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神色里读出了震惊。
“让我捋捋。”木葛生抬起手,打断了柴束薪未出口的话,“我们到蜃楼取盘庚甲骨,进入顶层的方法是老二告诉你的,开门的办法也是老二给你说的——结果进来之后看到的是师父的记忆。”
那么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巧合的可能性不大。”木葛生自顾自说了下去,“多半是老二故意为之,但他为什么会有师父的记忆?”
显而易见,是银杏斋主让他这么做的。
“那么这份记忆,老二很可能也看过。”木葛生喃喃道。
以松问童的性格,即使银杏斋主交代他不可查看,他也必然会刨根问底——而他看过之后,选择将这份记忆封存在盘庚甲骨的传承之地。
仿佛就是为了多年后,他们二人前来,再度将其打开。
在木葛生的印象中,松问童是银杏书斋最洒脱的人,任世事天翻地覆,这人依然活得寿比南山,最后痛快撒手人寰,拍屁股走人毫不留情,还得麻烦人去给他扫坟。
难以想象对方在多年以前,曾在这里留下一份记忆,直到去世前都噤声不语。
这显然不是松问童的性格,如果只是一份单纯的记忆,对方肯定早就兴冲冲拿出来众人有福同享,一同看看尊师当年的黑料。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郑重地将其封存在传承之地,还告诉了柴束薪开门的方法,又翻修蜃楼,替他们的到来铺好了路。
这显然是一个局——很多很多年以前由银杏斋主设下,松问童代为传递,最后隔世经年,递到他们手中。
“我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木葛生揉了揉鼻骨,“通常师父都是有话直说,像这样兜个大圈子把消息递给我们,都不会有好事。”
柴束薪嗯了一声,“你还要继续看么?不想看的话,我可以打破这个幻境。”
“当然要看。”木葛生打起精神,“来都来了。”
虽然朝夕相处,但他们确实对银杏斋主的过往一无所知。
更想不到他竟然出自蓬莱。
“诸子七家的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木葛生摇摇头,又笑道:“不过我倒是对师父的真实年龄好奇很久了。”
“得此良机,必要好好看看他是不是个倚老装嫩的老头子。”
柴束薪:“如今你也是了。”
木葛生:“彼此彼此。”
莫倾杯,八岁入蓬莱,二十岁取得试剑大会甲等优胜。
当代蓬莱门主提起自己的这名弟子,淡淡道了一句:惊才绝艳。
根据蓬莱门规,历代试剑大会甲等优胜者,都破例准许进入藏经阁一夜。
蓬莱藏书浩如烟海,揽尽天下绝学,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术真传,以及深埋于历史中的千古真相。五个时辰内,入阁者可任意读取,换言之,在这五个时辰里,他坐拥整个人间。
藏经阁十年一开,但凡入阁者,皆为倾世之杰。
——而莫倾杯是唯一的例外。
当日这位天才拎着酒壶,大摇大摆进了藏经阁,不到五个时辰,就连人带壶被扔了出来,酩酊大醉,躺在青石阶上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后酒意未消的青年抹抹嘴,将酒壶灌满,骑着青牛扬长而去。
就此下山。
当日正午蓬莱传出消息,门主座下弟子莫倾杯,就此逐出师门。
修为尽去,入世历练。
倏忽数载,冬去春来,那之后又是许多岁月。
青年风华未逝,几度改头换面,在江湖闯荡,也起兴拜过朝堂。三教九流,士农工商,他叼着稻草躺在牛车上晒太阳,也曾一蓑烟雨与人论剑,烟花巷陌把栏杆拍遍,指点江山、语惊王侯,自是白衣卿相。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不似谪仙人,倒像红尘客。
木葛生坐在酒楼上嗑瓜子,边看边问:“这是师父的第几个相好了?”
柴束薪倒了杯茶,“记不清了。”
“没想到连你都记不清了。”木葛生连连摇头,拍净手上渣滓,“师父这下山走一遭,不说别的,就光是这红颜知己的数量,顶得上别人几辈子。”
“怪不得他老人家在银杏书斋活得那么清心寡欲,我这师娘们要是都搬进来,白水寺怕是要成了女儿国。”
柴束薪冷静地心算了一下数量,道:“住不下。”
木葛生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好家伙,怕是得有三宫六院才行。”
“红颜易老,不过一晌贪欢罢了。”柴束薪给他重新倒了杯茶,“先生前几天刚去扫过墓。”
“不是祭奠他几十年前一起华山论武的那个兄弟?”
“那是其一,还有祭拜他当年刚下山时救过的药娘。”
木葛生想起来了,莫倾杯初入世时救过一名医女,两人结为好友,后来医女名满江湖,成为一代圣手。
说是好友,但对方终身未嫁。
一见误终身,红颜白发,对方却依旧风华。
木葛生道:“我都没法说师父是有良心还是绝情了。”
柴束薪淡淡道:“不是同路人罢了。”
“也是。”木葛生喝了一口茶,“同路知己,一生不过寥寥。”
说着看向窗外,“今日是大寒。”
莫倾杯入世百年,名义上虽然被蓬莱除名,但护山大阵拦不住他,他自有办法。
每年大寒,他都会回一趟蓬莱。
去瑶台边钓几条鱼打个牙祭,看看矮个师弟有没有长高,松竹枫林里遛个弯,最后再去一趟库房,偷点东西做明年的盘缠,就当师父给的压岁钱。
以及,见一个人。
湖面上一叶扁舟,莫倾杯撑着长蒿,头上一顶斗笠,青衣木屐,腰间挂着酒壶。
“……塞北出了个才子,满京城都在传他的诗,金陵的新花魁弹得一手好琵琶,蜀绣又出了新花样,原来和我同侪的王大人退休了,在家带孙子,看身体还有十几年好活。哦对了,今年洞庭湖的青蟹长得好,我给你带了点回来。”
他踢了踢脚边木篓,传来蟹脚抓爬的沙沙声,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居然一路养到现在还是活的。
扁舟上架着一只红炉,铜铫里煮着鱼汤,一人拿着蒲扇吹火,笑道:“你这一年倒是过得热闹。”
“热闹归热闹,爆竹似的嘭地一声,一炸就完了,好景难留。”莫倾杯扔开竹蒿,提起鱼线,钓起一尾鲑鱼,“还是你这儿好,什么鱼都钓的到,我原来听说这湖底下睡着一只鲲,真的假的?”
“是真的,若是晴天来,或许能钓到文鳐。”对方说着掀开铜盖,“汤好了。”
莫倾杯凑过去,“这清汤寡水的,我一年就回来一次,你就拿这个招待?”
“莫说你,我一年也就出一次剑阁。”
“你又不是大姑娘,还出阁,准备嫁人吗?”
“不吃我就倒了。”
“慢着慢着——”
和莫倾杯同坐泛舟的青年穿着清水布衣,沉稳尔雅,风骨温柔。
他们垂钓的湖泊位于山巅云海之上,终年落雪不歇,寒意彻骨,两人都是一袭单衣,却没有人觉得冷。
莫倾杯尝了一口鱼汤,“你手艺还是这么糟。”
“一年只做一顿饭,难免粗陋。”
“我们都认识一百多年了,我下山百年,你至少也做了一百顿饭了,怎么还是不精进?”
“不服吃完来比剑,我教你什么叫精进。”
“别了,还是我教你怎么煮汤吧。”
莫倾杯是多年前和对方认识的,称得上百年之交——那时他还是刚入门不久的新弟子,看起来多少岁就是多少岁。平时众门生都在金顶练剑,休息时他听师兄们闲聊,讲到蓬莱有十景八胜,其中最年长的师兄说自己已经看遍了九景,只剩最后一个。
最后一景名为云海观驹,要登上蓬莱最高的山巅,静看云海沉浮,光阴如白驹过隙——据说曾有前辈看到云潮如万马奔腾,回神后有如大梦一场,一梦三生。
莫倾杯听到一半睡着了,不是很懂这有什么好看的,蓬莱胜景大多名不副实——就是景好看、名字也好听,但是那个名字并不适合那个景。
白驹过隙,白云苍狗,不就是在山顶看了会儿云睡了一觉么,与其叫云海观驹这么牙酸的雅名,不如叫山顶看狗,通俗易懂。
那时他睡着了,所以没听到师兄的后半句——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人登上过蓬莱最高的山巅。
半年后莫倾杯因犯错被罚,不幸抽中下下签,是所有惩戒中最差的一个:去剑阁观星,记录天象。
他看着师兄弟们同情的目光,才意识到之前睡觉时可能错过了很重要的信息。
蓬莱山巅终年积雪,雪中有剑阁。
蓬莱弟子大多习剑,但能入剑阁者少之又少,以剑证道者必须心智坚忍,淬体如淬剑。剑阁阁主过世多年,一生收了九个弟子,大弟子走火入魔而亡,二弟子走火入魔而死,三弟子走火入魔而殁,四弟子走火入魔而卒,五弟子走火入魔……以此类推。
关门弟子是个傻子,心窍不开,纯属退休无聊养着玩的,最后不知所踪。
“蓬莱多年没有过剑修了,剑阁近百年无人居住,据说那里闹鬼。”师兄递给他一大摞黄纸小说,“这是你师姐们平时传看的案头读物,都是和剑阁闹鬼有关的。”
说着师兄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过里面人鬼情未了的情节不少,说不定你上去能邂逅一段情缘。”
术业有专攻,蓬莱一派虽然求仙问道,但毕竟不是阴阳家,和鬼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很多。莫倾杯连夜将一大摞小说读完,从后厨背了一大筐大蒜,风萧萧兮易水寒地上了山。
他也不知道师姐的那些小说里写的鬼是什么新品种,反正还挺君子远庖厨,怕大蒜。
他是受罚上山,无法御剑而行,只得花了一天一夜才爬上山顶。
只见一座高楼立于山巅,远看峥嵘崔嵬,近看有点年久失修。
他刚上前想要敲门,大门却自己开了,一只苍白的手探了出来,“你是师父派来的吗?”
莫倾杯前几天看了西游记,刚要大喝一声何方妖孽,却听见对方的问话,于是答道:“师父被妖精抓走了,大师兄派我前来探路。”
“我指的不是话本小说。”对方居然听懂了他在说什么,轻笑出声,推开门,露出一张文雅俊秀的脸。
“看你衣着,应当是同门师弟。”青年朝他微微躬身,“在下剑阁弟子,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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