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吱呀一声响,  不多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妇女,没记错的话好像是隔壁老胡家的媳妇儿。

    “外边门没关,  我寻思你也没工作,这时候应该在家的。”

    见到人,小家伙黏糊地往乔露怀里拱了拱。

    “呀,你俩还在床上呢。”妇女惊讶地张嘴。

    乔露缩了缩脖子,  抱紧乔安:“是呀,  这天儿不是挺冷的吗,  床上暖和,  进来坐吧,  随便坐。”

    吴桂芳笑着看她:“确实暖和,  。”

    她没坐,绕着房间走了一圈,  边打量边感叹:“这房间变化好大,  跟之前完全不一样。”

    “我记得这个衣柜以前放在这里的,  房间里还放了花呢?挺漂亮。这里挂了条新窗帘?真厚实。”上手拉了拉:“呀,真黑,  拉起来就跟晚上似的。”

    乔露眼睛一弯:“是啊,  有时候想睡懒觉,  这个实用。”

    窗户上帖的旧报纸不遮光,六点一到阳光就会照进来,晃眼的很。

    吴桂芳点点头,  爱不释手: “真好,  这料子真厚实,  就是感觉有点浪费。”

    乔露笑笑不置可否。

    起身给她端了张椅子,  吴桂芳落了座,  笑着看她。

    “难得有个同龄的还没班上的女同志跟我一块儿待院子里,无聊了就到隔壁找我唠唠,我也没工作呢,两个女儿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幼儿园,无聊的很。”

    乔露应承道:“好呀,以后没事干我找你聊天。”

    吴桂芳看起来很面善,利落的短头发很有种干练的气质,个儿不高,一米五二三的样子,浑身看起来精神气却很足。

    “我二十八了,你多少?”

    乔露回答:“二十三,差不多快二十四了。”

    “哦……那咱俩还差挺多,你看起来好年轻,出去说是高中生都有人信。”

    “有那么夸张吗。”乔露笑了笑,不好意思地撩了撩头发。

    乔安趴在妈妈怀里,好奇地观察吴桂芳。

    吴桂芳打量母子俩,越看越笑:“漂亮,你是真漂亮。你家小孩也乖,还是个俊娃娃!”

    人跟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就是人跟狗的差距,生完孩子她脸都垮了,看看人家乔同志,嫩地跟小姑娘似的!

    “你没来之前这屋里就干净,你来了以后更干净,你们两口子真勤快。”她没完没了地夸赞。

    乔露谦虚地笑起来:“拢共就两间房,打扫起来挺快。”

    “这倒是,不过照这么说的话我那边更快,就一间屋。”说起来吴桂芳怪羡慕他们两口子,一家三口人住这么大两间屋,哪像她家,六口人挤一屋。

    说完想起什么,她问:“你们晚上一家三口睡一张床?”

    乔露点头,揉了揉乔安的发顶: “是啊,安安才三岁嘛,一个人也不敢睡。”

    吴桂芳:“也是,不过你们两口子总归不方便,再过个两年就能让他自己睡了。”

    说完,小家伙抱住妈妈的手臂逐渐收紧,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紧吴桂芳。

    吴桂芳指指外屋:“之前你家男人就睡那屋,拉个帘子遮一遮也挺方便,那么大一屋呢,不放张床总感觉浪费。”

    她自己的家就很拥挤,巴不得再来一间,徐海州这边有空屋子却没人住,真奢侈,好让她羡慕。

    “海州以前睡那屋?为什么?”乔露往门口望了望,杂七杂八的东西摆着,又当饭厅又当客厅,也是放自行车的“车库”。

    “是呀,他没跟你说呢?”

    “说什么?”乔露疑惑。

    吴桂芳拍手:“这房子以前不是他的。”

    这个事儿乔露是知道的:“我听刘姐说,这房子是他走狗屎运得来的,不过具体怎么来的我还没问过。”

    “嗐!其实也没什么,大家都知道的事儿,是这样的……”

    既然乔露不知情,趁这个机会吴桂芳干脆把事情告诉她。

    四年前刚刚改革开放的时候,二十岁的徐海州独身来到黎安,据说来南方是想做生意,到处找进货渠道。

    那时候私人工厂少之又少几乎可以说没有,而国营工厂大多数人是歧视私人买卖的,即使能挣钱,也不愿意供货给私人老板,甚至瞧不起他们,这也就造成了徐海州找不到进货渠道。

    后来结实了一些朋友,告诉他私人商贩想要搞货,最保险的做法就是找仓库管理员套关系,再通过管理员买一些厂子里的瑕疵品出去倒卖。

    徐海州便盯上了黎安市第六服装厂的仓库管理员,也是屋子原主人李顺良。

    顺利合作后,李顺良负责供货,徐海州负责销售,挣到的钱还要二八分,干了八个多月,徐海州没少照顾他这个孤寡老人,两人关系比兄弟还亲。

    李顺良老来得子,妻子却因难产而死,留下一个女儿陪伴左右,后半生也没有续弦,有生之年看着女儿成家立业是他最大的心愿。

    偏偏事与愿违,知青下乡潮那时候,李秀秀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报名参加了上山下乡运动,这活动虽然是全国性且强制针对学生群体,但独生子女可以留在城里,除非自愿报名。

    李顺良愿意四十三岁提前退休把工作让给女儿,却还是没能把人留住。

    直到1977年,女儿返城了,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回来时身边多了个男人,据说是她在农村找的对象,两个人情投意合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现在陪她一块儿回黎安,就是为了把“好消息”告诉他。

    那男人是西部大山里的农村汉子,李顺良看不出他有什么优点,但女儿就是喜欢他,就是要跟他结婚,还要跟这男人留在农村。

    李顺良差点没气吐血……别人家的孩子想方设法也要返城,这孩子却跟着了魔洗了脑似的想往农村扎根。

    那农村男娃娃也是个憨的,李顺良让他留在黎安生活,他拒绝了,说是老家有太多亲人无法割舍,而且留下就表示自己是“赘婿”,按照他们村里的说法,赘婿是对男人绝大的侮辱!

    李顺良一口气没吸上来差点躺棺材,他当然不愿意女儿嫁到农村,为了这事儿没少跟李秀秀吵架,父子俩的感情岌岌可危。

    眼见着女儿要跟农村汉走了,一气之下发出招赘通告,谁要是入赘李家,并且留在本地生活,他就把房子送给他,工作也送给他!

    消息一发出,想来当赘婿的男同志络绎不绝,简直要把李家门槛踩断,还是没能留下李秀秀。

    她决然离去,临走前见到了徐海州,听闻他与父亲之间的关系,走得更放心了。

    “既然徐海州愿意照顾你,房子和工作你就送给他吧,我是坚决要留在伟中身边的,等什么时候给您生外孙了,我再带孩子来看望您。”

    “不孝女!不孝女!”

    从李秀秀离开到现在四年过去了,她一次也没回来看望过老父亲,她甚至不知道父亲已逝世。

    孩子养到这份上,不如当初生个叉烧。

    “这么多年了,不回来连封信都没有寄过吗?”乔露问。

    吴桂芳摇摇头:“听说是没有的。唉,白眼狼一个,不提她也罢。总之你男人运气是真好,当然了,你男人人品也好,要不然李顺良不至于把房子和工作全送给他。”

    “那后来呢?李秀秀既然已经走了,房子为什么还是给海州了”总不能光因为一个人品好吧。

    吴桂芳笑了一下,继续道:“秀秀走后老头子生了场大病,查出来已经是胃癌晚期了,亲戚朋友听说他得癌症全都躲得远远的呢。癌症呀你想想,那玩意儿听着多恐怖,虽然医生说胃癌不传染,但那可是绝症!一般人谁不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那段时间别说李顺良那屋了,就是咱这院子,除了住在这儿的人,外人都不敢进来。”

    那个年代就是这样的,知识普及率极低,城里农村到处都是文盲,把癌症当洪水猛兽看待不足为奇。

    “连亲人都嫌弃,唯独你男人是例外,每天又要摆摊又要照顾老头子,比亲闺女还亲。”说到这里,吴桂芳叹了口气,“老头子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得了癌症班儿上不了,直接把工作给了徐海州,你男人本来不要的,可老头子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摆摊比上班辛苦,渐渐的力不从心,最后还是选择进厂上班,好歹是个轻松活计,又能有时间照顾李顺良。”

    “医生说老李头活不过半年,可后来硬生生撑了四年!咱邻居都说是因为你男人无微不至的照顾,要不然早没了。好像是第二年吧,李顺良就把房子送给你男人了。”

    这年头大部分房子都是房管所的,但李家的两间房可不不同,人家那是私人财产,可以自由买卖,只要合法,你想送给谁都可以。

    “第四年李顺良去世,你男人就辞职出来摆摊了,事情就是这样的。”

    听完,乔露神色复杂五味杂陈,没想到关于这房子还有如此曲折的一段故事。

    八十年代住房紧张,把房子送给没有血缘的外人,不说黎安,全国怕是都找不出这么一茬,不用多说,便能知晓当年徐海州对李顺良多么尽心尽力照顾,才让他下了如此大的决心。

    “你家那两口子运气是真的好,咱左邻右舍都挺羡慕他白得了这么大两间屋,可咱又没理由嫉妒,毕竟如果没有你男人,李顺良哪来那四年呢。”

    吴桂芳一直就挺羡慕的,可羡慕归羡慕,她也知道,自己没那运气也没那胆魄,如今这时代,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一切都是老天爷早安排好的……

    乔露怔了怔,感叹道:“也算好人有好报吧。”

    两人继续聊了一会儿,约好了以后一起买菜,吴桂芳就回家做饭去了。

    中午下了点毛毛雨,天气变得阴沉沉。

    乔露听着雨水滴答滴答从屋檐上落下的声音,心想下雨天徐海州还会回家吃饭吗?之前没结婚的时候,他说下雨基本上就近找个摊吃点馄饨面条对付过去。

    没想到他还是冒着风雨回来了,饭桌上是早已摆好的一盅营养补汤,合盖煨着,却盖不住浓郁的香味,熏地人皮都展开了。

    徐海州到家的时候妻子正在小厨房忙活,乔安蹲在灶台边好奇地望着橘色火苗,时不时帮妈妈递个菜。

    “爸爸!”注意到回家的徐海州,乔安一阵风似地奔来,撞进他怀里,被稳稳接住,托起小屁股抱了起来。

    小家伙现在越来越不吝啬表达对徐海州的喜欢。

    父子俩贴贴脸,好不温馨。

    如此和谐的亲子画面从前只存在于于梦境中,如今切切实实展现在徐海州眼前。

    看到乔安向自己奔来的瞬间,身体的疲倦都似乎消退许多。

    从今往后的日子,回家后再也不用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他终于有些明白婚姻真正的意义了。

    ……

    “回来了?”乔露扭头,对他露出个晴朗的笑。

    “嗯。”徐海州接过她手里的一碗鸡蛋羹,笑道:“好香,很丰盛。”

    乔露笑睨他:“工作辛苦,营养得跟上。”

    一家三口都是瘦猴儿,得好好补补,反正手里攥着钱,吃食上能不抠就别省。

    巧的是,徐海州也是这样的想法,一家三口都是瘦猴儿,可不得好好补补。

    来到饭桌前落了座,乔露敏锐地发现徐海州的手被冻得通红,伸过去握了握:“这么凉?”

    徐海州愣住,下意识反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轻轻地揉了揉。

    “还行,不怎么冷。”说着把她的手覆到侧脸贴了贴,暖烘烘的很舒服。

    乔露被他脸上的寒气冰到手,又注意到一个细节:“骑车是不是没戴手套?”

    “忘记买了,我有空去买一副。”徐海州还担心她的状况,转移话题问她:“那里怎么样,还痛吗?”

    乔露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脸微微热:“好多了,但今晚是……是不行了。”

    徐海州遗憾地捏了捏她的手掌:“好好休息。”

    嫁给徐海州后,伙食比在乔燕家吃得还丰盛。

    乔燕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手里就算有钱也精打细算。乔露就比较随性,自从知道自家男人不计较钱财后,其他地方可以省,在吃食上该花还得花,既然有钱,营养上可不能亏待自己。

    中午吃鸡蛋羹和青椒炒肉,蔬菜是凉拌黄瓜,乔露调制了特别的酱料拌菜,酸酸咸咸很下饭。

    乔安哼哧哼哧刨饭,夫妻俩边吃边聊,聊起了这屋子原主人的事儿。

    徐海州夹菜的手一顿,“隔壁吴姐告诉你的?”

    “嗯。”

    他笑了一下,毫不在意:“顺手的事儿,能帮就帮了。”

    顺手这手还真不怎么顺,照顾癌症病人需要耗费多少时间精力和金钱,他太谦虚了。

    看着小妻子频繁往身上投来视线,徐海州淡然一笑,交代了。

    “倒也不是无缘无故帮他,那时候我跟我朋友住棚户呢,照顾顺良叔他还给我免费房子住,况且他是我的朋友,也算一报还一报吧。”

    徐海州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善人,能力范围内帮忙倒也没什么,况且他跟李顺良的关系早已超脱“外人”的存在,他俩似兄亦友,是忘年交,他没法看着李顺良惨死。

    “那他的亲戚不来闹吗?”这才是乔露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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