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慎退出房间时略停了停,看了眼绰约朦胧的锦帐,那里有烛火印出的曼妙轮廓,坐姿端庄,不见悲喜。他的心头浅浅荡漾开一圈涟漪,然而刚刚出门便被夜风吹散,难觅踪迹。
……
待到其他人进来时,晗君已经衣衫整齐,仪容端严地坐在了几案前。虽然唇角勉强有笑容,但是无论脸色还是唇色都十分苍白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显出几分楚楚之态。
周筠对这样的晗君再熟悉不过,她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喜欢用无懈可击的仪态来应对所有的风雨。皇宫那样的地方,她活得如履薄冰,懂事小心的让人心疼。
看到她醒过来,周筠自然十分高兴,走上前道:“虽然窦慎着实讨厌,一副伪君子的样子,不过他的药倒是不错,阿罗这么快就醒了。阿罗,你可还有什么不适,我这就去叫伤医过来。”
晗君听闻此言,想起了灯火摇曳处那张轮廓利落的脸,不由得莞尔。
卫萱见她忽然笑了,悄然与周筠对望一眼,犹豫着问道:“殿下醒了,可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晗君摇头,看着所有人关切中带着询问的目光,想着方才和窦慎的对话应该是被他们听到了。她没有什么隐瞒的,这些人陪着她远嫁来此,应该清楚如今是什么样的处境,只是此次出了意外,让她精神无比紧张。她并不确定从长安带来的人中究竟有没有混入刘珩的人,所以接下来的安排并不能让所有人知晓。
“三日后,婚礼如期进行,这几日一定要万事小心。”晗君的目光在众人面上逡巡了片刻,道,“我并无大碍,劳你们挂心了,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大家今天先好好休息吧。常姑姑,听太皇太后多次夸你办事周全,我对婚仪不是很了解,一切都仰仗你操持了。”
常氏是长乐宫中的老人,主要管礼仪之事,太皇太后特地遣她而来自有大用。她为人苛刻,但是很喜欢听人说软话,晗君这么一捧,她立刻就舒展开了那张板着的脸,笑着带众人离开,去张罗婚事了。
卫萱想着晗君定是不愿说什么才如此安排,便悄悄扯了扯周筠的衣角,笑道:“既然婚期不变,咱们还是要让人准备起来了,只靠常姑姑怎行?依照凉州旧俗,三日后午时安远侯便要来亲迎,可是咱们这边还是这般乱成一团。此事重大,万不可失了朝廷颜面,周将军,这几次咱们可是有的忙了。”
她说话一向条理清晰,做事精明干练,说完便要离开。周筠听到大婚二字,方才因晗君醒来而生出的满心欢喜消散了大半,神色有些落寞,便想离开去处理些耽搁的事情。
晗君却阻止了他们的离开,吩咐若水和见素退守在门外,将这几日的事情和盘托出。夜色静谧,灯火恍惚,周筠听着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沉郁,卫萱亦低头,眸中光芒不定。
烛火明灭之间,晗君终于说完,她的脸上流露出疲惫之色,苍白的半点血色都没有。
“殿下不要多想,都到了这个地步,再没有回头之路。我刚才注意到,窦将军似乎对你颇多关心,既然他心在朝廷之边,想来也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益州之人已经中计,我们只需看凉州怎么做就是了。还是希望公主珍重自己,好好养伤,我看窦将军沉稳多谋,全不似传言中那般凶残无情。殿下只要好好得等着做新嫁娘便好,剩下一切有我们呢。”卫萱缓声安慰,在看到晗君眼中放下了忧虑后,才舒了口气。
周筠一言不发,心里却五味杂陈。以前所有的奢望,在得知晗君失踪开始便全部变成了一个执念,只要她平安无虞就好。只是凉州这般凶险,他怎么忍心就此离开。
想是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晗君轻声道:“虽说此次多蒙窦慎相救,可是一切未必不会有变数,如今益州的翁主就在城中,窦慎如何做我们都猜不到。准备婚礼有常姑姑和阿萱,周将军,我们需要盯着侯府,不能有半分松懈。”
周筠点头:“我亦是如此想的,阿罗,你好好养伤,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咱们还有一些人手,暗卫也不少,此次定然万无一失。你放心,待到一举拿下益州,我再回长安复命。”
……
凉州的夜真冷,晗君蜷着身子睡得很不踏实,她觉得伤口疼得厉害,但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迷迷糊糊地,她又梦到了六岁时的自己。刑场之上,血流成河,她就站在那里,眼看着血水渐渐蔓延到自己的脚下,污了她的绣鞋。忽然,她觉得自己胸口一疼,低头一看,那里有个血洞,血水汩汩留下,原来那些都是她的鲜血。她吓得哭了起来,可是越挣扎血便流的越快,是要死了吗?她不想死……
忽然,有人捉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入了怀中。浅浅的青木香气,清致好看的眉眼,挺拔伟岸的身姿。不是别人,正是她要嫁的凉州窦慎。她不再是年少的模样,而是一个穿着新嫁衣的嫁娘,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腰,将所有的气力都靠在他身上。所有的恐惧和无助尽皆消散,她如此安全,什么都不用再怕了……
清醒时,已天光大亮,鼻尖仿佛还停留着一丝青木的气息,怀中似乎还仍带着残余的温度。晗君却猛然清醒过来,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为什么会梦到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摸了摸额头,发现全是汗,浑身是高热退尽后的虚脱。疼痛是现实,恐惧也是现实,死里逃生后的茫然也是现实。她又在奢望着什么,从前没有人护着她,今后难道就会有吗?这一生,每一步都走得艰难,除了靠自己还能如何?
卫萱和周筠都不了解她,才肯为她做这么多。她这个人,关键时候总是自私又凉薄,哪里值得他人倾心相托。
午后时,终于落了雪。起先是细盐一般的洒落,慢慢就越下越大,直如扯絮一般,又密又急。凉州果然和长安不一样,长安的雪喜欢静静地落,含蓄委婉如同深宫中的少女,藏着千回百转的心思,浮在屋檐宫墙上仿佛一层薄薄的胭脂。然而凉州的雪却像一个久在羁旅的士兵,带着离家去国的悲苦和破敌杀戮的豪迈,洋洋洒洒,在北风的呼啸声中越见淋漓。
“殿下,周将军在外候见。”若水上前禀报,见晗君只着一件单衣,急忙取来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越发瘦了,病容有些苍白,仿佛是一株凌寒而开的白梅花。
周筠进门便看见她临窗发呆的模样,有些心疼,犹豫着上前开口道:“今日好些了么?”晗君转首,点了点头,请周筠在窗边的矮几前坐了,一面问道:“可是侯府那边有消息了吗?”
周筠称是:“窦慎今日请了益州使者入府,相谈甚欢,似乎并无决裂之意。”
晗君却莞尔,道:“这是自然,为免打草惊蛇之举。若是他不肯明着见益州使者,那才需要多提防。”
“你却是信任他的。”周筠一叹,“不过城中却都在说,你伤势不轻,窦将军已经有了悔婚之意。”
放在几案上的药刚好已经不烫了,晗君拿起碗来便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周筠递过去一个蜜果子,却见她摆了摆手,客气地拒绝:“我的舌头喝药喝的有些麻木,根本尝不出来苦还是不苦。”
周筠知道,自六岁经历了那场巨变后,养在长乐宫的晗君一直身体很孱弱。十岁时,因为风寒差点丧命,太皇太后怜惜,亲自给了她一枚刻着“长生无极”的玉佩常年佩在身上。少时,他曾经过她的宫室,那里总是传出阵阵药香,即使上巳花朝等节日,她也总是称病不出。
往事一点点掠过心头,带着秋日桂花的香气,甜美又萧瑟。
晗君并不以为意,过往仿佛只是他一个人的执念,而她却从来都是向前看的。她垂着头,半晌才舒展了眉头,笑道:“窦慎这样的人,若是真的有心悔婚,如何能弄得满城风雨。依我所见,这还是拖延之法,我们将计就计,别用咱们的伤医,多跑几次侯府才好。”
周筠愣了愣神,有些嘲讽般的笑了笑,这么多年的相识,他们的默契还不如她和窦慎的一面之缘。不过,事已至此,那些小儿女心思也该藏起来,处于危墙之下,自然是大局为重。他答应了下来,又看了晗君一眼,才缓步告退。
门外风卷雪飞,竟让人有些迷离地睁不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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