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镇国公府一处幽静院内,灯火煌煌,直至五更。

    窗外泛起蟹壳青,陆瞻彻夜未眠,他撑在紫檀书案的边缘,缓缓站起来,眼底些许发红,眸色流淌如墨,浓稠无底。

    他曾是大庆的肱骨之臣,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年少时便为太子伴读,为皇家鞍前马后,后来为娶心爱的女人,他自请到风沙肆虐的北境御敌,从锦衣玉食的清流文士,磨砺成金戈铁马的骁悍战将。

    外人皆传镇国公世子与馨月公主定亲,却不知他当面拒绝了皇帝的赐婚:臣配不上馨月公主,请陛下收回旨意,请允许臣去北境杀敌,守卫国土。

    皇帝怒目,掷下手中玉盅,玉片磔碎,左右无不胆颤。

    陆瞻久跪不起,头抵金砖。

    皇帝冷呲道:陆瞻,你敢拒娶大庆的公主,罪无可恕。看在镇国公府的面上,朕顺从你意,去北境立功赎罪吧。

    萧馨月此时闯进大殿,伤心欲绝大吵大闹:父皇,我非陆瞻不嫁,若您真心疼馨月,请为馨月赐婚。

    陆瞻兀自埋首,听若未闻,起身退出大殿,未出十步,只听父女二人猛烈争吵,女子尖声缠闹,皇帝大发雷霆。

    “我就要陆瞻,呜呜,父皇,求您了。”

    “是他不要你,朕的脸刚才都丢尽了!”

    “那我也要嫁去镇国公府!”

    “你!。。。。。。好,朕让你去,你不怕就好好等着,他那块顽石这辈子都挂不到你脖子上!”

    翌日,皇帝身边的唐公公送来镇国公府两道诏书,一道是为世子和馨月公主赐婚,另一道是封陆瞻为少骑将军,即赴北境参战。

    陆瞻撕了第一道诏书,转身挎上行囊,直赴北境。

    镇国公府不敢将世子撕毁诏书的事外传,封锁了消息,众人只知皇家赐婚,不知世子抗旨。

    刚到北境,陆瞻每战负伤,流血一次比一次多,后来渐渐的,变成他让敌人流血,杀敌如斩草,直至敌军被杀麻了,见到他的旗帜就退,大庆因此向北扩张,收复二十城。

    陆瞻成了大庆开疆辟土的利剑,皇帝不再逼婚,也不提那道赐婚诏书,只有馨月公主一人不依,自始至终一口咬死要嫁进镇国公府。

    皇帝装昏,陆家更不会主动说出诏书被毁,君臣之间黑不提,白不提,陆瞻再难开口求娶元晞,当时收到沈瑾转来的书信,他不知如何向她说明一切,自己来北境分明是想以建功立业做筹码,为两人的感情谋求一个善果,没想到却陷入僵局,被萧馨月赖上了。

    想等时机解决问题,但他料不到,元晞会迅速嫁给秦翊,知道消息的那天,陆瞻感觉自己死了大半个。

    更痛入骨髓的是,太子的疯症愈加严重,竟至对她下了毒手。

    多年为臣尽忠,赴北为大庆流血,却连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住,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皇权下。

    为给元晞报仇,他舍弃了自己,也舍了镇国公府,带着亲卫士兵围了东宫,两眼冒血,手刃了那位癫狂的储君。

    自己那么多年竟是在为一个疯子卖命!当初为何没有尽早送他下地狱!

    元晞,我知道悬崖很高,你当时一定很怕。

    我来陪你了。

    陆瞻扔了带血的长剑,纵身跃下。

    呼啸的风声和无尽的黑暗过后,他看见了光。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铠甲消失,血迹无影,而自己正在太学的课堂上,太傅皱着两条浓黑的蚕眉,拿戒尺哐哐敲着他脑袋前的木案:还睡?

    周围坐着的太子,宁王,周王,秦翊,沈瑾,馨月公主,莞月公主笑得他再次丢了魂,这怎么可能。。。。。。

    陆瞻从巨大的悲痛中清醒,世事难料,祸福相依。横竖事情已是如此,他必将抓住再来一次的人生,变祸为福。

    那日在元府,莽撞的小姑娘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他从未感觉过自己如此温柔,一时如入幻境。

    心中陈年的寒冰在消融,纤妩的白芍药含羞开了一片花裳。

    既然太子要针对她,那今世他的敌人就是太子。这次送见面礼,必要花点心思了。

    ---

    元府兰睎院内,元晞躺在自己的小院里,阖目仰卧在竹椅上,一把绢丝团扇盖着半张脸,光着脚丫,怡然自得地张开一排莹白的足趾,蜷卷,又张开。

    涧芳抬着冰酥酪走来:公主,给。

    元晞一动不动,涧芳替她将扇子从脸上拿下来:公主,吃点冰镇酥酪吧,我加了玫瑰花瓣,可香了。

    元晞睁开眼:涧芳,还没进宫呢,还是叫姑娘吧。

    涧芳笑了:奴婢想提前适应,等进了宫,万一不留神喊错了,怕被人挑理。

    元晞释然一笑,涧芳老实厚道,小鱼泼辣爽利,带她们二人进宫,心里才算有底,今后与宫外的联络就给小鱼,内务交给涧芳去管,自己一心用来对付萧湛萧翙两父子。

    她起身接过酥酪,小口吃着,想到下晚祖母要为她设宴送行,免不了又会伤感一场,不禁蹙起眉来。

    “小鱼这会儿哪去了?”她随意问了句。

    “又收拾了两个箱笼要送进宫,她去刘管家那里交代了。”涧芳答道。

    正说着,影壁前人影一晃,小鱼从楠竹中间穿过,踩着竹叶走回院中。

    涧芳啧了声,无奈说道:总是这样,为了少走两步,她每次都要从那排竹子中间穿进来。

    元晞笑了声,继续吃酥酪,小鱼走近前说:终于把所有箱笼都运走了,多亏了刘管家,又让他多跑了一趟。

    元晞听到此,便吩咐道:小鱼,等刘管家回来,你去给他十两赏钱,这么热的天,没的让人家白辛苦。

    小鱼连应了声,涧芳在一旁笑着说:得公主打赏,贵在脸面,那点银子倒不算什么。

    元晞点头道:我知道他心里未必看得上这点银子,像刘管家这样的,在外面都有进钱的营生,赏钱无非是让他知道,只要给主子卖力,主子心里都是有数的。

    小鱼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怔了几秒钟后犹豫着说:刘管家倒像是要离开元府,听他的意思,老爷那已经提过这事了。

    元晞吃了一惊:刘管家要离开元府?我记得他来元府当差时,连大哥都还没出生,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怎么突然就要走?

    小鱼摇摇头,若有所思,闭上了嘴。

    元晞想了想,眉毛折起,对小鱼说:晚上你去给赏钱时,让刘管家到兰睎院来回我。

    晚宴过后,暮色浓酲,元晞跟家人逐一话别,热泪盈眶,哪怕平日里嫉妒她嫉妒得要死的二妹妹元樱,都流露出了一丝血缘上割不断的不舍情愫,三妹妹元慧本就跟她亲近,想着以后难见面,小人儿落了不少金豆子。

    终于跟家人交代完,元晞回到兰睎院时,刘管家已经在等着了。

    她把人请进了正厅,坐下后,刘管家便叩首行礼,脊背下弯,额头磕地:奴才叩见公主,谢公主赏赐。

    只见他肩膀略微缩紧,鼻尖贴在地砖上,跪得小心翼翼。

    元晞不忍,忙说:起来吧,刘管家。

    刘赫才从地上曲腿站起。

    元晞直截了当问他:刘管家要离开元府?

    刘赫立刻目光闪躲,身上不自然地扭动,虽然幅度很小,但在元晞眼里足够看出他在逃避这个话题。

    他想了想后回话:奴才来元家近二十年,家中老母年纪也大了,这些年不能孝敬她老人家,心中很是不安,因此有意回老家侍奉母亲。

    元晞轻笑一声:假话。

    刘赫懵然抬头,见小主子正审视着他,眼神锐利,似要将他看穿,一点也不像十三岁的样子,他开始背冒冷汗。

    “说吧,到底为什么要走。”

    沉默几许后,刘管家再次跪下:主子,奴才自己也不想走,可是老爷那里,怕是交代不了。这些日子,老爷将奴才手里大半的差事都交给了陈管事。

    元晞警惕地想起曹家的事,便问他:父亲为什么这样做?

    刘管家叹气后,决定将自己的怀疑合盘托出:主子,奴才觉得,是另外有人想让奴才走,应是奴才掌管元家的事太久,得罪了人,才暗地里在老爷那被上了眼药。

    元晞盯着他看几秒后,点了点头:既如此,我知道了。我进宫后,却一个在宫外跑腿的人,你可愿意做?这份差事自然没有在元家当总管体面,可报酬不会比你现在少。

    刘管家迟疑了一会儿,问道:公主为何信任奴才?

    元晞笑笑:我自然信任,你且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用别人,未必有你得力。

    刘管家原本做好了准备卷铺盖走人,今日忽然得了意外之喜,眼圈都红了:奴才愿意为公主差遣。

    元晞微笑:好,下去吧,以后你跟小鱼联系。

    刘管家擦着眼角,从地上爬起,退出正堂。

    小鱼一直在元晞身后,见主子收留刘管家,心里有些安慰,她就知道,自家姑娘心善。

    元晞对小鱼说:我吩咐你准备的见面礼,都准备好了?宫里那些主子,寻常东西可看不上。

    小鱼连忙鸡啄米点头:公主放心,都是在库房的上等礼品中挑出来的精品,宫里的主子一准挑不出毛病。皇后娘娘那自然不必担心,公主送什么想必娘娘都会高兴,就是给太子的礼,您要不要亲自定夺?

    元晞微微露出笑意:给太子什么都无所谓,横竖他都想要我死,送他好东西倒是浪费了。

    小鱼吓呆,太子想要主子的命?

    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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