和那些的发音中,他听得懂,宋明昭在说“他爱他”。

    宋玉章搂了宋明昭的脖子,在他头顶用力亲了一下。

    宋明昭呵呵笑了笑,仰起脸,心中柔情万千地在宋玉章的下巴上也亲了一下,“小玉,现在咱们两个就是一个家了。”

    或许人只有在接近一无所有时,才会珍惜此刻手中仅剩的东西。

    宋玉章抚摸着宋明昭的头发。

    他决定爱宋明昭。

    在明天离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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