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曛慵照,尘满浮荡,金黄的太阳金黄的瓜果烂在了一处,挥散着酒酿的甜味。

    梦迢面容里糅杂着的那一种腐败的美,原来正是发源于老太太的骨血内。她比梦迢又更甚,那种醉心的美仿佛从五脏糟酿,洇在苍白的腮颊。

    她的眼皮分明很薄,却像抬不起似的,懒洋洋地扫了两眼梦迢,“唷,我瞧你有些憔悴模样,这些日操劳什么,也不见你来给娘问安。”

    烟雾未散尽,梦迢不住拿扇在口鼻前扇着,“不是京里调来个布政司参政嚜,又在北京都察院兼着个副都御史之职。玉哥只怕他到济南来了,少不得监察这里的官,因此要先在他那里铺个路子,往后倘或有什么不防,咱们也有个后招子。”

    老太太将胳膊搭在炕桌,颦眉低眼地睃她,“还得你亲自去周旋?是个难啃的骨头?”

    “说起他,可同这里的人不一样。到了济南,那么些人下拜帖要去访他,他连见也不见,根本不顾人的脸面。又年轻,又是世家子弟,他的祖父还是皇上专授的太傅!一家子爷们都在朝廷里做官。”

    说得老太太两眼放光,狐狸似地眯着眼笑,“怪道玉哥儿放了你去。这样的人,什么女人没见过?要叫梅卿去,可拿不住!”

    烟散尽了,梦迢止住了扇,将眉轻提,“娘还说梅卿呢,我正要来瞧瞧她,听说她前日席上有些慌手慌脚,可是她的病还没好?”

    提起来老太太脸色就有些不好,唇角微斜,勾魂摄魄地冷笑,“什么病?哼,我看是得的相思病!”

    梦迢乍惊,“这话哪里说起?”

    “哪里说起?还不是上年冬天我做生辰,不是也请了那位历城县的县令柳朝如?偏叫两个人撞见了,梅卿从此就有些丢魂落魄,冬天病到了春天,拖拖拉拉的不见好。前些日好了,却摆起小姐的款来,这位大人瞧不惯,那位老爷不入眼。请她席上应酬,三请五请的不出来!前日还将酒盅打翻在庞大人身上,亏得人不计较。”

    “柳朝如……”梦迢沉吟半晌,死活想不起相貌来。

    老太太扬扬手,“玉哥儿不叫你应对这些没要紧的人了,你哪里能见过他?品貌倒是不错,却是个穷官。玉哥儿讲,他祖籍在南京,家里头原本就不好,做了个县官,也没哪样钱。梅卿也是越大越有些脑子不清醒,竟瞧上了他!”

    梦迢又将扇慢摇起来,晨光斜一片在她脸上,颜色如秋,懒怠里透着凉,“梅卿也二十了,这个年纪,再免不了的,娘说说她就是了。”

    “我才懒得去讲她,到底不是我生的,就没有一点像我!”

    言讫,老太太将胳膊肘朝梦迢这头挪了挪,一脸精明暗昧地笑,“不像我亲生的女儿,不用费心教,自然就有大出息。你瞧你,眼光就比娘好,当初就瞧玉哥非池中之物,笼住了他,咱们母女三个才有如今大富大贵。”

    一抹得意的笑浮上梦迢脸颊。两个浅谈孟玉一会,转头又说回梅卿的事情。老太太话里拿柳朝如同孟玉比较一番,更是有些瞧不上柳朝如。

    梦迢理着裙笑,“玉哥当初在苏州,那是受尽了穷气,幼时腆着脸在那些个亲戚家混饭吃,遭了多少白眼?为了读书,背了多少债?那些利息都不去算它了,只说本金,还是中了进士才还清,穷怕了嚜。”

    提起来不免心酸,那时候她与孟玉虽还不认得,却像是分散在天涯两端的同一个人,走着同样崎岖的路。

    因此他们相互体谅着彼此填不满的贪念。

    她长吁一声,“这柳朝如虽然穷些,到底还有亲父母,哪至于受人白眼奚落?人没给逼到那份上,哪里又使得出手段来?他们这些个读书人咱们还见得少了?开口句句是道理,哪句又能当饭吃?简直浑身的傻气!梅卿要喜欢就随她去好了,娘放心,我把话放在这里,她吃不得那个苦。”

    闻言,老太太不由心怀两分骄傲,这女儿可是益发像她了,由面到心,逐渐步她的后尘。哪比十来岁的时候,打死也不肯使那些讹诈人的手段,白受了那几年的穷!

    亲女儿像她,干女儿到底隔着一层心,联想起来老太太便把嘴瘪着直哎唷,“你还不晓得梅卿呢!那架势,像是十头牛也拉她不转!我总不能白养她一场吧?那姓柳的不拿个二三千,想都不要想!”

    梦迢噗嗤一声乐了,纨扇遮着口鼻,只剩一双幽幽的眼珠子浮在扇上滚了两圈,“梅卿这些年也没少攒下银子,要是她拿去贴了那姓柳的呢?”

    老太太歪在高枕上,眼角挑着风韵,“她要贴随她,我只看真金白银。只是倘或真成了,咱们岂不是少了个得力帮手?”

    梦迢撤了扇面,目望尘虚,泄露一丝残酷,“就没有这姓柳的,梅卿也到了年纪,她这小半辈子,只有她骗男人的,还不曾上过男人的当,少不得有个情窦初开的时候。”

    说到前路,又说到后路:“我早虑到了这一节,落英巷有位姓冯的倌人,常往咱们家来应酬的,娘见过没有?我瞧那丫头不错,想着替她赎身进来,娘调理调理,也能帮得上。”

    老太太想一想,点着环珠绕翠的脑袋,“是个好相貌,听说玉哥儿做了她的生意?可同玉哥儿商议过了?”

    “娘放心,玉哥心里有数。不做她的生意,哪里好叫她赎身呢。这年头,笑贫不笑娼,行院里头好吃好喝的,又有丫头伺候着,你不给她个更加好吃好喝好伺候的去处,她还不愿意挪窝呢。”

    说话间,梦迢满不在乎地拂裙起来,“我去瞧瞧梅卿,娘歇着。”

    走到罩屏后头,梦迢忍不住回头望。晨曦由榻上爬下来,老太太起腰拿了烟杆子磕了磕,招手叫丫头装烟点了,猛地吸了一口,又歪倒下去。

    烟雾里坠下一片罗裙,那斜斜的一块光正挂在那片裙上,照着上头绣的一朵宝楼台,在烟里洇开浓浓的绮靡。

    梦迢的心在这种浓馥馥的美丽里显得荒芜,她一向认为,她娘没个当娘的样子。

    但这是她一贯过的日子,母女不全然似母女,姊妹不全然似姊妹,夫妻不全然似夫妻。所有的关系总是差强人意。

    这厢出来,欲往梅卿屋里去,谁知在园中撞见彩衣。像是刚打小蝉花巷跑回来,气还没喘匀,面带两分急色拦住了梦迢,“那个董墨往家里去了,说是给太太送银子!”

    梦迢原还想着瞧过梅卿,要去会会外院住着的那位庞大人呢。谁知竟忙得分身乏术,立时打园中抽了步赶回屋里换衣裳,“你是如何回他的?”

    “我说姐姐去给人府上送做好的衣裳去了,不在家。他就在院中坐下了,说∶‘那我等等她,银子还是亲自交到她手上才好。’我只好说出来哨探哨探,忙赶着就往府里头回来了。跑得我,险些岔了气!亏得咱们家隔小蝉花巷不远。”

    梦迢走在前头,步子不觉缓了两步,自顾着笑了笑,窃窃呢喃∶“他倒真把这事情放在心上了。”

    这厢换了衣裳,与彩衣一道赶回小蝉花巷。进院就见董墨在厨房外头坐着,穿着头回见他时那身赤朱的圆领袍,外头是蝉翼纱,底下是白里子。

    他俯着背,两个胳膊撑在膝上,正仰眼望墙下那棵槐树。风拂动密枝,就有浓阴在他目中挹动,几如翠枝拂动了一潭静怡的波光。

    他身侧还是上回那张瘸了腿的八仙桌,上头搁着一只土陶碗,想来是他自己井里打的水吃。

    梦迢只恐叫街坊邻舍瞧见,因此隔着一条街便下了车,与彩衣疾步往回赶,此刻还有些气喘。

    却不知什么缘故,看见他,那颗要蹦出来的心缓缓放平了,乍来的安宁。

    她在葡萄架下笑出声,“真是委屈了章平,我妹子不懂事,急着去寻我,茶也不晓得给你瀹一盅。井水冰冰凉凉的,吃下去恐怕胃里不爽快。”

    莺声婉啭,将董墨由竹扎的杌凳上唤起来。他掠过圆柱子,朝葡萄架底下望。叶罅粉碎了阳光,也剪碎了梦迢绾色的苎麻裙,那些轻薄的料子重又组合起来,组成了一位秋月之明的女人——张银莲。

    他在屋檐底下剪着条胳膊,散漫的步子浅迎了两步,“不妨事,秋老虎正是热,吃点井水凉快。”

    梦迢走到檐下,低鬟而笑,把鬓角的碎发往耳后别了别,“叫你久等,我一早往人家送做好的衣裳去了,几位太太奶奶又要做汗巾子,拉着我商议花色呢,又留早饭,就耽误到这会。”

    两个在檐下隔着桌儿落座,太阳从青瓦间泄了满院,衬得梦迢冷厉的眉宇有些温和柔媚。董墨多看了一眼,将装银子木匣子朝她推过去,“你上回要的五十两,你称一称。”

    梦迢心里有些吃惊他的郑重,低了低下颌,借着点算银两,暗暗谋划要怎样才能闯到他心里去,“还劳烦你亲自跑这一趟,我去府上取就好了嚜。”

    “我衙门归家,闲来无事,正要出来认认路,顺道给你送来。”

    一概济南官场中的人董墨都不曾走动,只不过衙门到任,成日与柳朝如谈经论道。

    这两日柳朝如不得空往清雨园去,他闲下来,偶然听见下人口里提了一嘴“小蝉花巷”,他脑子里便曲曲折折地想到梦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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