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后的首要之事便是请罪,虽然料定太皇太后不会怪罪,但是该做的事情她不会省略,该有的礼仪一样不会简省。
“听说阿罗回宫时受了惊吓,可要紧么?”长信殿外又遇到了大长公主,她近来过于热情,倒让晗君有些尴尬。忙摆手,笑着回答:“多劳长主费心,阿罗无事。”
大长公主的目光在晗君面上停了片刻,忽而皱眉:“无恙便好,只是韩访实在无能了些,竟然能让那些刁民聚集在宫禁周围。也不知我回去的路上会不会遇到!”她的面上分明有厌恶流露,又转首吩咐道,“多带些人护卫,我可不想被打扰。”
晗君心中不喜她的骄矜,笑容却保持的恰到好处,只是言语中有了反驳之意:“饥民也是可怜,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饿极了而已。长主汤沐邑富庶,若是肯救济一些粮食给灾民,也是无上功德。”
大长公主的笑容僵了僵,神色中带上了一抹冷意:“到底是封了公主的人了,这份心胸却是我等不能比肩的。不过我那些区区汤沐之地如何能与你夫家的凉州相比,你若是可怜他们,大可以等嫁给窦慎后,求他施舍些钱粮,说不定能解数州之急。”
这话说得尖刻,卫萱悄然抬头去看晗君,却只见她面不改色,行了个礼笑着告辞。神色中丝毫不见尴尬,反而一派坦然,不由得对她又生出了几分佩服。
“长主性子如此,殿下无需放在心上。”出来迎晗君的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沈氏,她在长乐宫中已有四十年,最是稳妥周全。说出此言,想必方才之事已落入她的眼中。晗君作出羞赧的样子,轻声道:“原是阿罗蠢笨莽撞,唐突了长主。”沈氏却是笑而不语,带她进了殿。
原原本本的将经历的一切都回复给了太皇太后,这也是晗君一贯的做法。太皇太后耳聪目明,两宫所有的事情都逃不过她的双眼,何须多加隐瞒惹她不悦呢。
邓氏斜倚在凭几上,沉默着听完,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指着沈氏道:“带着人都下去吧,我有话和阿罗说。”
在众人匆匆退出的片刻,晗君注意到,太皇太后的眉梢眼角都是倦色,保养得宜的面容上,这些日子平添了许多沧桑。她一向明亮的眼眸一点点被疲倦侵袭,最后沉淀起厚厚的一层类似于茫然的神色。
“阿罗,你是个聪明孩子,可知如今的情势?可明白老身的苦心?”
晗君被她握住了手,在她虽然白皙却生出了许多褐色斑点的手上,感觉到了岁月流转的悲凉。太皇太后在严妆锦衣的背后,也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无论多么厉害的女人,孤儿寡母的撑着这个如今并不算欣欣向荣的江山,却是吃力万分的。
于是晗君也顺着她的情绪而流露出了几分叹息,缓缓点了点头。
然而太皇太后却摇头:“你久在深宫,怎能明白外面的一切呢?今年的天灾不过是疥癣之疾,诸侯州牧不断坐大才是心腹之患。你养在我身边多年,我却从没有给你说过当年的事情,关于你的祖父楚王的旧事。”
晗君忽然抬眼,明眸里全是困惑。
“你的先祖是高皇帝的庶长子,有军功,得宠信,所以封了楚王。楚地富庶,经过了数代经营,成了天下最大的诸侯。你的祖父对文帝宿怀有不臣之心,加之你的伯父楚太子在进京朝贡时不幸遇刺身亡,所以便结了仇怨。文帝重用鲜于横,行推恩之法,于是给了你的祖父一个公然反叛朝廷的借口。那场仗打了足足十年,直到文皇帝因病去世,先帝都即了位才有了结果。虽然朝廷最终取胜,却也是惨胜如败,直到如今都未能恢复。阿罗,那年你六岁,亲眼看着他们被腰斩于市,我一直没有问你,你的心里可存有恨意?”
恨吗?晗君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全族被诛杀都没有任何想法,那该是怎样的没心没肺,她做不到。但是,文皇帝和先帝都已经去世了,眼前的太皇太后对她有十年的养育之恩,她的仇恨又该给谁呢?更何况,祖父反叛的那一天就应该清楚知道胜败的一切后果,她并不认为这是怎样的冤枉委屈,不过是成王败寇后的求仁得仁罢了。
她如实摇头:“可能是太久了吧,阿罗早就不记得当年之事了,殿下对阿罗有十年养育之恩,仇恨二字只要一提都是忘恩负义之举。阿罗没有什么大报复,只想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见她说得诚恳,太皇太后摩挲了一下她的头发。晗君乖顺地靠坐了过去,将自己的头放在了太皇太后的膝上,就像寻常人家的祖孙一般。
太皇太后的语调越发缓慢温和,她一面抚着晗君的发一面道:“你的确是个通透的孩子,没有被一些东西蒙蔽了双眼。我当年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的眼睛分外明亮干净,将来一定不凡,所以才让先帝留下了你在我的身边。想必冥冥中有注定,我当年的一点点善心,却能有今日的善果。阿罗,当年我救了你一次,如今该你救我救大郑一次了。”
这句话分量极重。晗君忙退了几步,重重伏在地上,道:“殿下此言折煞阿罗了,阿罗何德何能,当不起这句话。”
太皇太后将她扶起,看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如以往般笑容亲切,只是郑重又沉郁:“阿罗,大郑早就今非昔比,如今不过是在苦苦支撑,诸侯分立,州牧离心,今年的天灾又是雪上加霜。你也看见了,当今圣上算不得什么明君,能守成都艰难,老婆子迟早有一日是要去见文皇帝和先帝的,到时候该如何向他们交代呢?”
言及此处,她的眼中有雾气出现,却被藏在了皱纹中,变化成了一抹悲凉。
“凉州窦家虽然算不得忠臣,但是广有人马粮草,在众多州牧诸侯中势力最大,又遏制着西域和中原的咽喉,制衡着匈奴和羌人。若是阿罗能稳定凉州,天下就能稳定。”
晗君低垂双目,语调叹惋:“阿罗只怕没有那样的本事,辜负了殿下的一片苦心。”
忽然,她的腕被捉住,太皇太后强迫她抬头:“阿罗见到几个饥民便心又不忍,可能想象战争爆发后的尸横遍野,饿殍遍地么?阿罗,你虽然是个女子,但也要有肩负天下之心,若得你一人之力便可令苍生获救,你怎可辜负我的期望!”
一字一句,就像针刺在背上,绵绵密密,锥心刺骨的疼。晗君忽然想起了卫萱那句“山遥路远,或许大有可为”的话。天下苍生的担子过重,她不认为自己可以负担的起,但若是那里有另外一番际遇,可以逃离这压抑的深宫,可以不再纠缠于过往的恩仇,可以让天下不再有那么多的饿殍饥民,或许真的是另一种生活和希望。
可是,何其难也。那个地方就算不是龙潭虎穴,只怕也是凶险万分。沉沉的担子压下,便有万钧之力,只身而去,再难回首,她能依仗的又该是什么。
桂子花又落了一层,长安城西风渐凉,秋意愈浓。一切都随着凉州聘礼随着萧萧秋风和班班马鸣到了长安而尘埃落定。
建平三年中秋,信陵公主刘晗君许嫁凉州牧、征西将军、安远侯窦慎。婚期定在十月初四,听说是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然而凉州路途遥远,千里之遥,所以须得近日快马加鞭才能赶到,如期完婚。
“是着急了些,听说那里冷的很,要是来年春日再去就好了。”卫萱带着小宫婢们一边收拾着御寒的衣物一边道。晗君坐在一台织机前仔细研究着,神色十分专注,却也听到了卫萱的话,便笑道:“我们等得,前方战事怕是等不得了。不过窦慎也算言而有信,听说先头部队已经昼夜赶往汉水,想来就要有转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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