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破晓,僧人敲响晨钟,长鸣悠悠,遍传满城。
银杏书斋中有一池水塘,栽满睡莲,塘上用乌木搭建长桥,通往尽头的水榭。银杏斋主在世时,最喜在此处闲憩,微风帘动,满室幽凉。
乌子虚站在长廊上,看着远处的水榭,“我记得先生在世时,将此处水榭称为‘泛秋声’。小时候我不明白,这里明明是夏季避暑的地方,为何却以秋天命名,后来大了些,以为先生阅尽人间百态,故而眼中秋凉。”
“小时候自己猜着玩,也没有找先生问明白,时至如今,竟成了一桩悬案。”说着他温声一笑:“大师见笑。”
乌子虚身边站着一名僧人,是白水寺住持,老者低声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无常子有所不知。”
“哦?请大师赐教。”
“银杏书斋初建时,老衲尚且年轻,那时上上代墨子仍在世,亲自主持修建了整座书斋,大致落成之时,白水寺运来了几车焦木,墨子请僧人帮忙,在水塘中搭成了如今的水榭。”住持缓缓道来:“老衲也是其中之一,那时听墨子说,此处水榭是在别地建成,原名便是‘泛秋声’。”
“原来如此。”乌子虚恍然,“大师说当初运来的是焦木,难道水榭曾被烧过?”
“未曾得知,但当初运来时,确是一片焦黑。仰仗墨子鬼斧神工,这才将其复原。”住持道:“后经多年风霜雨打,故而不太看得出当年原貌。”
乌子虚沉吟片刻,朝住持敛衽行礼,“多谢大师解惑。”
“人生在世,常遇迷障,无常子但说无妨。”住持双手合十,“悠悠数十载,距离上一次诸子齐聚书斋,已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是,上次先生去世,蓬莱长生子有事未至。细细算来,自我接任无常子以来,从未见过诸子齐聚。”乌子虚看着远处的水榭,苦笑道:“今日亦然,星宿子未至,老四也未必会来。”
乌子虚今日穿着一身古服,白衣白袜,宽袍大袖,这是聚会时的传统。而远处的水榭比平时扩大了数倍,地板上的机括打开,向外延伸开去,几乎占据了半个水塘。檀木地面上放置着七面白纸屏风,围成一圈,屏风前一张香案,一尊铜炉。
三尊铜炉已经点上了信香,轻烟飘散,屏风前各坐着一名白衣人,和乌子虚穿着打扮相同。屏风后也站立着许多人,列为一排,衣襟上绣着各自的家徽。
蓬莱长生子,画不成。
朱家长老,朱白之。
药家灵枢子,柴束薪。
乌子虚站在原地观望片刻,摇摇头,走进水榭。其余三位纷纷起身见礼,相互问候过后,乌子虚在一面屏风前坐下,从袖中抽出一支信香,点燃插入炉中。
烟雾弥漫,片刻后,乌氏的屏风后便多了两人。一位青衣判官,手持牙笏,另一位少女头梳双髻,带一张白脸面具,正是太岁爷乌孽。
朱白之见状,抚了一把白须,“今日乃七家齐聚之日,为何有酆都判官现身于此?”
乌子虚尚未开口,已被乌孽打着呵欠撅了回去:“呦,老哥哥,还没死呢?”
朱白之是朱雀一脉辈分最高的长老之一,有近千年的修为,而乌孽亦是太岁大爷,九百多年前便定居酆都,两人都算得上诸子七家中年纪最大的几位。朱白之清瘦矍铄,额心一道红纹,闻言扫了趴在屏风上的乌孽一眼,淡淡道:“姐姐看来贵体安康。”
“哪有,比不得哥哥松形鹤骨,您这一走出去,外人还当咱家是您孙女呢。”
“不敢欺姐姐辈分。”
乌子虚看着两人你言我语,悄悄松了口气,乌孽不常来七家聚会,一嫌麻烦,二觉无聊。但星宿子年纪尚幼,前几次七家聚会皆由朱白之代为出席,朱白之辈分高,又素来不喜言笑,连银杏斋主见了都客客气气。木葛生一向不知天高地厚,乌子虚担心对方言语冲撞,这才特地把乌孽请来,两害相权,朱白之总不至于和小辈置气。
乌孽和朱白之的对话一直是七家笑谈,两人都年纪太大,谁也算不清双方到底有多少岁,朱白之坚称乌孽比自己年长,不肯言语间错了长幼,乌孽更不干,被个老头子叫姐姐,听着就像鹤发鸡皮的老太婆。两人谁也不肯让步,看似祖孙辈的人哥哥姐姐地互相称呼,着实有几分好笑。
不过遍数七家,也只有乌孽敢这么撅人。她脸上带了张白纸面具,一会儿变一个花样,时而露齿一笑,时而泫然欲泣,又变出个滑稽鬼脸,朝朱白之噘嘴呲牙,热闹的不像话。
水榭中的安静被稍稍打破,气氛缓和些许,乌子虚四处打量一番,正好和柴束薪目光对上,对方视线一转,示意面前的信香。
铜炉中的信香是有讲究的,每一家至,便开炉燃香,直至最后一家的信香点完,若还有人未到,便算作缺席。
乌子虚方才在水榭外蹉跎许久,眼看着柴束薪的香也要点完了,这才缓步入内,但他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一炷香,最多还有半个多时辰。
乌子虚叹了口气,朝对方摇了摇头,木葛生肯不肯来,他真说不准。
此时木葛生正在城郊练兵。
他引进了西方军校的训练方法,虽然先进,但毕竟刚刚接触,官兵都需要时间适应。木司令虽说是让他守城,但等于把整座城的大小事宜都扔给了他,每天除了练兵还有一大堆事,忙得起早贪黑。好在他对这些东西本就不陌生,军营里也有不少当年便熟识的弟兄,除了辛苦了些,上手很快。
木葛生刚看完一遍训练,把该交代的交代了,回去冲了个澡。洗完一出来,就看见松问童站在门外,手里抱着白衣。
“作甚?”木葛生看着松问童手里的东西,“谁死了?大早上就来哭丧?”
“去银杏书斋。”
“过几日再去,我这两天忙的人仰马翻,待会儿还有一堆文件要看……对了老二你要不忙,帮我练练兵呗,有几个新兵蛋子不服管,你去揍死丫的。”
松问童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他,不说话。
木葛生被他看得没辙,挠头道:“不是吧,前几日刚打过,我这腰还青着呢,又要打?”
“我知道我们前几日打过。”松问童总算开了口,“你打赢了。”
“老二你别这么客气我不习惯……”
“你打赢了,我便陪你。”松问童打断他的话,“你听得明白,别他妈装傻。”
木葛生一句话噎在喉咙里,梗着脖子看着他。
四目相对。
最终木葛生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说着看向松问童苦笑,“服了你了,明知我不想去,也就老二你能做到这个份儿上。”
“去不去是一回事,当不当天算子又是另一回事。”松问童淡然道:“墨子之责,我只负责把你带过去。剩下的若有人逼你,先问过我手里的刀。”
“得。”木葛生拽过松问童手里的衣服,胡乱一揉,“到山脚再找个地方换去,在军营里穿这个,画俩红圈就是活靶子。”
水榭中,乌子虚的香也即将燃尽,画不成道:“时辰快到了。”
画不成是现任长生子,亦为蓬莱掌门,修道之人容颜少逝,对方白衣古冠,是青年的样貌,眼神无悲无喜,如同雪中白鹤。
蓬莱一脉以门派为盛,又是仙道之人,画不成更是如今诸子中最年长者,几乎有一家独大之势。但画不成却素来安静无为,多年来甚少出世,甚至连银杏斋主去世时也未来吊唁,乌子虚是第一次见他,吃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连乌孽也没说话,面具变成一纸白脸。
却是柴束薪开了口:“还有半刻钟。”
朱白之面色不豫,“恩师去世,不来吊唁,七家齐聚,迟迟未到,天算子此人……”
画不成神色淡淡:“他尚不是天算。”
柴束薪跟着开口:“香未烬,不算迟到。”
“灵枢子言之有理。”一道身影大步进入水榭,是松问童,他穿着白衣,背上依然背着舐红刀,一把将手中信香插入炉中,“墨家至,烦请诸位再多等半个时辰了。”
诸子神色各异,屏风后传来一阵低声私语。松问童一撩袖袍,坐在案前,墨家多代一脉单传,无亲眷无子弟,他是唯一屏风后空空如也的诸子。
乌孽看着水榭情形,面具变作一个大笑。
木葛生和松问童一道进的银杏书斋,此时正在香堂。
仍是夏季,窗外银杏尚绿,枝叶沙沙声隔窗传来,阳光透过窗棂,轻尘浮动,树影斑驳。
木葛生敬了一支香,道:“师父,这支信香,我在您这里点上,就不拿进水榭了。”
“当年在书斋,谁都觉得大师兄比我有出息得多,我知道自己在书斋待不长久,便将几年时光当做偷闲,素来不知上进。少年轻狂,过便过了,将来酒酣大醉,也是难得的一场好梦。”
“我着实没有想到,您会把天算之位传给我。您是知道的,军人与天争命,本就不信命,四十九枚山鬼花钱,弟子愧不敢受。”
“那年接到老二来信,得知师父去世,午夜梦回,想起您当初收我入门时说过的一席话。”
“不求深明大义,但愿无愧于心。”
“如今世事纷纭,学生步步斟酌,自问无能评判对错。”
“千言万语,只为一声家国。”
一盏茶后,水榭外传来放声的长吟。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有青年翩然而至,他裹着白色的大袖,衣袂飞扬。像是踏春方归的游人,临水而浴,风乎舞雩,咏而归。
四周顿时静了下来,众人目光聚在一处,青年缓步踏入水榭,站在天算子的屏风前,俯身一拜,又转身朝众人拱手,安静地笑了笑。
众人见礼,朱白之率先开口:“木公子为何不入座?”
“师父高位,弟子不敢坐。”方才松问童已将水榭中人朝他介绍过一遍,木葛生执了个晚辈礼,“朱长老见谅。”
朱白之说话不兜弯子,开门见山道:“这么说,天算子之位,你是不想接了?”
“不是不想,实为不能。”
画不成开口:“你是银杏斋主生前指定的继承人,他挑出的弟子,不会不能。”
朱白之一声冷笑:“只怕是不愿。”
“长生子。”木葛生朝画不成拱手,道:“我大师兄就在蓬莱客居,师兄之能,胜我数倍,实在是比我更好的人选。”
“林眷生已入我蓬莱门下。”画不成淡淡道:“我此番前来,他让我给你带一句话——谨遵师命。”
“既已入你门下。”松问童忽地出声道:“不知这师命,遵的是先生的,还是你的?”
“并无区别。”画不成道:“当年蓬莱到银杏书斋求一人,订有十年之期,到蓬莱后十年不可出山门。天算子算无遗策,不可能预料不到此事。”
松问童一皱眉:“你什么意思?”
“墨子也曾在我蓬莱求学,向来聪颖,不会听不明白。”画不成看了松问童一眼,环视水榭众人,“蓬莱与银杏书斋订约的那一年,银杏斋主便已确定了下一任天算子的人选。”
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木葛生亦有过这方面的猜测,但他并不愿多想,此时骤然被人提起,刹那间有些怔愣。他隐约还记得那一日,他在月老庙前算了一卦,黄道吉日,宜出行。
但同是那一日,林眷生离开,星宿子来到银杏书斋,而除了师父之外的所有人都下了山。那日书斋中发生种种,都是他们后来从师父那里听来。
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么多事情在同一天发生,他竟从未留意。
师父是否有意为之?
如果是,又布的是什么局?
木葛生迅速回神,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推脱天算子之位。他挺直了背,扬声道:“想必诸位都知道,我出身木家,家中世代从军。”
“非也。”朱白之道:“老夫看过你的家谱,木家十九代之前是教书的。”
众人哑然,木葛生:“……”
“老哥哥,那时候你也是个鸡崽儿吧?”乌孽插嘴道:“几百年前的事了,计较什么?”
“朱长老所知甚详,想必也明白我如今的处境。”木葛生笑了笑:“我此番留洋归来,势必投身战场。若贸然继承诸子七家,刀枪无眼,一旦命殒,只怕于各位而言是更大的麻烦。”
“此两件事并不冲突。”朱白之道:“历代天算子从军者不在少数,你出身天算门下,理应明白这一点。”
“晚辈明白。”木葛生点点头,话音一转:“第七代天算子,出身侯门,随军远征而大败敌国,从此远戍边关;第十七代天算子,家世清寒,少年从军,最终位列将相;第二十三代天算子,入军帐为谋士,后叛入他营,亲手弑旧主;第二十六代天算子,明知大厦将倾亦不弃幼主,最终被乱军斩于马下……”
木葛生滔滔不绝,天算子绵延百代,其中从军者被他一一道来,满室寂静,唯一人铿锵有声。
最后他吁了一口气,缓缓道:“然而历数前代师祖,或进或退,或攻或守,或忠或叛,其中动机不过二字——天命。期间种种抉择,皆由山鬼花钱所算卦象决定。”
“天算子算天命。”朱白之道:“有何不妥?”
“诸子七家绵延数千年,以天命为旨,在重大时刻做出抉择,为众生掌舵。”画不成道:“此乃七家根本,天算子之卦,七家无有不遵。”
“您说得对。”木葛生笑笑:“此乃七家根本,却并非军人根本。天算子算天命,顺势而为,军人不信命,亦不认命。”
朱白之沉了脸色:“竖子休要胡言。”
“木葛生出身木家。”柴束薪淡淡道:“他说的是实话。”
“晚辈所言,真心诚意。”木葛生道:“假如哪天我算了一卦,要我背弃自己的部下转头叛逃,我是万万做不到的。数万人之命,并非四十九枚山鬼花钱可决定。”
“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长;水不得时,风浪不止;人不得时,利运不通。”画不成一挥拂尘,神色淡然:“时也,命也,运也——你太年轻了。”
“长生子见笑。”木葛生扬声道:“晚辈年少轻狂,故斗胆一搏。”
阳光下青年抖开袖袍,将白衣掷去,一身军装。
刹那间四下俱寂,屏风后随之传来巨大喧哗。
“众生肃静。”画不成一甩拂尘,声音如水波般远远传开,继而看着木葛生,道:“诸子之位,向来无法勉强,你若执意如此,我等亦无法强求。”
木葛生刚要松口气,却听见对方又道:“如你这般的,天算一派不是没有出过,但天算子之位从未无人继承——并非有了其它选择,而是那些人,最终还是回到了命运的轨道上。”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画不成起身,与木葛生平视,“有时轻狂的代价并非只是浅薄血泪,与天争命,你要做好准备。”
木葛生笑了笑,一步未退,拱手道:“晚辈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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