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严冬,雪片鹅毛一般地落,缠绕着挑檐廊下的白灯笼,在寒风中簌簌扬扬,檐上月光一片清冷,廊下灯笼惨白。
四更天里,匾额上暮宅二字冷的有些瘆人。
梆子敲过,街上冷清寂静,荷风苑内却人进人出,嘈杂如早市。
箱箧器具一应往外抬,不时夹杂着丫鬟叱骂和瓷器碎裂的声音。
“仔细着点,这紫砂药罐可是姑娘每日都要用的!”月牙接住从桌上滚落的药罐,冲抬货的小厮怒吼。
那小厮一下撂了肩上挑子,箱角撞破一大块,“就别端着嫡女的派头吓唬人了,老祖宗已去,现下院儿里是大夫人做主,都从主院赶出来了,还神气什么呀?”
丫鬟月牙气急了,嘴上功夫也不逞多让,“莫说老祖宗在世时就拿我们姑娘当心尖肉,就是如今,我们姑娘也是暮府的嫡长女,宣平侯府定的儿媳妇,明日就禀了老爷将你打了发卖出去。”
暮晚晚坐在窗口看着,一脸淡然。
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是有了后爹。她三岁死了亲娘,爹爹听继室苏氏挑拨,对她处处不满。
幸而得祖母垂爱,她又懂得装傻藏拙才活到今日。
祖母仙逝,她早做好了被欺负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苏氏如此明目张胆,热孝未过,就要将她从嫡女的院子里搬出去,给她亲女儿腾位子。
乌头白熬煮出的药汤散出袅袅白雾,暮晚晚冰雕玉砌似般白皙清透的脸庞隐在白雾之后,越发清雅柔弱。
蓝心看着自家姑娘,轻叹一口气,拿着披风过去,“咱们的炭火又被克扣了,屋里冷,姑娘多穿些。”
晚晚冲蓝心宽慰似的一笑,“月牙那蠢丫头又和小厮吵起来了,你去看着点,别让她着了道,让人拿了库房钥匙。”
屋内没有炭火,冷如冰窖,晚晚紧了紧身上披风,把放凉的汤药倒进花盆里。
“姑娘,大夫人来了。”蓝心去而复返。
话音刚落,苏氏便带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进来,两人开路,死人跟随,把屋子挤地满当当。
“晚丫头,好消息啊。”苏氏疾步走来,头上的九凝仙烧蓝赤金步摇直晃,脸上尽是笑意。
月牙和蓝心一左一右立于晚晚旁边,三人被挤到角落里。
晚晚眉头一皱,随即行礼,“母亲安好,女儿恭贺母亲。”
说完便咳了起来,素白月华裙仿佛挂在身上,衣角随着动作一晃三荡,靛蓝手帕掩住半张小脸,只露出一双水杏眼,眼中蓄泪,挂在下眼睫处要垂不垂。
指如脂玉,面若琉璃,白的近乎透明,头上一只通体赤红的血玉簪子插在乌发之间,美的摄人心魄。
苏氏在鼻尖挥着手绢,满脸嫌弃,更令她心烦的是,这个继女出落得越发惹眼,对比显得她的亲女儿暗淡无色。
“我今日身子不好,免得病气过给你,你去窗边站着吧,通风。”
外头寒风凛冽,苏氏摆明了不让晚晚好过,月牙身子前倾,刚要开口,就被蓝心掐了一把,进内室取厚斗篷去。
苏氏见晚晚乖巧粘过去,并不问她是何喜事,有些不悦。
但想到自己的目的,还是摆出一副慈母的样子,“宣平侯府送来了求婚启,可不是大大的好事。”
宣平侯翟家是老祖宗生前给暮晚晚定下的婚事,翟家三郎的父亲是老侯爷的嫡长子,老侯爷百年后,便是他爹爹继承爵位。
加之本人上进,未来考取功名,入阁拜相也未可知。
虽有个常人不敢提及的小叔,但那位常在圣上跟前出没,不常在侯府。
寻便东都也找不出第二门这么好的婚事,只可惜婚事还没过明路,老祖宗便仙去了,接下来的安排,自然落到苏氏手里。
如果侯府是来求娶晚晚,苏氏怎可能欢天喜欢地来通知她。
月牙像炸毛的猫一样,恶狠狠地盯着苏氏,若不是蓝心拉着,怕是已经吵起来。
蓝心也只是表面平静,苏氏面前也顾不上主仆礼仪,直直盯着晚晚。
可晚晚像无事人一般,微笑看向苏氏,不多言不多语,一副乖乖听训的姿态。
苏氏深夜到访,必是有备而来,等着拿她话柄,抢占婚事,无论她说什么都容易着了苏氏的道。
屋内静得有些尴尬。
苏氏忍不住先开口,“那求婚启上清清楚楚写着,翟三子文瑞,天资尚可,敢凭良媒,暮家嫡女有慧,仰缘夙契,祇听俞音。暮家嫡女,可不就是你妹妹,暮昭云。”
晚晚心口一顿,眼波流转,愁思半露,一举一动却不慌乱,只手上轻轻摩挲着腰间无事牌。
祖母在世时担心她容貌太过招人,所以并未让她和男方相看,没想到给苏氏留下空子。
“我们老祖宗已和侯府老祖宗定好,同大姑娘结亲,大夫人莫不是连我们姑娘婚事也要抢。”
“月牙!”晚晚出声喝止。
“大胆!”苏氏拿到了把柄,两道竖眉高高扬起,故意激怒月牙,“在这个家里,我云儿想要什么,旁人不都该拱手相让吗?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处境。”
“月牙今日死也不会让大姑娘受这份欺负,大夫人,就是告到老爷面前奴婢也是要说的,侯府定的是我们姑娘,你用狸猫换太子,不怕和侯府结仇吗?”
啪——
张嬷嬷扇裂月牙嘴角,血丝渗出。
“谁是狸猫?谁是太子?”
“我乃暮家主母,云儿是我头生的女儿,我们一家人和睦喜乐,她不该住嫡女儿的院子吗?她不该嫁入侯府?”
月牙的不惧苏氏,双眼喷火似的和她对视着。
也是这个空档,晚晚给蓝心使了个眼色。
她心中早已盘算了几轮,现在和苏氏就是斗就是蜉蝣撼树,保住能保的才是当下之急。
“给我拖出去打死!”
“母亲手下留情,月牙没读过书,学了几句就打胡乱说,她不是这个意思。”晚晚跪到苏氏面前,脸上抛珠滚玉,千愁万绪从眼中泻出。
苏氏太明白这样柔弱美貌的女子在后院的杀伤力,些年暮晚晚借着病痛,防她躲她,她知道这个继女完全不是看上去那样温柔可欺,打定主意今日就要了断她。
“知道你素来心疼这两个丫鬟,但是也不该纵得无法无天,现在你妹妹要出嫁了,你作为姐姐是要先她一步嫁人的,否则叫人笑话咱们家没规矩,既然要出嫁,就把你嫁妆的库房钥匙交出来吧,我自会把婚事和嫁妆都给你安排好。”
“祖母临终前已替女儿整理好嫁妆,就不劳母亲费心了。”
她的嫁妆有祖母给的,还有她亲娘留下来的,数目足够她一辈子吃穿不愁。
她出嫁完全不用动暮宅公中的帐,还能让夫家高看一眼。
“是嘛?“苏氏慢慢走到桌边坐下,”那就把月牙拖下去,打,打到她说出钥匙在哪儿为止。”
“姑娘,你别怕,我根本不知道钥匙在哪儿。”月牙肿着半张脸,一脸骄傲,感觉自己的蠢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她素来脑子简单,晚晚怕她被骗,重要的东西都不会给她管。
苏氏气的咬牙,“那就打死了算。”
“慢着,”晚晚心慌气短,服软跪下,“左右不过银钱,我给母亲拿便是。”
晚晚捏了捏蓝心的手,蓝心福了个身出去。
一个膀粗腰圆的婆子立即跟着她出去。
晚晚提醒道:“荷风苑地大人少,有的地方没有灯,妈妈可要小心别绊着。”
“我这妈妈什么都不好,就是眼神好。”苏氏得意得长眉吊起,自觉胜券在握,
晚晚恭敬道:“是了。”
屋内炭火换了两回,不见蓝心归来,苏氏渐渐不耐烦,正要着人去催,却被晚晚打断。
“母亲,取钥匙且得一会儿,不如先把月牙放了吧。”
“哼,”苏氏冷笑一声,“一个丫鬟,急什么。”
“母亲还是放了吧,”晚晚气息虽弱,说话却不疾不徐,“这天快亮了,我院中每日固定有丫鬟出去替我采朝露服药的,无故殴打下人的事儿传出去,有损母亲名声。”
“你威胁我!”苏氏拍案而起。
晚晚又是一番咳嗽,不搭苏氏的话。
苏氏转念一想,她已病弱至此,若是逼急了,她来个鱼死网破,确实有损她贤德的名声,遂放了月牙。
月牙半张脸高高肿起,如刚出锅的馒头,晚晚拿了药膏细细给她涂开。
这一动作取悦到了苏氏,忘了差人找蓝心的事儿,冷言冷语地讥讽,“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自甘下贱,和奴才混在一块,怪不得不招人待见。”
这样挖苦的话,晚晚听了不下一箩筐,只当做没听见,低声问月牙疼不疼。
苏氏一拳打在棉花上,心气儿更不顺,她今日来就是想拿走晚晚的嫁妆,再来个下马威,以后好拿捏人。
结果耽误了半天,吃了满肚子气,钥匙还没拿到。
此时,蓝心急匆匆跑回来,“姑娘不好了,库房钥匙不见了。”
“什么!”晚晚似是受了大打击,上药的竹片跌落在地,捂住胸口一阵急咳。
蓝心又补充道:“是了,奴婢仔仔细细翻找了,确是不见了呀。”
苏氏再也忍不住,一把抓过晚晚的手腕,拉得她脚下踉跄,“你个没娘养的扫把星,少给我耍花招,快快把嫁妆交出来,我饶你一条狗命。”
蓝心和月牙冲上去,“大夫人,大夫人饶了我们姑娘吧!”
“大夫人要打死我们姑娘啊!”
两个妈妈和四个丫鬟齐上阵,屋内打成一团,混乱之中,晚晚吐出一口血,喷了大夫人满头满脸后,然后歪倒在月牙怀里。
月牙拿出号丧的架势,哇哇大哭,边哭边喊救命。
苏氏被吐了一身的血,气极反笑,“死了干净,婚事是我云儿的,嫁妆也全并给我云儿。明儿我就找人砸了库房的门,还稀罕你一个破钥匙。”
然还未来得及开心,门外小厮连滚带爬地摔进来,“大夫人不好了,老爷来了。”
苏氏顿时从晚晚身边跳开:“什么?!蠢货,还不快拦住!”
小厮磕磕巴巴地回:“拦,拦了拦不住。”
话音未落,暮凌志怒气冲冲地掀帘,冲着苏氏大骂,“你个毒妇!!”
苏氏无缝隙变脸,噗通跪在地上,泪珠不要钱的往外掉,“夫君给妾身做主啊!”
说完便抱住了暮凌志的大腿,苏氏本就比暮凌志小了十岁,颇有年轻少妇的风韵。
又哭的梨花带雨,语调一转三折,若不是头上脸上还挂着血,也算招人怜惜。
暮凌志一脚踹开她,对身旁韩久道:“又要劳烦韩大夫了。”,
韩久越过苏氏,径直走到暮晚晚身边替她把脉,“大姑娘急火攻心引发旧疾,我先为大姑娘施针。”
月牙和蓝心将晚晚扶进内室,韩久无奈道:“别装了,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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