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 叶峥他们到雁云州也有一个礼拜了,日常事务也了解些,风土人情也知道些——都是粗浅知道罢了, 并不深。
前两日是王府送来吃食,都是北地精美吃食,送了几餐后全家都觉得不妥,以后在雁云州日子还成, 总要自己把日子过起来才是真, 这些北地菜蔬在雁云州难寻又难买,王府财力自然支撑得起,可哪里能安心让王府一直供着他们家吃喝, 于是叶峥又抽了一天带上夫郎儿子们去王府坐了半天, 回来之后说郡王已经被说通,同意以后不派人送饭食来了。
于是下午, 叶峥一群人就出门逛街了。
雁云州人是酸辣口味, 喜食偏酸偏辣偏咸的,调味也多用本地调料, 于是叶峥惊喜地在实际上发现很多他以为还没流传进大启的东西, 比如番茄、辣椒等,看到辣椒的一瞬间, 叶峥差点喜极而泣, 好东西哎好东西, 总算能做一回正宗的麻辣烤鱼了, 那茱萸虽也辛辣, 但到底和辣椒有所不同, 紧赶着买了一大堆, 喜滋滋放身后背篓里。
另外就是见识了不少京中没有的调味品, 比如柠檬、椰子、斑斓叶、棕榈糖、鱼露、九层塔之类的,本地人做菜少放油,多放这些调味料,用这些材料做出来的菜酸香扑鼻,开胃可口,与本地湿热气候最是相合。
其余都好说,只有那鱼露的味道令人接受无能,于本地人来说很香很勾人的鱼露,在大启北人闻起来,那就是又腥又刺鼻,云爹云罗氏皱起了眉头,草哥儿捂着嘴干呕,云清忍耐力还成,也抽了抽鼻子,安儿然儿更是直白,小手捂着小鼻子,一个劲儿拉着爹爹手,催着叫快走。
叶峥呵呵一笑,算了算了,总有个接受过程,脚步一转,就不往卖鱼露那一排排大缸那里去了。
刚走出鱼露那边,空气里味道散了点,大家这才用力吸气吐气,把肺里那点不适应都呼出去了,草哥儿还拍着胸脯描述:“可怕可怕,那味儿一钻鼻子里,好像有人兜头给我一闷棍,差点给我打懵了。”
云爹虽不适应,但很理解,说:“十里不同俗,千里不同风,譬如我们溪山村也有一种臭食,叫冬菜梗,你瞧京里人可吃?也是捂着鼻子说臭,我们溪山村人就吃得津津有味的,只觉味美香甜。”
这冬菜梗乃是将一种叫冬菜的植物洗净晾干,封在坛子里等它自然发酵烂化成汁,第二年夏天拿出来,用这汁蒸豆腐或者旁的菜,就着米饭能吃几大碗,也是一种“香飘百里”的臭食了。
用冬菜举例,草哥儿一下就理解了:“那我晓得了,这鱼露也和冬菜似的,闻着臭吃着香对吧。”
云清点头:“肯定是这样。”
云罗氏拍着胸脯:“你们瞧见那鱼露怎么做的没,那缸里全是密密麻麻指头大烂掉的小鱼,我是看一眼就头昏脑涨的,我先说好,你们以后谁要吃鱼露,上街买可以,可不许弄了大缸在家里头做,弄得臭气熏天的。”
几人一路走一路聊,又走到一处卖菌子的地方,各色各样的菌子都摊在地上白布上卖,红红绿绿灰灰白白,都是没见过的。
以叶峥对菌子浅薄的认识来说,只认出里头有一种口蘑、一种鸡枞菌,一种牛肝菌,黑木耳、还有网上特别多人科普的见手青,其余就都不认识了。
卖菌子山民热情招呼叶峥买一点,叶峥也就蹲下把自己认识的菌子买了些,付过钱装背篓里,想到什么又和家里人说:“雁云州这地方很适合菌子生长,但菌子里头有不少是有剧毒的,比那□□还毒,吃了就死,有时候那毒菌子混在好菌子里山民没注意到也是有的,咱们刚来这里还不熟悉,买菌子的时候只买几样认识的吃,不要去冒风险。”
这点云爹和云清倒是很有发言权,他们以前是上山打猎的做陷阱的,有时候也会寻了那些有麻痹或者致幻作用的菌子涂在箭头或者陷阱里的竹削子上对付大型猛兽,对于这一点深以为然。
草哥儿则惊了:“会吃死人?哎哟,那我下次一个人可不敢买菌子了,万一买到毒菌子就不好了。”
云罗氏说:“也不用太怕了,哥婿不是说了,只买认识的菌子吃,那不认识的一个也不要就成。”
草哥儿点头:“我知道了,那不认识的菌子,老板就是吹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买了!”
叶峥心想,这就成了,以后认识的植物多了,经验上来了就行,慢慢来不急。
还给安儿和然儿科普:“宝贝儿,有句话叫长得越漂亮的菌子越容易有毒,就譬如说人,虽说人不可貌相,但长得漂亮的人他选择余地多,搞各种幺蛾子的几率就比那平平无奇的几率大,你们以后可要看准了,不要被那长得好的装个可怜一哭,就巴巴地上赶着对人好,那可不成知道不?还是得长远观望一下那人品是好是歹。”
叶峥嘴里说出这话,大家都笑了。
云清也笑:“旁人说这话就罢了,阿峥你自己顶着绝顶好相貌,说这话前也不照照镜子呢?”
叶峥自恋,挨着云清摸着脸:“我不一样,你夫君我这是万里挑一的人品,世上难有,经过时间考验的,难道清清觉得我不是吗?爹娘你们说呢?”
云爹提起烟杆抽一口,虽然心里觉得是,但不想说话,这哥婿在家时候性子已经够嘚瑟了,不想让他更嘚瑟。
云罗氏倒是说了句实在话:“当初我和你爹也是担心的,后来瞧你对云清对家里都是一腔真心,也就把那老观念去了。”
草哥儿也凑趣着笑说一句:“东家在人前那是最严肃端正的,在家里有时候瞧着却和安儿然儿差不多性子。”
叶峥也不恼,反而喜滋滋:“要不说我是爹爹呢?他俩可是我生的,爹随儿子没毛病。”
云清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行,阿峥说他生的就他生的吧。
又走一阵,他们发现雁云州这里的人喜欢把那各色没有完全成熟的生果子切块腌制起来吃,用本地人话说这叫“酸嘢”,而且吃酸嘢的时候也奇特,会蘸辣椒面和椒盐吃,这又是北地闻所未闻的吃法了。
云清买了一小袋酸嘢大家尝尝鲜,小小一碗连汤带水,里头有青芒、木瓜、李子、菠萝、黄瓜等等,用竹签扎着吃。
云爹扎了块小的,刚入嘴整个人就抖一抖,吃不惯酸得整个人打摆子,连抽两大口烟才缓过劲儿来。
云罗氏嘲笑他:“这老头子,吃个果子还舞起来了。”
云爹不辩解,面无表情说你尝尝。
云罗氏:“我尝尝就尝尝。”
也不拿新的,就着云爹手上生木瓜咬了一口,也是酸得打摆子,清口水直淌。
云爹笑着奚落说:“老婆子你咋也跳起舞来了?”
被云罗氏狠拧一把,说也不提醒提醒,酸死我了。
他俩这样,草哥儿可是犹豫着不敢尝了。
安儿然儿小孩没那么多想法,瞧见大人吃了他们也要。
叶峥那是最喜欢作弄亲生儿子了,一人给扎一大块菠萝递过去,还说:“宝贝儿得咬一大口才好吃的!喏给你们,小心扎嘴。”
云清拍了调皮夫君一下,刚想嘱咐慢慢吃慢慢适应,话没出口,安儿然儿已经各自咬了一大口进嘴。
云清皱眉瞧着,不成就吐出来。
谁知安儿然儿脸色不变,嘴里嚼着粉雕玉琢小脸仰着只管冲爹爹笑,看起来没啥不对。
听到他们小米牙把没熟透菠萝嚼得嘎嘣响,一听就清脆生酸,叶峥不由嘶了一声:“好,好吃吗?”
“嗯!”安儿用力点头。
然儿也慢吞吞点了个头,说好吃。
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草哥儿看看云爹云罗氏,又瞧瞧吃得满嘴生津的安儿然儿,犹豫着说:“我吃块试试。”
特意挑了个小的,是个李子,放嘴里,才刚嚼了一口,就捂着腮帮子,牙,牙倒了!
小豆子虽也不喜食酸,但表现没他爹这么夸张,皱皱眉还是能一口口吃的。
叶峥笑过了,怂恿云清也吃块。
云清无所谓,阿峥这明显就是想看他笑话。
不动声色扎起个小黄瓜吃了。
叶峥瞧着他嘎嘣嚼着没反应,不会吧,难道真不酸?
自己也扎个小黄瓜放嘴里,一嚼,那混着酸醋棕榈糖和生果自然鲜酸的汁水就爆开,酸意直冲脑门子,赶紧吞下又漱了好几口那味儿才去了。
就见云清吃了一块又一块,仿佛味觉丧失似的津津有味,不解问他:“清清你不酸啊?”
云清摇头。
安儿然儿吃完手上那块,蹦跳说好吃还要。
叶峥瞧着两小一大,眼神里都是难以理解。
云罗氏这时候想起什么,笑说:“我都差点忘了,清哥儿小时候最不怕酸,那酸枣挂在枝头他就爬到树上一把把往嘴里塞,还有那脆生生青梅,也是摘了就往嘴里送,我试着尝了一个,差点把我牙酸倒了,清哥儿还笑着说好吃——安儿然儿这不怕酸的习性,可不是完全随了清哥儿了么。”
云爹也连连点头佐证:“的确有这么回事。”
逛过酸嘢摊,一条街差不多也走到头了。
收获颇丰,番茄辣椒柠檬棕榈糖,割了一吊肉、手臂长的胖头鱼、各色菌子,还瞧见有卖石蟹和草虾的,各买了半篓子,还有当地时令鲜蔬、果子,叶峥其实满心想弄个大榴莲让家人开开眼的,一问才知道榴莲还没到成熟季节,那罢了以后再说,长街尽头,有人提着一串串拳头大葡萄似的东西在叫卖,叶峥凑近一瞧,嘿,竟然是海底椰,这是好东西啊,天然果冻来的,于是付过银子把人家摊上的海底椰都包圆了,余衡力气大,主动接过抗在肩头。
这就一上午时间过去了。
众人意犹未尽还不想回,那就不回,随便找了家饭馆填肚子。
饭馆里的卖的也是当时特色食物,有红的黄的蓝的各色糯米蒸的饭,酥脆炸小鱼,还有猪肉酸菜米粉、炒饵丝饵块、菜粑、红糖糍粑等等等等……
像京中那样各色精致烹饪取了花名的菜不多,更多主要是当地特色,吃的也是这口鲜香。
他家人多不怕吃不下,就各样都点了一份。
云爹不爱食酸,但喜食糯米和菜粑,云罗氏和草哥儿被猪肉酸菜米粉的味道迷住了,酸菜酸笋的味道和酸嘢又不同,和米粉煮在一起完全可以接受,吃了一大盆,云清觉得炒饵块挺清爽好吃,也吃了些米线和小鱼,三个孩子吃了不少酥脆炸小鱼,安儿尤爱红糖糍粑。
叶峥的口味是天南地北都接受,每样吃着都好。
还有余衡,他也不挑食,也是每样吃着都习惯都好吃。
用过这顿饭,一家人摸着肚子扶墙而出,更不能回家了,走走路消食是必要的。
云清主动提议说买些帮工,前段时间见了王府下人的工作效率,一家子的心思都浮动了,想着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来,而且爹娘年纪也大了,更重要的,阿峥现在是知州了,家里不能没点排面,走出去叫人笑话。
叶峥当然同意,他也是这个想法。
于是一群人又转道去牙行说了要求。
过了几日,牙人备齐府上需要的人手就给恭恭敬敬送来叶府挑选了。
叶峥恰巧出门不在家,云清拿主意。
牙人知道是知州家要买人,相当于雁云城主家要人,那挑的自然都是最好最有经验的人给送来,那孬的坏的有前科的,自然是不敢送了来,万一得罪了知州,那他连带整个牙行都吃不了兜着走。
来的人有二十几个,排成两排站着,都按照牙人教好的,规规矩矩低着头拢着手不敢抬眼看人,以免失了礼数。
牙人点头哈腰:“云大人,这些都是调教过最知理懂规矩的,相貌也筛选过,您按了心意随便挑随便选,若这一批不可心,过几日小的挑了人再送来。”
云清对于挑选下人也没什么经验,只是按他的私心想法,人踏实肯干,忠于主家才是最重要的,相貌什么的无所谓。、
云清平日里很少端架子,可以说根本没什么架子,但他生得俊美修长,脸部线条利落,若沉思起来,倒真有一股凌然不可接近的高级感。
云清没说话,牙人揣摩着上一位知州家需求,从人堆里拉了个穿桃红裙子的女孩儿出来,自以为讨好道:“大人您瞧她,她叫红柳,要说相貌是里头最是拔尖的,那脸蛋身段都是百里挑一,针线活也好,还是个雏儿,干干净净的,您要了她去,无论是伺候爷们房里还是伺候针线,那都是最合宜不过的。”
云清一听就皱起眉,他生得高挺,一米八二,那牙人又黑又瘦瞧着一米六二不能再多,居高临下看下来一眼,真是把牙人吓了一跳,心道不愧是知州夫郎,这威仪真是令人不敢逼视,不过为什么这么看自己,莫非是不喜欢红柳这样娇娇弱弱的?
在他们南边这里风气开放,哥儿的确能嫁人不错,同时哥儿也能娶妻,更有甚者,爷们娶了哥儿当夫郎,再纳个妾或通房丫头,夜里大被同眠的也正常的,哥儿虽不易令女子受孕,但身上零件一样不少,和女子也是能成就好事的,反过来说,若男子娶了妻,再纳个哥儿当妾室或通房,只要爷们不在意,上头那些也是通用的。
若有那千分之一的概率哥儿令女子受孕了,孩子生下来,也是记在家中族谱里,跟其他孩子并无不同。
这点南边风俗,云清不清楚,他听得牙人这么说,就以为这牙人意思是要给阿峥纳个妾,没明白牙人主要是把这个丫头推荐给云清自己的。
那周身的气势当时就冷了下来,他当然知道以叶峥性子不可能纳妾或者弄什么通房,但只要一想他的阿峥有碰别的女子的可能性,那冷气就像不要钱似的释放出来。
别瞧着云清平日里宽和自若,万事不大上心的样子,若真有叶峥敢碰别的女子那一天,他能做出什么来自己都不敢保证,兴许情绪上头,把阿峥囚禁到个大山里无人处,一辈子不让他出来,只看着自己,也是有可能的,所以轻易别挑战他的脾气。
还是草哥儿听着不对摸摸胳膊,对那牙人说:“去去去,胡说什么呢,我东家和夫郎情比金坚,要你弄两个能做事的送来,这意思早和你吩咐清楚了,你放什么狗屁自作聪明呢,快别废话了,趁早把那勤劳肯干的弄出来瞧瞧,这些个花红柳绿的就免了!”
草哥儿自从跟了云家,那气势也是一里一里学起来了,云清意思是家里买了人草哥儿先统领着,所以这些人说起来就是草哥儿以后的手下了,自然他的款也就拿出来了。
牙人吓得噗通一声跪下,连声说是是是,小的糊涂了猪油蒙了心,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忙把红柳和其他几个娇柔妖艳的都拉到队伍后头去,把那穿着朴素的,看着有力气能干的人点到前头来。
云清点点头,这几个看着才像样了点,刚才前头那几个一瞧就不是能做事的。
牙人见贵人脸色缓和了些,擦一把额头上汗水,终于明白过来这家买人是真买得用的人没有旁的心思,可不敢作妖了。
拉了个长相一般的,老老实实介绍起情况。
这些牙人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是奸滑的,云清不爱听他口若悬河,叫他少开口说话,让他们自己说。
牙人弯腰连连应是,退到一旁低下头。
云清看了一眼草哥儿,草哥儿就走上前去,挨个问他们家中情况,为何卖身为奴,有什么技能本事,让不要藏着掖着有什么都说出来。
这些人就开始说。
有口齿伶俐说得好的,也有笨嘴拙舌连句囫囵话也不会讲的,还要一开口就要跪下,站着不敢应答的。
草哥儿不看这种表面功夫,只努力透过现象看本质,瞧人的忠奸善恶。
他早已非吴下阿蒙,在京中做生意和那么多人打过交道,很是累积了看下层人民的眼光。
那些一瞧就眼珠子到处乱转,精明得都冒出油来的一概不要,他又不是做官的东家要挑那等会说话的师爷,寻常家用仆人,要那么精明的做什么,太精明了容易生事。
只着重问了几个看着老实的,说的和看着对得上的,那些撒谎不实在的也不要。
比如有个丫头说自己力气大能洒扫,从前是干粗实活计的,瞧着也是憨厚相貌不显,似乎可用,但草哥儿眯眼把她手提起来一看,就知道扯谎了,哪有粗使丫头的手白白净净连个茧子都没有的。
这样的也落选。
最后,从里头挑了几个穿着朴素,相貌老实,手上的茧子和说出的话也对得上的,例如有两个年纪略大的哥儿说自己能做针线,那手上也有常年做针线留下的痕迹,这样的就要了。
还有个婆子说自己烧常年在厨房做工,可烧饭食,闻一闻那衣服上确有油星味,手上也有常年锅灶上忙碌的痕迹,也要了。
还有两个憨厚的男子,一个四五十岁,一个二十多,老实说自己没有本事,只会挑水劈柴搬东西,云清问他们眼睛手脚如何,回说都好,既没有夸大本事也不扯谎,还是要了。
牙人最是精明能琢磨人心的,瞧他们挑走那几个,暗自佩服,的确是会看人挑的都是顶用的。
云清没有挑那等说自己读书识字的,阿峥身边的人让阿峥自己看着来才顺手。
挑好了人,婆子和哥儿就由草哥儿领着安置在前院东边房舍,爷们安排在西边,先定了规矩不许随意窜门,男子不许随意去东边,具体晚上余衡回来让余衡给他们说规矩,余衡自己也听草哥儿的。
这两日先这么着看看人品,等两日过去,再看着是分配去门房还是分配去各处。
下人买好了,宅邸里人口多起来,看着那场面就起来了。
傍晚时分叶峥回来,后头跟着余衡牵着那年轻骆驼。
走过前院的时候就见家里多了不少生人,有的劈柴有的打水,一看就知道是买了下人了,草哥儿正掐着腰和他们训话,瞧见叶峥就拍手让大家停下来,说这是男主人知州老爷,那些人就低头袖手本本分分喊老爷,这感觉还挺奇妙的,早上出门时差不多还是光杆司令,回到家就有一屋子奴才了。
但这年代就是这样,这些人叶峥家不买,他们也当不了平民挣不了饭食,去别家当下人这待遇还未必有在叶峥家好呢,起码他家没有那等刻薄会磋磨人的,去别人家当奴才可就不一定了。
这年岁,主人家对签了卖身契的奴才的处置权高得吓人,就是一言不合打死了,也不过就是给几两银子摆平的事,叶峥还是当地知州,全城除了高高供起来的雁云郡王,论官职他是第一,奴才们不满纵告官也没地儿告去。
真应了那具玩笑话:堂下何人胆敢状告本官?
这么着,想必没人敢在他家弄鬼,只要不搞事,好好工作,家里也不会亏待下人。
就这样吧。
走进正堂,云清给他脱了出门衣衫,没多久草哥儿身后跟着两个低头的哥儿,端着饭食摆上来了。
那饭食一看就不是家里人做的,是本地手艺。
云清解释说招了两个厨房上的人,以后做饭事情就交给他们,既来了南地,以后还要做许多年官,总不好一直不适应南地口味,慢慢要习惯起来。
云清无论说什么叶峥就没有反对的,当即双手赞成说清清说得对。
那两个哥儿有一个三十七岁的叫菊伢,从进来起就低头规矩往桌上摆菜,一眼也不抬头乱瞟,另一个二十九岁的叫纳伢,年轻些,胆子也大,趁着放菜间隙就偷偷往老爷夫郎处瞧,当然也不敢猛瞧,就用余光悄悄看。
草哥儿从进门起就注视着他俩,把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家里东家别看在外雷厉风行,在家却是个佛爷,清哥儿性子正,恐怕是不耐和这些下人磨牙的,云伯云婶又都是厚道人况年高尊贵,如今既把人教给他管,草哥儿便很有一份责任在身上,自觉要拿出在京学的本事,把人都调理得服服帖帖的。
那个不乱看的自然是好,有一点好奇心的也不是全错,以后说给他们改了就罢了,若说了几次还是不听,后头不留情面也有个说法章程。
摆好桌,又去请老太爷老夫人,恭敬请老太爷老夫人坐下。
云爹坐是坐,诧异看一眼草哥儿,心头不解,不是一向叫云伯云婶的,怎么忽然改口老太爷老夫了。
还是云罗氏拧他一把,在耳边轻说草哥儿初管人,那规矩要在人前立起来,自己自然要做个表率出来,不好像从前一样浑赖,叫老头子面上自然点,不要拆草哥儿的台。
云爹听了就不管这些个 ,说阿爷喂我们安儿然儿吃饭。
草哥儿又教两个人喊安少爷然少爷。
都恭敬喊了:“安少爷然少爷好。”
安儿然儿坐在阿爷膝头,一边一个,都不是怕生的性子,睁着大眼好奇瞧着陌生人。
纳伢起先也瞟着少爷们看,但少爷们眼睛灵活,纳伢一看他们,他们也看纳伢,那眼珠就像水银碗里盛着两滴漆墨,皮肤玉一样清透洁白,多看两眼,纳伢就自惭形秽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再看了。
这些草哥儿都收在眼睛里。
等人齐了,草哥儿就说大人们慢用,小的带他们先下去了。
云清很配合地说:“去吧。”
等人走了,小豆子才从里屋出来,穿着清凉短褐,他已经七岁了,被草哥儿教得很有些少年老成,双腿并拢规矩坐在凳子上一起用饭。
这顿饭不能说用的十分香甜,对南地口味大家还在适应中,除了云爹一点酸都沾不得外,其余也没啥不好接受的。
盐水白灼虾他们在溪山村也老吃,最受欢迎的当属那盆石蟹,将石蟹洗净中间剪开,沾了面粉后下油锅炸得焦香酥脆,几个小朋友一人跟前啃了一堆壳,云爹喝酒也觉得有滋味。
吃过饭,云罗氏忍着没动手收拾碗筷,而是等草哥儿带了菊伢来收拾。
饭后略坐着说会话逗会孩子,纳伢就来说热水已经调好了,请老太爷老夫人去洗漱。
进了洗澡间,那热水冒着白气,肥皂帕子干净衣裳都已在旁放好。
洗完澡,那脏衣服刚要顺手提出去,菊伢又进来了,惊恐地跪下说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老夫人要打要罚都成,千万别把他撵出去,他家里头还有个瘫子男人和十一岁女娃,若背上个被知州家赶出去的名声,以后再没人敢要他做工,一家子都没活路了。
云罗氏急忙去扶:“哎,你先起来,好端端跪什么。”
菊伢还是磕头请老夫人给条活路。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云罗氏才知道,她顺手收拾脏衣服的举动,让菊伢以为对他有什么不满了,赶紧松手让他把脏衣给取了去。
瞧这误会闹的。
在菊伢一脸苦大仇深,生怕主人对他不满的苦瓜脸下,云罗氏只能拍拍手掌从洗澡间躲出去,把那堆杂活丢给菊伢去做了。
原来在下人们心里,主子插手下人的活计,就是对他们有所不满啊——云罗氏也是学到了一课,下次再不了。
诸如种种,云爹也多有不习惯的。
好在兵荒马乱了几天,磨合了半个月,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也就顺溜了起来。
叶峥那边也是,万良弼大人那边携家小细软,也要回京报道去了,临行前特意去辞了雁云郡王,郡王推说身子不爽利没见,让贴身侍卫带了句话,嘱咐他一路平安。
又来辞叶峥,叶峥自然是见了的。
万大人离开那一日,叶峥特意带了云清和两个儿子,一路送他出了城,接下来,雁云州就是自己的责任了。
万大人离开第二日,叶峥早起换了官服就去了办事衙门,很近,腿儿着去就走不到一刻钟,余衡连车都不用套,还是兢兢业业跟着,家里的杂活已经被新来的下人们瓜分光了,他得更加用心服侍男主人才是,不然感觉这个家都没他待的地方了。
叶峥是按照翰林院上班时间去的,谁知他到那的时候,衙役班头们倒是在执勤,洒扫仆役们也在工作,那同知李淼却是左等也不来又等也不到。
直到日上三竿,约莫折合时间上午十点半左右,那李淼李大人才带着个师爷姗姗来迟。
李淼刚踏进衙门就吩咐办事差役:“烧点水泡壶茶,备着一会叶大人来了赶紧上,有点眼色不要等人叫。”
那差役悄悄回:“李大人您来迟了,叶大人早就来啦,茶都喝了一壶半了!”
李淼诧异:“这么早,来多久了?”
差役比了个数,说是至少等了您两个时辰了。
李淼瞪大眼,提起官服就往里跑,师爷留着山羊胡,也是跟着小跑。
叶峥倒不是很急,自在悠闲地抽出地方资料喝茶慢慢看,余衡瞧着他一杯喝完了就赶紧给添上,一壶添完了就悄悄喊外头差役续水,再给叶峥添。
叶峥的心思都在资料上,不知不觉就喝下不少水去,茶水利尿,很快有了意思,去上了个茅房,知州大人专属的那种,里间是洒了木炭香灰的雕花恭桶,一叠熨软的桑皮纸,外间铜盆里备着干净清水,架子上还有放着一大早摘来的香气扑鼻的鲜花。
一个厕所上完,灵魂都熨帖了。
来雁云州做官是好,这样鲜花在京城那地方都是有园丁精心伺候着种在花圃里给贵人们赏玩的,但雁云州这里气候适合花木生长,那鲜花到处都是根本不值钱,鲜花就被摘来香叶大人的厕所,也是很有创意。
叶峥刚进这厕所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铺张浪费,一个厕所上完,洗了手香了鼻,又察觉出好处来,嗯就这样吧,不改了,咱现在高低也是个特权阶级了,用点子木炭鲜花那还是用得起的。
正甩着水珠往书房走,迎面就碰到匆匆而来的李同知和王师爷,见他们跑得脑门上都是汗,诧异道:“小李,出什么事了如此惊惶?”
李淼李同知,今年三十有六,嘴上留着老成的八字胡,王师爷年四十九,蓄着山羊胡,小叶知州今年二十,面若冠玉白净无须,乍一眼和二人差了辈,但偏他官职大,上级就是可以称呼下级为“小李”、“小王”。
李淼一见叶大人,生怕姿容不端被上峰斥责,忙站好掏出帕子擦汗,平复一下呼吸,长揖到底:“叶大人日安,并无大事,只是下官不知叶大人早到,来得迟了心有不安,故跑了几步。”
叶峥和他并肩往书房走,嘴里奇怪道:“是我早到了——我到的不早啊。”
又虚心请教:“从前万大人上班时间是?”
李淼总算气喘匀了:“若有公事,万大人通常是未时左右过来。”
未时?
叶峥皱了眉,未时是下午1点到3点之间,也就是他前任万大人上午一般不来,下午才来,那确实够晚的,怪不得李淼说他来早了。
根据这话,叶峥又问:“通常未时,若不通常呢?”
“不通常那就不来了。”
叶峥理解不能:“你是说万大人不是每日都来处理公务?”
李淼理所当然:“自然是有事要劳烦知州大人处理 ,大人才来,若无事劳动到大人,我和师爷我们两个可以处理,大人就不用来了啊。”
叶峥:“……”
怨不得那万大人离开雁云城前眼里诸多不舍,原来在雁云城当一把手,这么快活啊?
李淼见叶大人不说话了,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还是乖乖闭上嘴,跟着一同走过游廊。
叶峥寻思了半天,到了书房终于打算好了。
和李淼说了自己的规矩。
“以前万大人那是万大人的做法,现在我叶大人来了,自然要按叶大人的做法。”
“自然,那是自然的。”李淼随声附和。
叶峥道:“那我调整一下工作时间,以后按七日为一个周期,礼拜一到礼拜五,每日巳时我都来,一天里上午思维最清晰,若有公事就上午处理,周六和七两天我休沐不来,倘或发生重大事件,你们便去白云街那边知州宅邸找我。”
巳时从上午九点开始,他叶知州九点到,李淼和师爷自然不能到得比九点还迟,也算是改了他们原先习惯的工作时间了。
李淼和师爷哪敢有意见,自然是满口说好,一定准时到。
叶峥又说:“你俩原先一月休沐几天?”
李淼说自己休沐四天,师爷说两天。
……万大人宽于待己严于律人石锤了。
叶峥大手一挥,给李淼和师爷每人多加一天。
虽每日上班时间早了,但每月多加一天休息,李淼和王师爷想想觉得也不错,美滋滋谢过叶大人。
接下来就是说正事了。
叶峥把刚才等待那会在舆图上标记的点指出来,那上头标记的正是黄水村,黄水村隶属大邑县,也就是闹出河神娶妻那一出的地方。
三日前,那时候万大人还没离开,寻了个黄历上肃杀日子,把连带原大邑县令和族长神婆那几个祸头子推到闹市口,由那声音洪亮口才好的差役把他们恶形诉说清楚,别说冤枉了他们,围观百姓早就听一耳朵了,如今前因后果都听清楚了,哪有同情的,纷纷唾弃,把那烂菜叶臭番茄都丢上台子。
雁云郡王亲自监斩,一令签下去,人头落地,也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了。
哦,还留了两个族老没斩,主要盘问清楚了他们两个的确没有串通,也没有拿沾满血泪的银子,但叶峥还是斥责了他们,身为族老,要为族中百姓着想,怎可偏听偏信,你们虽不是罪魁,却也不无辜,那强迫百姓献出儿女的人里有你们一份罪,等蹲完大牢受过刑就回村去吧,在村里赎罪。
两个族老本就跟着吃尽苦头,还亲眼见了那刀砍人头,听说放他们一条活路,自然是跪地失声痛哭,拼命打自己嘴巴说知道错了,以后必定以村里人的幸福为己任,留这残身好好赎罪。
——想来以后是再不敢了。
叶峥指着大邑县方位说:“小李我问你,像黄水村这样有人借巫婆神汉之名残害百姓的情况还有没有?”
那人头落地的场景,李淼也是第一次见,记忆深刻,听叶大人这么问,当即说:“没有,大人,绝没有了!”
叶峥狐疑看他:“真的?”
李淼其实也不敢打包票,于是又轻着声音道:“真,真的吧?”
叶峥暗自摇头,看来还得亲自去各处看看,这李大人的话不能作数。
于是叶峥道:“有没有,亲眼看了才知道,李大人,王师爷,本官准备去治下各郡县走走瞧瞧,邀你二位同去,可好啊?”
李大人和王师爷哪里有拒绝的余地,自然满口说好。
事不宜迟,叶峥决定过两天就出发。
临行前,他还得找个向导。
——不要李淼他们安排的老向导,叶峥想起个人来,那人熟知当地路况,能为爱人奋力一扑,也足够痛恨这等封建迷信。
是谁呢?
就是河神娶妻之事能被解决的转机,那个叫阿坤的本地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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