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 改年号建平,史称建平帝。
……
其实关于良妃究竟是去守灵还是要按了先皇遗愿殉葬,朝中也有两种说法——这是后头大局已定之后周纪明的书信里体现出来的。
一种是说先皇既有此想法,新帝纯孝, 合该遂了先皇的愿才是, 这是说要良妃殉葬的。
另一种是说, 先皇仁慈, 必不忍良妃同五皇子六皇子三人母子生离吗, 这个陪朕就是说要守灵的,抱持这样想法的, 自然大多是良妃一脉族人的派系, 另一种就是反对殉葬制度的有良知者,他们天然就抵制这种不合人道的行为, 也是上书发表了自己的想法。
这种争论结束于新帝的一锤定音, 早朝上,新帝严厉斥责了一些人,用词是文绉绉符合帝王学,但翻译过来, 主体思想就是,先帝英明神武, 是个仁慈的人, 是个有大爱的人, 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现在先帝是去了,但是朕是先帝的儿子, 朕必须不同意你们曲解了先帝的意思!那些不停上书的人, 居心何在啊?是不是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之后, 反正良妃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角色, 朝臣们也就歇下来了。
这样一来造成了两个效果,一是臣子们看出来,和杀伐果决,初登基时动不动就造成流血事件的先帝不同,现在这位新登基的建平帝是个比较心软的帝王,不仅护着良妃和五六皇子,甚至连大皇子二皇子这样和他有过竞争的人,也没有找借口杀了,而只是说他们疯了,圈禁而已。
二是,令良妃母族的人心悦诚服,再也不起幺蛾子,愿意踏踏实实跟着这位新帝干,本来嘛其实他们也知道,有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位悬在头上,五六皇子的机会本就不大,只是搏一搏看能不能单车变摩托而已,搏不过就算了,于是算了。不仅如此,五六皇子一个月后从府中发来上表,给个机会愿意叩拜新君,建平帝也给了,于是五六皇子进了宫,一下午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清楚,反正这两位皇子出宫的时候,据说是红着眼眶的。
以上是正面效果,也有人不满的。
比如一些臣子就认为建平帝过于优柔寡断,难成大事,良妃就算了不过一女流耳,谅五六皇子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连大皇子和二皇子也放任了,这两位皇子,其中一位长子,一位前太子,都是皇位有力的争夺者,现在是式微了,可是难保以后没什么想法,就算他们本人不再有想法,他们的幕僚或者亲族势力也会逼着他们有想法,总之是后患无穷。
但总的来说,除去这些真心为朝廷殚精竭虑的老臣,大部分其他臣子还是满意的。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哪个新帝的登基不是伴随着旧势力的衰弱和拔除,免不了伤筋动骨,看建平帝登基以来的种种行为,虽然打压了一部分人,但也提拔了一些人,虽然圈起了兄弟们,至少保他们性命,虽然在不少关键位置处都安上了自己的人,至少退下来那批还活的好好的。
作为臣子,以后必定要继续接触和服务于建平帝的,顶头上司是个仁厚性子,又有什么不好呢,总比先帝那样喜怒不形于色,但发出来就是雷霆之威好吧?
——也是想开了。
叶峥翻完最后一页,将书信放下,心里也是松口气,虽说伴君如伴虎,但虎也有凶狠和慵懒的,对臣子来说,自然是在后者手下办事更舒心了,能少死人,也让叶峥这个后世的灵魂觉得由衷高兴。
这新旧君主的更迭,算是平稳度过去了。
现在按说是处于先帝故去的国丧期,但自古旧不压新,新君登基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历史上不少皇帝登基之后都是要大赦天下以示恩惠的,建平帝虽没有大赦天下,但也施了仁惠举措,比如国丧期间,举国上下不可饮宴作乐,不可嫁娶,但建平帝说,不可让女子耽误花期,他愿意替先帝服丧三年,换得百姓自由婚丧嫁娶,不受国丧之限。
此令一出,全天下百姓自然感念建平帝的大恩大德,毕竟这好处是实实在在落到头上的,那些没有说了人家的儿女,也不用因着要赶国丧的期限,随便找个人娶了嫁了,可以多考察,挑挑。
叶峥也觉得好,比大赦天下好,凭什么因着换了皇帝,那些好人家的儿女要匆匆嫁娶了,有的因着没得选,要嫁给瘸腿的,歪嘴斜眼的,或者等过几年大了,直接配给人品更次的,而作奸犯科的却可以直接被放出来,连服刑都不用了,那岂不是损了好人的利益,肥了那些坏的了么,再说,民间一下子多了那么些牢狱里出来的坏蛋,江洋大盗什么的,也不利于社会治安。
至于建平帝说的服丧三年么……
众所周知,服丧期间不能华服美食,不能饮酒吃宴,不能寻欢作乐,也不能探访亲友,第一条建平帝是皇帝,就说龙袍好了,精致得还了得?龙袍要是不算华服,普天下还有什么算?另有冠冕上的一溜儿珊瑚珠也是红的,光就这第一条素服就做不到,就更不用说后头的了。
再有不能饮宴吃酒。
皇帝犒赏大臣,手段之一就是设宫宴邀请臣子参与,这一条若扎扎实实执行了,到底是剥夺了皇帝权利还是剥夺了大臣的好处也两说,至于第三条不能寻欢作乐,虽然建平帝尚未登基就已经有三子四女七个孩子了,但为国家繁衍子嗣那就是皇帝的责任,谁还嫌皇帝孩子多呢,那么些新鲜送进宫的女孩子哪一个不是家里有背景的,不让皇帝光顾后宫,这些女孩子怎么怀孕?怎么为家中带来荣光和希望?不妥,甚是不妥,这条建平帝本人没意见,但底下大臣都不同意。
四条里三条都不行了,最后一条探访亲友,对皇帝来说也是形同虚设的,还能叫皇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三年不理朝政?那不完犊子了么。
于是,朝臣们齐齐上书:皇上您对先皇的孝心举国皆知,您就是那盖了章的天字第一号大孝子,但是为了国家大事和长远大计,您可千万不能服丧三年啊……最多服丧三天。
建平帝接过折子看了看,表示不为所动,御笔朱批驳回:说了守孝三年就是三年,少一天一刻也不行。
臣子继续上书:圣上您的孝心感天动地,但是治国理政离不开您呐,请您为了我们臣子和天万千百姓着想,就服丧三天吧……
言下之意多一天也耽误事儿啊!
建平帝继续不为所动,御笔朱批:爱卿们,朕是天子,君无戏言呐。
朝臣们: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三天正好啊!
如是者三,翻来覆去上了六回折子,第七回的时候,听说建平帝深深叹了口气,说了句,朕不能对不起先皇啊……
下头阁臣们听得是眼角一抽,不是吧,还来?
下一秒,只听建平帝语气一变:朕已然对不起先皇,再不能对不起天下百姓,罢了,既然你们如此强烈要求,朕就遂了你们的愿,服丧三天以代三年吧。
阁臣们闻言纷纷松了口气,在明知道结果的情况下,同样的内容换了言辞反复上下传递也是很磨精神的好不好。
这场拉扯戏可算是落幕了。
于是最终,建平帝素服简食三天,守孝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而民间也可自由嫁娶,自办宴会,算是两全其美吧。
消息传来雁云州之后,为庆祝新皇登基和仁政,那是举办了三天三夜的鲜花节和火把节,热闹极了也高兴极了。
所有人都开心的时候,却有一个小少年郁闷了,默不作声躲在角落有一塔没一搭吃糖炒栗子,明明是最喜欢的零嘴,瞧着也没胃口了。
叶峥看到他的时候,只觉得他儿子脸上是肉眼可见的不开心不高兴,想想最近没人得罪他啊,他自己也因着京城事多,好久没逗他了,这是怎么了?
忙喊来云景然问问看:“然儿,我怎么瞧着安儿兴致不大高啊……是最近有谁给他气受了吗?”
然儿的回答也很直接:“爹,瞎想什么呢,雁云地界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还有人给他气受?”
虽然小哥俩从不像那纨绔子弟主动欺负谁,但叶峥一想也是这个理。
“那你晓得怎么回事不?”
“嗐——”
然儿无所谓摆摆手:“不就是有人爽约了,有人就不爽了……”
叶峥没听明白:“你说仔细点?”
然儿一副还要怎么仔细的表情:“就是说,当初小五哥回京城的时候说了,等学院开学他就回来,到时我们继续一起念书玩耍,这眼看五月不都要过去了么,小五哥不仅没回来,连个信都没带来——”
说着耸耸肩:“小五哥的爹都当皇上了,小五哥现在就是皇子,皇子们都念太学的,怎么可能千里迢迢还回来读雁云综合书院啊,可叶瑾安傻了吧唧啊,竟然坚持小五哥还会回来,这三等两等见不着人,可不就自己给自己整郁闷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叶峥明白了。
见他爹点头,云景然把最后一口鲜花饼塞嘴里拍拍手,屁股从椅子上蹭下来:“爹你还有事么,没事我先过去了,豆子哥那还有两笔账没盘清楚呢。”
“去吧,注意用眼卫生,别离纸面太近了……摸过账本的脏手洗干净了再拿东西吃。”
“知道了爹。”
然儿匆匆走了。
叶峥走到门槛边,也不管身上还穿着官服,一撩袍摆和儿子坐成一排。
安儿顺手递过糖炒栗子:“爹吃栗子。”
叶峥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捞了个栗子慢慢剥,边剥边想怎么说。
他也不觉得安儿和凌小五就怎么着了,凌小五那边什么想法叶峥不清楚,但自家安儿才八岁根本不会想那么多,估计郁闷的也是天天在一处很照顾他的小哥哥爽约这件事本身带来的挫败感吧。
其实细究起来,安儿虽不孤独,从小就有然儿和小豆子陪着他玩,但这两个都是家里人,外头玩伴的话,玩的比较好的也就凌小五一个了,估计安儿就是寂寞了。
叶峥也不急,吃完一个栗子捞一个继续剥,反正书院已经开学了,以安儿爽朗性情,只要没有占有欲那么强还处处散发压迫性的凌小五在身边,估计很快就能重新结交到小伙伴。
作为父亲,他在儿子情绪低落的时候提供一点陪伴和支持就可以,说多了恐怕反而不美。
终于,在叶峥吃了三个栗子之后。
安儿似乎想通了,手往身上蹭蹭歪头看着叶峥:“爹我没事,你去忙公事呗。”
叶峥瞧见他糙汉子行为,无语地掏出早上云清放在他怀里的帕子,捏着儿子手指一根根擦干净:“爹就算再忙,家里人都是第一位的,不然爹在外头累死累活做官图个啥,还不就是图一家人幸福快乐地生活,秉持着这个原则,你要不开心了,爹却一心扑在公事上,岂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安儿听得似懂非懂,问叶峥:“爹也和朋友分开过吗?”
“怎么没有?”
叶峥慢慢唤起儿子的回忆:“爹带着你们来雁云的时候,你才三岁吧,还不大知事,但你记得你京城的周伯伯、谢伯伯和闵伯伯么?”
安儿点头,自然是记得的,这三位伯伯是来过雁云的,爹也说过他们是知交好友。
叶峥说:“记得就行,当时爹来雁云的时候,你几位伯伯都不赞成,也是不想分别的意思,不过爹还是来了,这么些年过去的,你可有见他们同爹生分?”
“没有。”
生分还是不生分见一眼就能感觉出来,况且这些年书信往来也是没有断过,爹和阿爹上回说起回京述职的事情,话语中也是和几位好友团聚重逢的快乐,显然彼此并未生分。
叶峥说:“爹从前读过一句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若是真朋友,是不会受地域和时间的限制的,譬如你和凌小五,莫非他回了京城,你就不拿他当朋友了?”
安儿立刻摇头:“安儿没有。”
“这不就结了,还是……”
叶峥故意说:“还是你担心凌小五当了皇子,那眼睛就长到头顶上,觉得你这四品官的儿子不配和他做朋友了?”
“小五哥倒也不是这样的人。”安儿想了想凌小五那清冷的脸,还真想象不出他眼睛高到鼻子上,抬鼻孔看人的样子。
“何况呢,皇子身份特殊,就算有心来雁云,他父亲母亲恐怕也不会同意的,所以凌小五算不得是故意爽约,对不对。”
安儿点点头:“……对。”
叶峥还要说什么,安儿打断他:“爹你放心,我都晓得了,小五哥不是故意爽约,他也有难处,爹你从前教我们,要体谅别人的难处,我现在就该体谅小五哥的处境,但同时我也要体谅爹担心我的心情——所以爹你放心吧,我不郁闷了。”
安儿捏着忽然栗子粲然一笑:“爹你再给我说说那句诗吧,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真是好诗啊,爹你啥时候诗才这么好了,这诗意未尽,还有下阕吧,爹你快说说后头是啥?”
叶峥哭笑不得,他本来是准备了一肚子话准备和儿子长谈,谁知道他儿子豁达得很是一点就通,根本不纠结,反而对他随口说出的两句诗表示出了浓厚兴趣。
行吧,也不是所有少年都是维特,能有曲折又绵长的烦恼。
至少安儿不是。
放心了。
“嗐,你还不知道你爹我吗,哪有这么好文墨,这两句诗是听一个过路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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