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二年, 三月,冬雪初化。
叶侍郎带着一家子搬新宅了,从松柏巷的木材商人旧宅邸, 搬到了青鸾巷里御赐的大宅,和圣上潜邸时候的王府做起了邻居。
青鸾巷子啊, 里头世代只住数得上号的达官贵人和皇亲国戚, 虽只一条巷子,住进去这身份可就不同了。
普通人想要从市井街巷搬到这青鸾巷子里, 需要几辈子?
叶峥不清楚,他从金銮殿上那个先帝钦点的小小榜眼,到官居三品,带着全家搬进青鸾巷,用了七年。
左邻右舍都是同侪, 纷纷前来道贺,送的礼物礼单摆满了一个院子。
叶峥身着崭新袍服,和云清同执一根包金长杆, 挑开红布蒙着的匾额,红布翩然落下,云府两个烫金大字赫然显露在人前,字体几位俊逸潇洒,一看就是字圈新贵周纪明周大人的手笔。
往来宾客都是心中有数的, 自然不会在这样大喜日子说出些诸如怎么不是叶府,如何是云府……之类扫兴的话来。
挑开红布后,叶峥和云清作为当家人,招呼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进宅子内吃酒饮宴。
宾客们说着恭喜恭喜, 鱼贯进入, 才踏进二门, 就听到身后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巨响,惊得差点跳起来,体面一点的也面露骇色。
叶峥赶忙笑着安抚:“别慌别慌,外头放鞭炮呢,就和过年燃爆竹一个道理,增加喜气用的。”
“鞭炮,那是何物?”
“细细密密响成一串,比爆竹炸响的频率可是高太多了。”
“比爆竹也响,声音也亮堂,不闷。”
宾客们好奇心大盛,二门也不进了,又跑到门口去看热闹。
只见门两边站立的小厮各自持一根长杆,杆头上挑着一串红辣椒似的东西。
余衡拿着截香,在那串东西下头一点迅速跑开,大约十秒后,那两串东西就噼里啪啦爆响了起来
两串鞭炮炸完,空气里残余着淡淡的火药味儿,不难闻。
叶峥见大家伙面露好奇,主动介绍:“这就是我云家工坊新研制出来的玩意儿,叫鞭炮,也叫百子炮,有喜气临门,多子多福的意思。”
又指红纸残屑:“这满天满地飘着红火,喜气洋洋。”
大家一看,这鞭炮炸响的时候,地上空中,红屑翻飞,可不正是凭空多了一股红红火火喜气腾腾的感觉么。
当即就有心思活络大人凑上前来:“云字工坊惯是出好东西的,看来这百子炮不久也要上市贩售了?好极好极!老夫有一孙女,不日便要出阁,可否先预定一些百子炮,到时候也燃上几鞭,正取这个多子多福的兆头。”
老大人不说鞭炮,只说百子炮,这心思可是明晃晃写在脸上了。
叶峥在乔迁之日当着人燃鞭炮,自然就有推广的意思,把家搬了,新产品也推出了,是一举两得的,此时自然不会推脱。
一拱手:“徐大人,好说好说,这是我夫郎云清,也是云字工坊的主人……此事入内详谈。”
也不光徐大人,在重家族和亲缘关系的古代,谁家还没两门亲戚要办事呢,这燃放鞭炮比燃竹既省事又声势浩大,自然是鞭炮好的,当即也凑上来,要商议这鞭炮的订购事宜。
一场搬家宴,宴会是不重要了,是弄来了好几笔鞭炮订单。
叶峥朝云清得意眨眼:我就说这东西一定不愁销路的吧?
云清也笑:是,阿峥料事如神。
三月中旬,边关又报戎狄来犯。
这戎狄乃是北方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水草长到哪里,牛羊马儿吃到哪里,他们就扎个帐篷住在哪里,等牛羊马儿赶去下一片土地,牧民也随之迁徙。
这样的生活习性,原本该同大启井水不犯河水才是。
可看天吃饭的牧民,每年总有春秋两季粮食接不上,草原上草儿过冬还没长出来,或者即将入冬开始枯萎,别说牛羊马儿没得吃,人也要饿肚子,这时候,农耕文明下,有屯粮习性的大启边民就遭了殃。
偏这些生在马背上的戎狄,吃得是牛羊肉,喝得是牛羊乳,生得精悍膘壮,无论是体力还是体质,都比吃谷物粮草的大启边民要好得多,戎狄□□的马儿也都是善于奔跑的优良马种,每每进犯,烧杀抢掠一番,得手就跑,绝不逗留。
草原广袤,又接着巨大的荒漠地形,戎狄进了草原就像鱼儿回到大海,遍寻无踪,别说边民没有办法,对戍边将士来说也是极为头疼的,就算一时打跑了,过段时间点了人马又来,是悍不畏死,极其狡猾的存在。
就如那年大皇子带兵击退羌族一百公里替明光帝贺寿,也的确做到了,可是翻了年,等到草原上青黄不接的时候,敌人还不是照样进犯,从没说击退几次就打怕了的。
不过边关问题是由来已久,从有边线起,就有边关问题,虽令人心烦,建平帝却也知道无甚解决办法,只能人力物力这么耗下去,总不能就不管边民了吧?
这日早朝的主题依旧是戍边问题。
听得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叶峥也站出来提了句:“圣上,臣家里最近研制出一物,或可试试。”
建平帝一听就来了兴趣:“哦?叶爱卿也懂行军打仗,快说来朕听听?”
叶峥道:“臣这里有一样东西,叫鞭炮,点燃时能发出阵阵炸响之声,臣听闻游牧民族犯边主要依靠的是□□宝马的神骏,若能废了他们的坐骑,光凭人海战术,我方兵士也能强压对方一头——”
叶峥正在侃侃而谈,只听武将队伍里有个人重重一哼。
大启文武将之间的嫌隙由来已久。
因武将多为莽直性子,平素在外征战,风里来雨里去的,自然看不起这群只会打嘴巴官司的文官,觉得他们巧舌如簧,只靠阿谀谄媚就能比他们这些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升官还要快,还要得圣上重用。
文官呢,则多有瞧不上这些武将,觉得这就是些草莽,整日里只会打打杀杀有辱斯文,说话从不讲究语言的艺术,一点不肯迂回曲折,有时候自己给点颜色,对方反而开染坊,直直就给撅回来了,是不识好歹,不同文墨,个顶个的粗俗人。
时间长了,自然是各自为政,懒得多同对方废话,就是有涉及对方的议题,只要圣上不明着问,那就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让这群大老粗/老迂腐自己头疼去吧!
今日朝会的主题是戍边,那自然是归属武将那边的议题没得说,文官这边也就虚应故事,随意听听得了,故而先前多是武将在发言,文官是不大说话的。
而叶峥,可能是因着调回京中时间不长,朝会参加地少了,自然同别人没有这份默契,再加上帮着建平帝处理事情惯了,看问题的眼光比较全面,武将发言的时候他也认真听着,心内还思考着解决办法,当武将们告一段落,他也酝酿成熟了,自然就站出来畅所欲言。
且不管他说得对还是不对,此举却是大大冒犯了武官集团。
你一个朝会上的新人,嘴上无毛的三品文官小子,恐怕连边关的门朝南朝北开都不知道吧,俺们武官集团在商讨正事,要你站出来多话?
一个武将当即出列:“军机要务,你一个三品文职懂个啥,少在圣上跟前大放厥词,以免惹人发笑!”
叶峥被说得一愣,怎么个情况?热辣辣地,好冲人啊!
文官队伍里,周纪明,还有其他几个文官则朝叶峥摆手,意思这是武官的事,咱们少发言,让他们大老粗自己爱怎么发挥去。
叶峥先瞟瞟文官队伍,又瞟瞟武官队伍。
先前没在意,这时候却看出点机锋来,站得是泾渭分明啊。
——懂了。
这就看出先帝和今上的不同了,除非明光帝有意放任,不然没谁敢在明光帝表示要听一个朝臣说话的时候刻意打断的。
但是大臣们都摸清了今上建平帝是个好性子,建平帝的朝会上他们就敢。
建平帝果然还是乐呵呵的:“张都尉,叶爱卿说的也没错啊,你就有意见,等叶爱卿把话说完嘛。”
张都尉又哼一声:“有啥好听的,文人懂个——懂个锤子打仗!”
他想说懂个屁,但屎尿屁的,到底当着圣上面不雅,好歹咽了回去。
文官一听也毛了。
这话忒也看不起人了。
当即反驳:“此言差矣,文人怎么就不懂打仗了,古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典故,莫非典故的主角子房先生就不是文人了?”
“声名显赫的卧龙先生,虽被后世尊为武圣,难道卧龙先生就不是文人了?”
我们只是懒得在朝会上和你们武夫争锋,可不承认文人不懂打仗。
“哪个兵营里还没有军师了,军师莫非不是文人?”
“若无文人相助,你们武将只晓得逞匹夫之勇,有多少兵士也都带沟里去了!”
张都尉那话一出,自己也知道扫射了,但人家子房先生和诸葛武圣那可都是文武兼备的千古奇人,就现在大启朝堂上这几块料,怎么配同他们相提并论?
再说了,这样的奇才,世上能得几人?
但武将多是笨嘴拙舌的,便是心里有一通大道理,口里一急也说不出来。
文人都是长于弄舌的,一旦被他们抓到把柄,那帽子就一顶一顶往上扣,根本不给武将还嘴的余地。
反而挑起这个话题的中心人物,叶峥和建平帝,被晾在一边了。
下朝后,叶峥被召入建平帝起居殿,君臣二人对坐半晌,心里俱是无语。
还是叶峥先开口:“圣上,你得拿出威仪来啊。”
你是帝王你最大,得维持秩序啊!
不然如今天这样的情况,肯定还会三番五次发生,朝会上吵成一锅粥,那肯定不利于朝事啊!
建平帝依旧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反而一副,果然皇上不易当啊的样子。
又对叶峥:“阿峥消消气,他们不知你的本事,朕是知道的,你快点再给朕说说那个鞭炮,朕很感兴趣,朕想听。”
叶峥只好先放下这个话题,专心说起鞭炮来。
叶峥的计划是这样的,戎狄不是仗着坐骑神骏来去无踪吗,但再好的马乍然听到鞭炮声也难保不被吓到,戎狄们的马受了惊自然就不可能太听控制,说不得还会在自家队伍里乱窜,惊了自家其他的马或者打乱自己人的行进路线。
而我方兵士早有防备,正可趁乱将敌人一举拿下,再不济就算拿不下敌人,让敌人心里有个惧怕,减少来犯次数也是好的。
由鞭炮,叶峥顺势又说起火药,说起土法地雷,土质手榴弹。
“这鞭炮对马只是起到惊吓作用,实际人只要机敏些,并无大害,用在边疆游牧民族身上,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若是平原对敌,两军打阵地战,则更多使用投递式手榴弹,或者填埋式地雷……”
建平帝听得眼冒精光:“可果然如阿峥所说,这样威力巨大?”
叶峥摆摆手:“其实现在能批量生产的,只有需要明火引燃的鞭炮,或者炸山的火药,像没有明火的触发式地雷或者投掷手榴弹,暂时遇到一些研发瓶颈,不过圣上放心,既然有了思路,研发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建平帝喜得用力一按叶峥的肩:“若真能研制出来,阿峥你就是大启的福星了!”
叶峥耸肩:“那些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圣上得拿出魄力来,让武将们愿意将这鞭炮用在戍边上。”
建平帝点头:“阿峥你先回去休息,此事朕来想办法。”
……
建平二年四月。
边关捷报频传,鞭炮在对付戎狄的进犯上果然起到了出奇制胜的效果,当敌人骑着马悄悄摸进街巷或者农田的时候,立刻有埋伏好的士兵用火折子点燃鞭炮,奋力丢在敌人的坐骑中间,当噼里啪啦炸响的时候,敌军一下子如炸了锅,那叫一个人仰马翻。
受了惊的战马胡乱奔跑起来,根本不听指挥,把敌人颠下马不说,混乱之中一通跳跃踩踏,把自家人伤了个□□成,便是有没伤到的,刚从地上爬起来,大启兵士寒光凌冽的长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正面战场上,鞭炮也起到了干扰敌军战马的作用,敌军长久训练起来的战马阵型不攻自破,我方兵士趁机杀入,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利,缴获战马无数,事后盘点战俘时,甚至发现里头有图答可汗的亲儿子。
边关将士好久没有打过如此痛快的胜仗了,连一开始对这鞭炮是否起到作用持怀疑态度的将领,也无甚屁话好说了。
这一仗,取得的胜利自然是巨大的,但以往也不是没打过这样的胜仗,可其意义却不仅在此,这场胜利的意义在于,大启有了对付戎狄战马的能力,马可以避开铁蒺藜,跳开绊马索,但声波的攻击是无形的,四面八方的,总不能戳聋马的耳朵,由此,进犯的游牧民族再也不能凭着人强马壮,随意出入边民的村庄如入无人之境了。
只要持有足够多的鞭炮,即便是手无缚鸡的小儿和老人,也可以凭借一个火折子,威胁到对方身下训练有素的坐骑——让敌人心中有个顾忌,这才是此战最大的意义所在。
建平三年五月,边关再次大捷,戎狄主动派遣来使,向大启求和。
叶峥作为研发出火药,并想出鞭炮计的最大功臣,官至二品,兼任中书左侍郎兼礼部侍郎,全权掌管接待事宜。
并在接待的时候,酒足饭饱之余,说要带使者看个好登西,把人家拉到研发中心旁的巨大空地上,展示了大启新研发出来的触发式阵地雷和投递式霹雳弹。
戎狄来使心悦诚服,签下了为期十年的互不侵犯条约。
建平三年七月,触发式地雷和投递式霹雳弹在抗击西部勺族入侵和西南玄王朝进攻的时候起到了巨大作用,西部边境由此拓宽七十公里,玄王朝割地十城,赔款五千万两白银。
此两战大捷后的一个月,原中书令,也就是本朝宰辅齐正齐大人上表建平帝,自陈体弱多病老迈不堪,请求告老还乡。
建平帝依照旧例,三次发回挽留——这也是老花样了,拉扯一番,君臣互相给足面子。
等齐大人第四次上书的时候,允了。
大启朝没有尚书省和门下省,皇帝是最高权利决策者,下来就是中书省,中书省总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齐大人一走,中书省的最高长官——也就是中书令大人,建平帝以下第一人,本朝的宰相,内阁之首,六部尚书的顶头上司——如此权倾朝野的位置,就这么空余了出来。
但中书令如此要职,空一天都很麻烦。
让谁顶上好呢?
建平帝在朝会上笑眯眯问。
朝臣眼观鼻鼻观心。
按照早就预演好的,文武官里各出一个牵头的,提议叶峥叶大人。
叶峥自然是再三推脱,表示自己当不起如此要职。
朝臣也是再三再四提议,请叶大人为了百姓,为了朝廷,就承担这个职务吧!
如是者三,建平帝心满意足地把叶峥提到了中书令的位置,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叶峥夫郎云清,授一品诰命头衔。
自此,开启了一个王朝的辉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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