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束薪当然不可能掺和他俩打架,拢袖朝松问童施了一礼,淡声道:“他方才说了,可用花钱算出星宿子方位,墨子不必心急。”
语气不徐不疾,却说到了点子上,松问童脸色缓和了些,拿刀指着木葛生,“你他妈别当缩头乌龟,赶紧给我算!”
“我不见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积极过。”木葛生白眼翻上了天,踏出柴府,一路走到大路口,掏出一枚花钱开始掷硬币,一边掷一边走走停停。松问童见过木葛生起卦,却没见过这种架势,狐疑道:“你这是在算什么?”
“算老五在哪。”木葛生一脸你怎么明知故问的表情,“跟着硬币走,正面左拐,反面往右。”
三人走到了一处十字路口,木葛生弹指抛开花钱,然而铜钱在半空中数次翻转,最后却笔直地立在了地上。非正非反,非左非右,柴束薪见状道:“此何解?”
“就是这里了。”木葛生捏起花钱,抬手排开一卦,掐指飞算,片刻后道:“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们想听哪个?”
松问童懒得跟他耗,立刻道:“好消息。”
“好消息是,老五就在这里。”木葛生指指脚下的水泥路。
“你他妈在逗我玩儿?”松问童环视四周,“这儿连一根鸡毛都没有!”
“坏消息是。”木葛生不搭理他,继续道:“老五不在这里。”
松问童看起来马上要提刀砍了木葛生,却被柴束薪抬手拦下,沉吟道:“你的意思是,星宿子身在此间,但并非阳间?”
“不错。”木葛生抬手鼓掌,“不愧是三九天。”
身在此间,并非阳间,那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松问童动作一顿,“老五跑到酆都去了?”
酆都——鬼国京都,阴曹地府之所,六道轮回之地。
十殿阎王镇守城中,辅以十大阴帅与四大判官,是所有因果的最终归处。
同时也是阴阳家的半个老家。
“是老三把人带走了?”
“不是。”木葛生摇摇头,“今日是十五,地脉不稳,阴阳之间容易生出裂隙,老五本就是星宿子,朱雀有穿梭三界之能,估计是误打误撞栽了进去。”说着看向松问童,“老二,看你了。”
墨家虽不如阴阳家有半冥之体,可在两界间来去自如。但墨家炼器,松问童手中的舐红刀是上古神兵,一刀可劈开阴阳。
木葛生甩开四枚花钱,定下方位,松问童一跃而起,一刀扎在四线交错之处,刹那间骤然有风吹起,形成一道漩涡,松问童顺势一搅,风向下沉,地表开裂,露出一道台阶。
松问童还刀归鞘,径直走了下去。
“仔细算算,我有三四年都没下去过了。”木葛生探头看了看,拉着柴束薪,“走,三九天,带你酆都夜游。”
台阶一路下降,雾气湿浓。
“阴阳梯很长,常人脚程,大概要走一天一夜。”
三人已经走了许久,松问童在前面领路,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三盏小灯,御风自燃,分别漂浮在三人头顶,“这是小天灯。”木葛生解释道:“可以遮掩活人阳气。”
从上上代墨子开始,墨家家风变得横行无忌,松问童是不屑在酆都遮掩身份的。但柴束薪身为灵枢子,药家医术起死回生强续寿元,在阴司添了不少糊涂账,双方关系尴尬,再加上他们此来是为找人,还是低调为上。
柴束薪明白这一层用意,“多谢。”
“不谢。”松问童显然心情不快,“老五那杂毛,就会给人找憋屈。”
“那你还不是养的跟亲儿子似的。”木葛生戏谑道:“回头再让老五在关山月认个干娘,你能白捡一大便宜。”
“少说两句能憋死你是吧?”
柴束薪被夹在中间,听着两人一前一后地斗嘴,有点体会到乌子虚的日常处境。双方说着说着就要动手,远处却突然传来了水声。
不是滴水声,也不是溪水潺潺,而是缓慢而浩大的、长河的流动。
漫长台阶戛然而止,三人踏上平地,木葛生指向远处,“是忘川。”
长川徐徐,青灯流水,人影憧憧。
木葛生注意到柴束薪目光,“三九天你是第一次来酆都?”
“嗯。”
“通常去投胎,都是跟着忘川走。”木葛生闻言抬手一指,“前面就是鬼门关,也是酆都城门,忘川水穿城而过、十殿阎王依次坐落其间。常人入酆都,都是跟着忘川从头走到尾,循序接受审判,最后在第十殿前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经最终一判后入六道轮回。”
“酆都是一座大城,除去中轴线上的阎王十殿,其他区域则与阳间城镇类似,众鬼神鬼吏生活其中,还有阳寿未尽的枉死者和散修鬼仙。虽长夜无尽,但依旧热闹非凡。”
松问童脚步一顿,像是刚想起什么,“今日是十五。”
“对,居然忘了这个。”木葛生也反应过来,“子时已经过了,现在应该是十六。”
柴束薪看着两人,“发生何事?”
“没什么,刚好赶上一桩大热闹。”木葛生笑道:“十五末,十六初,忘川水中百鬼出——我们赶上了忘川鬼集。”
忘川在酆都城中有数道支脉,其中一条流经三生坊和阴律司,是酆都最繁华的地带之一。每逢阴历初一十五便有鬼集开市,但集市并非设在河畔,而是船舫群聚,开在忘川水中。
三人走上码头,木葛生租了条船,将船桨扔给松问童,手里刨着一枚山鬼花钱,“开船,往前划。”
橹声杳杳,水中舟楫如云,首尾相接,不是一般的热闹,每艘船前都挂着一盏莲灯。
“鬼集莲灯,灯火各不相同,不同的颜色做不同的生意。”木葛生道:“红灯做的是钱财生意,有金子就能买;白灯做的是阴间生意,只能用阴钞或是香火购之;青灯做的生意最不寻常,要拿寿数或是修为去换。”说着让松问童停船,在一艘挂着红灯的小舟前买了一张面具,是个吊梢眼的狐狸。
木葛生戴上面具,抬头朝柴束薪画皮似的一咧嘴:“你要吗?”
“不必。”柴束薪道:“为何要戴面具?”
“因为他在这儿仇家太多。”松问童冷哼:“老四当年第一次入酆都,也是赶上鬼集,这人开局赌钱,几乎赢下了半座鬼市,也差不多得罪了半个酆都的人,最后被满城通缉,现在酆都茶馆里还有关于他的话本子。”
“为何?”柴束薪虽然不近赌局,但也知道愿赌服输天经地义,因为赢钱太多就被追杀,难免欺人太甚。
“因为他是天算门下。”松问童道:“山鬼花钱算无遗策,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赢。”
“你别光顾着损我,也有你一份儿。”木葛生买了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边吃边道:“当年我坐庄,抵押的可是舐红刀。”
柴束薪看着木葛生手里的碗,绿莹莹泛着诡异,“……这是何物?”
“长命汤,孟婆汤做的汤底,混着忘川水中的青莲子熬的。”木葛生唏哩呼噜喝完,“不过这是家黑店,招牌上虽这么说,其实就是白水煮莲子,还挺甜。哎老二你拐个弯,我想去吃鬼嬷嬷那家的凉粉。”
“吃屁,赶紧找老五在哪。”
“在鬼嬷嬷的凉粉摊儿。”
木葛生嘴里的凉粉摊开在一艘大船上,摊位众多,灯火通明。船上还有百戏表演,梳着双髻的少女拆腰并足,在十二重案上戏耍两只花球,白脸朱唇,看不出是人是鬼,周围呼啦啦聚了不少观众,也看不出是人是鬼,总之一片叫好声。
木葛生端着一碗凉粉,还没吃就被松问童提着领子从人群中拎了出来,对方听起来快炸了:“你他妈就知道吃——我都看了一圈了,老五呢?”
“难得你也有眼神不好的一天。”木葛生伸手一指,“不就在那儿呢。”
两人朝木葛生指的地方望去,不远处一张大桌,摆满饭菜,桌边一只鸡毛掸子正在大快朵颐。只见这玩意人模鸡样,一头花红柳绿的杂毛,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桌子旁摆着一张招牌,明晃晃八个大字——百戏之饿死鬼进餐。
难怪松问童一时间没认出来,朱饮宵尚未完全化形,堪堪化成幼童形态,却总是带着一身杂毛,说不上来是披了鸡毛的人还是披了人皮的鸡。估计是被当做什么畸形种抓了来,混在一群妖魔鬼怪之中,像个画风清奇的充数滥竽。
柴束薪:“……”
堂堂星宿子在鬼集讨饭,还打着饿死鬼的名号,可真是太长脸了。
“估计是饿坏了,毕竟没吃晚饭。”木葛生看着乐了:“老五被拐的这地儿不错,管饭包伙食。”
“被卖了还帮人干活,有这么傻的吗?”松问童怒了,“在家挑食挑到天上去,这玩意儿有我做的好吃?”
这俩人关注点都不太对,柴束薪只得开口提醒:“诸位,当务之急是把星宿子带走,此事须……”话未说完,一道罡风平地暴起,啸而席卷,百戏摊子瞬间被掀翻一半,等众人回神,只见松问童拎刀站在废墟正中,手里提着叼着鸡腿的朱饮宵。
“……低调为之。”柴束薪补上没说完的话。
人群一下子爆开,“这人是谁?居然敢砸鬼集的场子?”
“看不出来历……活的死的?”
“脸生的比女人还漂亮,这皮囊倒是值个好价钱……”
“老二从不知低调为何物,当年我们大闹酆都,其实本可等老三周旋解决,结果这人愣是提刀砍翻了半座城的鬼差。”木葛生吃完凉粉,擦了擦嘴,“别闲着了,准备打架吧。”
“你要动手?”
“砸了鬼集的场子,必不可能善了,但他们拐了老五在先,我们打人也不理亏……”木葛生刚挽起袖子,只见人群散开,方才折腰戏球的少女走了出来,“你是哪家娃娃,为何在咱家太岁头上动土?”
木葛生顿时变脸,拉着柴束薪后退一步,“走了走了,这架不打。”
柴束薪手套摘了一半,“为何?”
“太岁大爷,美人造孽。我不认得这女孩,但酆都敢自称太岁者只有一号人物——太岁爷乌孽。”木葛生连连摇头:“惹不起惹不起,打了回去会被师父骂死。”
“这姑娘是先生旧识?”
“旧识算不上,她比师父大了不知几百岁。”木葛生道:“她姓乌,名为乌孽,是阴阳家人,九百多年前定居酆都,是如今乌氏辈分最高的长辈之一。也是老三姨奶奶的太奶奶的祖姥姥的……他奶奶的数不清了,总之是老三的祖宗十八代,不能冲撞。”木葛生说着就要上前去拦,却看见乌孽走到松问童面前站定,正要开口,朱饮宵却猛一弯腰,“哇”地吐了对方一身。
将这位绝对不能得罪的太岁爷吐成了一只腥气四溢的痰盂。
完球,救不回来了。
木葛生拉着柴束薪扭头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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