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的木葛生原本嗑瓜子磕得正高兴,此话一出,整个人顿时愣住。

    酒瓶滑落,被柴束薪眼疾手快地接下。

    两人已经在幻境里待了一段时间,大概摸清了情况,他们可以接触到幻境中的一切事物——除了活物。

    正如木葛生一路嗑瓜子看戏,还从酒楼顺了瓶酒喝,听到说书先生的段子也能叫声好,但除了柴束薪,他无法和任何人交谈。

    这是个非常强大的幻境,一切有如真实,却又如云烟转瞬即逝。

    “我只从师父那里听说过师祖。”木葛生吐出瓜子皮,道:“师祖原本是个沙门,据说颇有天算一脉的风骨。”

    柴束薪:“四大皆空?”

    木葛生:“是坑蒙拐骗。”

    画不成神色有些意外,“你遇到了天算子?”

    虽然同为七家之人,但他们只是普通门生,平素很难见到诸子真容。

    “是,这还要从我当年刚刚下山时说起。”莫倾杯点了点头,“那是百年前的事了,我下山后到一家茶馆喝茶,有个小沙弥沿街化缘,我给了他一盒青团。”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身份,掏出一枚样式很奇怪的铜币,说相逢即是有缘,要给我算一卦。”

    “得天算子一卦,是你的机缘。”画不成认真道:“卦象如何?”

    “我看倒没什么机缘,那小和尚走一路算了一路,看见个有钱的就凑上去说恭喜发财。鹦鹉都没他会说吉祥话。”莫倾杯挠了挠头,“他就说了八个字——仙人入世,无忧百年。”

    幻境中只会出现施术者想要的内容,木葛生二人并没有看到这一段过往,“是了。”木葛生道:“师父下山至今,已有百年。”

    柴束薪:“什么意思?”

    “以天算一脉说一半留一半的德行,后面肯定没好话。”木葛生道:“也就是说,百年之后,变数生。”

    画不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微微皱眉,“无忧百年,而百年后,你又遇到了天算子,这次他说了什么?”

    “你确定要听?”

    “还有你不敢说的?”

    “得。”莫倾杯晃着酒壶,道:“他问我,要不要拜入天算门下。”

    画不成半晌无言,许久才开口:“我知道你天赋异禀,但着实没有想到,天算子连你这样的也看得上。”

    莫倾杯:“……你这回答也是我着实没有想到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画不成道:“你拒绝了?”

    “难不成我该同意吗?”

    “天算子为诸子之首,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画不成抽丝剥茧地分析利弊,“而且天算一脉好像至今没有收徒,你去了就是大弟子,将来很可能继承天算子之位……”

    木葛生:“说真的,我一开始以为画不成肯定会让师父拒绝师祖。”

    柴束薪:“我也没想到先生对蓬莱居然这么长情。”

    等画不成终于说完,莫倾杯道:“我总觉得我要按你说的做,就是踹了亲娘认后娘,只为继承万贯家财的不孝子。”

    “你如今在蓬莱也是不思进取的孽徒。”画不成对答如流:“债多不压身,艺高人胆大。”

    “好家伙,我师父要是听见这话准得被气死。”

    “没那么夸张,当年师叔经常和我师尊吵架,顶多气得多吃三碗饭。”

    莫倾杯啧啧两声,仰头灌酒,“总之我没答应,天算子就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说打算去宫里混几天。”

    “天算子怎么说?”

    “他说京城的驴打滚好吃,还给了我一个寺庙地址,让我多捐善款,他和那里的住持很熟。”

    画不成思考了一下,道:“天算子和我想象中有点差别。”

    “相信我,不是有点差别,是天差地别。”莫倾杯摸出一枚铜钱,“他还送了我这个,说是信物,有事可以拿这个找他。”

    那是一枚山鬼花钱。

    “哈。”木葛生笑得幸灾乐祸。

    柴束薪:“怎么了?”

    “我笑现在的师父还是太嫩。”木葛生摇头晃脑,“他已经是天算门下的人了,跑不了。”

    “为何?”

    “根据天算一脉的规矩,只要收下对方亲赐的山鬼花钱,就等于正式拜入门下。”木葛生道:“你别这么看着我,真的,我没骗你,就这么儿戏。”

    “我当年就是为了找个倒霉鬼坑点钱买串冰糖葫芦,就这么被师父骗进了银杏书斋。”

    莫倾杯临走前,将山鬼花钱交给了画不成,代为保管。

    “我手里存不住钱,说不定哪天就把它送进了当铺。”他甩着酒壶,“毕竟是天算子的东西,放在你这里也安全。”

    云海散去,两人走进船坞,船坞旁有一座凉亭,亭边种了一株柳树,画不成道:“我就不折柳送你了,今年天寒,这株雪柳险些没冻死,再薅就真秃了。”

    “那就免了吧。”莫倾杯道:“我估计明年一年都会在京城,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每逢莫倾杯大寒回山,都会捎带一堆有的没的零碎玩意儿,从当季的冬茶到江南糕点,塞北的美酒和西域香料,每年他都跨越大江南北,然后带回一整个人间。

    画不成很少要他带什么东西,偶尔拜托他搜集一些失传的古籍和剑谱,然而这次他想了想,道:“那就拜托你带点吃的回来吧。”

    莫倾杯奇了:“什么吃的?”

    “天算子说的那个,京城很好吃的驴打滚。”画不成顿了顿,补充道:“多带点。”

    木葛生啧啧道:“这粉丝滤镜,得有一万米厚。”

    柴束薪:“画不成未必是天算子的粉丝。”

    木葛生:“这难道不像为了爱豆刷单买买买吗?一发安利入魂。”

    柴束薪:“……好吧,我不否认。”

    这次莫倾杯下山离去时并非孤身一人,而是骑走了一只白鹤。

    白鹤衔信,这一年他开始给画不成捎去许多消息。

    八股文越来越难写了,不过好歹还是搞到了状元,靠着自己给自己装孙子成功谋到一个肥缺,可惜肥缺不在京城,外调到了广东,但是驴打滚还是会有的,他托人在京城买了家点心铺子,百年老字号,专做驴打滚。

    画不成回信:善,记得给天算子的庙宇捐款。

    白鹤被他养的越来越肥了,同侪知道他喜养鹤,投其所好送来许多精细饲料,再这样下去担心这吃货胖的飞不上剑阁山巅,拜托画不成想法子给它减减。

    画不成回信:在山上拘了几日,饿得啄光了我养的雪莲,无礼畜生,可见上梁不正下梁歪。

    前几日白鹤未归,同侪以为他养的鹤死了,又送来一只新的,新欢旧爱冤家路窄,两只白毛畜生天天打架。蓬莱白鹤娇生惯养,战斗力低能,估计要秃头。

    画不成回信:无妨,雪柳今年也秃了,刚好互相作伴。

    肥缺油水多,收了不少孝敬,减去慰民赈灾的钱款还剩下不少,考虑要不要把点心铺子开成连锁字号。

    画不成回信:大可不必,尽数捐给天算子即可。

    钱捐了,还给庙里捐了一座佛像金身,脸特意照着天算子的神态塑的。

    画不成回信:此举何解?

    窗前树影斑驳,莫倾杯叼着白毫,大笔一挥——

    祝他早日升天。

    时光荏苒,莫倾杯再入官场,一回生二回熟,可谓平步青云。

    他喜欢养鹤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爱好,原先天天掐架的两只白毛畜生一公一母,来年春天打着打着就打成了一窝。为此不得不在宅子里圈出一片水塘,用来喂养两只冤家和他们的子孙后代。

    又是一年大寒将至,莫大人溜溜达达地去衙门点完卯,回到家,看着水塘边晒太阳的白鹤,有点发愁。

    他蹲在池边,水面映出一人一鹤的倒影,“我说兄弟,您是蓬莱养出来的,活得久,可您老婆孩子再过几年保不齐死了,到时候怎么整?要不我给您再找门续弦?”

    然后莫大人被白鹤追着在院子里窜了一整天。

    晚上等他好不容易从房顶爬下来,顶着一头白毛给画不成写信,讲明前因后果,最后表示这群畜生他管不下去了,要造反。

    画不成回信笑他是个傻子,白鹤一生只觅一配偶,活该被啄。

    至于寿命也有解决之法,干脆都送到蓬莱,山水养人,自然长寿。

    收到信的莫倾杯有点头疼。

    往年他一人一鹤,自在逍遥,这次回去要拖家带口——此去蓬莱相隔万里,怎么掩人耳目地带着一大群白鹤跋山涉水,这是个问题。

    毕竟不能让人瞧见他一边御剑一边和白鹤打架的蠢样。

    等他风尘仆仆回到蓬莱,莫倾杯一头栽在船上,“累死我了,拖家带口回来一趟可真不容易。”

    船上备好了茶水,画不成把一碟糕点递过去,“辛苦了。”

    糕点是莫倾杯自家铺子的驴打滚,他吃了一个,“这是什么口味?我怎么没尝过?”

    “十月新出的,里面新加了干桂,你寄来好大一盒。”

    “前阵子太忙了,顾不上照看生意。”莫倾杯想起来了,“掌柜送来的时候好像是说了一声,我没留意,直接捎给你了。”

    “怎么这么忙?升官了?”

    “明年我要调到京城去了,去给皇子教书。”莫倾杯叹了口气,“要操心的事太多,又得把自己变老好几岁,每天照镜子都很痛苦。”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莫倾杯不得不按照常人的生老病死编排自己,偶尔装个病闹个灾,每年的幻形术都要老去一点,现在他在人间的脸面是个蓄着长须的中年。

    前段时间因为太瘦而被政敌攻击,说他有暴毙之相,不得不忍辱负重,给自己变出了肚腩。

    “京城水深,比不得外官滋润。”莫倾杯拧开酒壶,一通猛灌,“如今这个世道,找个肥缺做着玩玩也就罢了,我是真不想掺和京城的烂摊子。”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给皇子讲学,我连暴毙诈死都不方便。”

    画不成想了想,道:“要是实在太累,不如换个身份重新来过。”

    莫倾杯摆手,“不划算,我也没有子嗣后代,辛辛苦苦许多年,连抚恤都无人继承。”

    “你可以装成自己的孙子,也可以再装成自己孙子的儿子,大不了捞了抚恤就走人。”画不成道:“再者,你不是说肥缺多油水么?怎么还是缺钱?”

    “好家伙,是谁天天一口一个天算子,我都快把那破庙捐成金銮殿了。”莫倾杯放下酒壶,“我也得能存得住钱啊。”

    大寒有雪,两人在船头垂钓,白鹤隐没云中。

    莫倾杯一手拎着钓竿,一手打开行囊,从一堆零碎玩意儿里翻出一把折扇,“托你个事儿,帮我画个扇面呗。”

    “京城最近又兴这个?”

    “王公贵族不都好这口,附庸风雅,当朝的大人们都热衷文玩,一把扇子也有一堆讲究,什么紫檀的扇骨云锦的绣彩,我也不好直接拿个大蒲扇。”

    除了折扇,包袱里还有一把伞,二十四骨,皮棉纸上刷着桐油。

    画不成看着他将伞撑开,“怎么想起来带伞?”

    “前段时间和朋友去若水堂,看到一个伙计坐在后院,正在糊这把伞。”莫倾杯道:“伞骨是紫罗汉竹,觉得和雪色很相称。”

    他将伞柄搭在肩头,伞面转了个圈,“高处不胜寒,送你避一避风雪。”

    “好意我心领了。”画不成甩出钓竿,“风霜淬剑,我久居于此,雨雪不避。”

    “看在我千里迢迢大包小包的份上,你就赏个脸。”莫倾杯耸耸肩,“就算懒得拿,也总能扔进火里当柴烧,好歹取暖。”

    “肉|体凡胎,人总有不执剑的时候。”

    次日莫倾杯下山,不久后,白鹤衔信而来。

    除了书信,鹤颈上还挂了一只包袱。

    里面是那日他送给画不成的伞,伞面上多了一幅画,墨迹勾勒出山巅剑阁,高楼白雪。

    画不成在信中道:“朝堂诡谲,比起我,你更需要一方依仗,得避风雪。”

    落款处题着一行诗——

    君子倾杯秋声处,仙人垂钓白云边。

    莫倾杯见字而笑,研墨起笔,增补一句。

    为君起笔清平乐,瘦尽丹青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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