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炕桌上搁着一瓯梅子,孟玉衔一颗在嘴里干坐在榻上咂摸,直等着主仆俩说完话,彩衣打帘子出来,他方进去。
梦迢正后仰着腰欹在窗台,把上半截身子探到窗户外头,望那一片一片相搭的瓦。瓦像是一座座小拱桥,无绝无断,盖着底下暗涌的长河。
听见脚步声,她瞥了一眼,依旧将眼仰回去,“东边席还未散,你又过来做什么呀?”
“听见你回来了,我来瞧瞧你。”孟玉走近了,手撑在她腰两边的窗台上,俯着腰看她的脸,上头浮着青白的指印。他忙摸了帕子去蹭一蹭,“这几个不要命的,敢下这样重的手,把你打得这样!”
西山上的太阳毛刺刺的模糊了边,刺得梦迢虚了眼,有些烂漫的笑着,“可别怪他们,是我说做戏要往真了做,且放他们去吧。嗳,你哪里寻的这些人,回头姓董的要是细查起来,可靠不可靠?”
孟玉那双桃花眼狡黠地剪了剪,俯得更低去合她后仰的弧度,脸就悬在她的眼皮上,轻吐兰香,“你放心,他们是我从无锡找来的,仍旧送他们回无锡。戏要做全嘛,你叫‘张银莲’,无锡人,父母在老家欠了钱,阖家躲债躲到了济南,那债主自然就是无锡人囖。”
“银莲?”梦迢微抬起下颏剜他一眼,嗤嗤打趣:“你别是吃银耳莲子汤时想的这名字吧?”
孟玉很是张扬地挑挑眉峰,“还真是叫你说中了。”
梦迢嗔他一眼,笑意有些泛甜,“那我的家人呢?”
“死了。你们阖家到了济南,父母先后病故,就留下你同妹子两个孤女,被债主苦苦追债。我还没问你,同姓董的搭上话了么?”
不提还罢,经提起,梦迢便有些恼,“这个姓董的也过于谨慎了些,济南又不是龙潭虎穴,吃不了他!我这么个美人哭得那样子撞到他面前,他连问也不问一句。亏得我机敏,当下也不说话。呵,他要做柳下惠,我还不使‘美人计’呢,叫他钻头觅缝琢磨去吧!”
孟玉叫她逗乐了,开怀地笑了两声,捏着她的鼻尖转了转,“大概他就是那样个行事作风。听说他在北京就有些不近人情,名声一向不大好,北京那些贵胄显赫的公子哥也不大与他来往。”
提起梦迢的好奇心来,稍稍攒了眉,“怎么个不大好法?我瞧着他,也不像是那起仗着家里头为非作歹的人呐。”
“不是为这个,是为他母亲。”孟玉往案上倒了盅凉茶来,先就手喂到梦迢嘴边,落后自己呷了一口,接着道:
“我也是听说,不知是不是讹传。他父亲是家里头庶出的二老爷,本就有些不受重。后头娶了他母亲,谁知他五六岁的年纪,母亲便与人私奔逃家,现如今还没找着人,闹了个满北京的笑话。”
梦迢一霎来了兴致,两手将他脖子吊住,满目新奇,“这倒蛮有趣,是跟谁跑了?”
“我哪里得知?”孟玉环住她,见她喜欢听,不由多说了几句:“横竖他父亲为着这桩事,一向不大好的身子骨更是作弄得病恹恹的,七八年前就病死了。他在外头人都笑话他,说他母亲是个荡妇,他父亲是个王八,他指不定是个野种。因此他在北京场面上也不大混得开。”
不知哪里戳中了梦迢的痒痒穴,她噗嗤一笑,泼口就道:“大惊小怪,这就算荡妇了?可见那些人也没见过多大行市!”
话音甫落,孟玉的笑在脸上僵了僵。梦迢后知后觉,也敛了笑,松开他,又将腰弯弯地仰回窗台上。
晚风微凉,拂进屋内,凉得四甃结了一层冰似的,两个人都有些小心翼翼地沉默着,生怕哪句话震碎那些冰,噼里啪啦砸下来,砸破他们之间努力维系的温和的平衡。
铜壶滴答、滴答,慢吞吞地漏了会,孟玉才寻到话扭转了谈锋,“他此番到济南来,是任山东布政司参政,在北京还挂着都察院副都御史的职。初来乍到,不好轻易同我们这些地方官为伍,自然各处防备着,也是人之常情。”
梦迢旋即想到董墨那对墨翠似的眼珠子,在黑漆漆的湖底,透上来一点绿莹莹的光。他像被关押在地牢百年的冤鬼,太久没人与他说过话,令他险些成了个哑巴。
这么一想,梦迢就有些原谅了他对她的美视若无睹的傲慢。然后想起他衣袂的触感,像是命运绳索,被她一把攥紧了,缠住了三个人。
孟玉见她发怔,歪着脸松快地笑了笑,“我看他此刻姿态摆得这样高,不过是想给我们这些人一个警醒,叫我们知难而退,少去巴结奉承他。”
梦迢骤然直起身,一头磕在他额上,痛得嘶了声,捂着额角瞪他,“唷,绝世清官?”
他将她搂直了,拨下她的手,细窥她被磕红的额角,“额头都磕红了,嘴还是这样不饶人。”
他抬手替她的揉着,眼色与手皆存温柔,“可既然到了地方上,终归少不得与我们这些地方官打交道。你等着瞧,不出半月,他必定要回个拜帖给我,这是官场礼数。只是我看这个人非我族类,只好面上以礼待他,底下不得不委屈你,留一招后手。”
要换寻常门户的夫人,当是谨守妇德,相夫教子。可梦迢不甚在意,更留心的是他那只揉着她额头的手。
她同男人做戏太多,戏做得多了,连她自己也怀疑自己。
她不敢让他的手伸进心上,只敢将他的手抓下来,把自己纤细的手塞进他的掌心,“那咱们就等着他下拜帖,你在面上会他,我在底下去会他。”
孟玉握着她的手,忽然露出些恶狠狠的神态,亲了她一口,磨紧了牙关,“你怎的这样聪明呢,嗯?”
“呸、少奉承我!”
某种程度上,两人超越了凡俗的夫妻,骨肉相连,共生共存,丑陋的相依为命。更如盟友知己,是灵魂与灵魂锁在各自身体里呜咽的共鸣。
他们狼狈为奸,同恶相济。
夫妻俩一番苦心经营,总该有个结果。梦迢暗里检点,眼下七月,谢却海棠,上月中旬预谋的那场邂逅,大约已如纷纷落英,在董墨心头埋成了一个迷的坟冢。
她自然就该往董墨眼跟前晃一晃,好给他的好奇心一个恰当的解惑时机。
说话这日就装黛妥帖了,使人打探了董墨行踪,“巧”打清雨园门前过。也巧在董墨正往布政司衙门递交了赴任的扎付,午晌将将归家。
这厢骑在马上,因未正经到任,只穿着一件严谨克己的银灰色圆领袍,整个人像一片法度森严的禁地。
偏偏额上浮着一层细汗,嘴唇热得有些泛红,又仿佛这片庄严禁地里,囚着个不守节的叛徒。
一路行来,正被太阳晒得有些昏昏沉沉的,叵奈才下马,就瞧见对街上慢行着一位年轻妇人。穿戴实在寻常,却掩不住那一张宝珠之辉的面容,像是打他重重疑团的心里蓦地浮现出来的一条线索。
便招手叫来小厮,暗结额心朝对街递了递下巴,“你瞧那妇人,是不是上回马车前撞见那位?”
小厮正牵马,闻言定眼一瞧,果不其然!笑得丢了缰绳,“可不就是她!这不是好好活着么,亏得小的还想她是不是给追债的打死了,心里好些日子过不去!”
董墨似笑非笑,心里愈发觉得那是个骗子。转背要进门,刚踩上第二级石磴,又想起她那双怨恨难鸣的眼睛,真是好奇她到底骗他些什么?用何种手段?
他一面怀疑,一面止步转身吩咐,“去问问她,倘或她得空,请她进园子里吃杯凉茶。”
小厮先是惊了惊,落后朝对街跑过去,几步拦了那妇人。两个人说什么听不见,董墨只在这头望着,须臾那妇人也朝这头抬了眼,目光比上回还冷了几分,冰箭似的射穿游人,朝他直射过来。
董墨这园子叫清雨园,听说是远宋一位王爷在济南的别馆,沦落至今,景致依旧,人事已非。
梦迢跟着丫头遐暨至一座浅池,石造九曲桥那头是一间水榭,风送荷香,蝉碎浓阴,细细的喧闹中拥出一种别致的寂静。
她是个仔细人,装得个好模样,真没见过市面似的,一副被这富贵居所迷乱眼的神色。四下里探着目光,左边瞧了瞧右边,简直忙花了眼!
那丫头请她进了水榭,椅上请座,招呼了茶果,说话带着些京城口音,“姑娘不要拘束,这里稍坐会,我们爷换了衣裳就来。”
话音甫落,门口光影一晃,是董墨进来。这一会的功夫,他又换了身湘色蝉翼纱圆领袍,底下依旧是层白里子,打着银蝠团的圆补子。
梦迢看出来了,这人好干净,心里恐怕也容不下沙子。她起身的动作缓得添几分弱柳之质,软腰软臂,刻意营造出惹人怜悯的态势。又在这种弱质里不肯顺从,干站着迎他进来,并不福身见礼。
董墨背着光踏进来,又迎着光落到榻上,对她的无礼似乎不见怪,目光带着一种和蔼笑意,又暗含着拒人千里的冷意。
他将袖口随意地朝下头椅上请了请,“小姐请吃茶。原本非亲非故,又是男女有别,不该请小姐进家中来。只是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小姐,不得不唐突。倘或有损小姐名声,万望宽恕。”
先前那遭“邂逅”太慌乱,梦迢没来得及看清他的五官,只记得他一双沉在湖心的宝石一样的眼睛。
今番细瞧,才发现他的眉宇嘴唇都有种薄薄的凉意,像被围困在山谷里的秋风,回旋、回旋,低低地呜咽着,吹不出去。
总之,他长得漂亮,梦迢见过太多男人,据她认为,男人本性里都有些相似,因此她更留意他们面目与气度上的不同。气度上,他比同龄男人的张扬轻浮,又多了“月挂霜林寒欲坠”的沉敛。
梦迢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这一点倒跟她娘是一脉相承。她娘自己钟爱美男子,反倒常耳提命面地教训她:“色字当头一把刀,你可不要再吃我那些傻亏!”
她业已上了孟玉一次“当”,吃一堑不免时时提着心,于是忙把一点色心抑住,拿出含怨的乔态来应对,“老爷有哪样话只管问就是了,犯不着对我们这些的平民丫头假惺惺讲客气。”
四面呼嗤呼嗤地漏着风,她站在猩红的花毯上,蓦地像万艳群芳里将败的一朵,有些别致的冷清摧颓。
董墨默了默,一手握着茶盅,一手将膝盖弹了弹,嘲弄地笑了声,“不知是不是我多心,萍水相逢,仿佛董某已经欠了小姐一笔债似的,小姐说话像有些夹枪带棍的不客气。小姐用过午饭了不曾?”
梦迢不搭腔,把腮空蠕了两下,半低着脸。董墨朝门下那丫头递了个眼色,那丫头福身出去,他便抻直了腰,“小姐芳名?”
“张银莲。”
“鄙名一个墨,字章平。随小姐称呼。”
梦迢要装出怨恨他的样子,可受他如此礼待,再装,反倒很有些刁民难缠的架势,难免招人厌烦。
她不好再埋怨什么,只剔他一眼,复把脸低下去,“董老爷真是客气。”
董墨伸出舌尖把下唇抿一抿,饧着眼笑,“我听出来了,你此刻再说这句话,并没有讽刺我的意思。”
梦迢不由一笑,余光瞥见他惺忪的眼皮掩着一缕瞧好戏似的、不冷不淡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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