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恒来凉州前便对窦家之事刻意了解过,知道那个婢子口中的“韩姑姑”正是窦慎的乳母,如今执掌着侯府内宅的韩氏。窦慎之妻张氏早亡,生前也一度随着窦慎的嫡母岑氏居于敦煌,而窦慎却常年在武威侯府中处理事务。
内事在乳母之手而不交给妻子,本身就是个很诡异的事情,更何况婚姻两载,却有一载多异地而居,可见那位张夫人有多受冷落。又听说窦慎与敦煌的岑夫人十分不睦,此时敦煌有人前来,想必是受了岑夫人之命。窦慎一边有信陵之事搅扰,一边又有敦煌来人叨烦,此时并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于是便寻了个借口带着自家翁主离开。
回去的路上经过信陵公主所住的馆舍,只见那里门扉紧掩,门口却停着许多车马,想必信陵公主的伤情不容乐观。杨恒愈发觉得联姻凉州之事可成,若是此行顺利,当是大功一件,赏赐是少不了的,但更重要的是能让将军刮目相待,不再轻慢。
是夜,风雪大作,北风又呼啸了一整夜。第二天推门时只见大雪已经遮蔽了天地,满目是苍茫一片的寂静。
凉州气候莫测,果然名不虚传。
杨恒派出去的人候在门外等着回话,脸被冻得有些发青。一见到他便搓着手行了个礼,口中道:“窦将军说,风雪太大,他这几日需前往城外视察军营,嘱咐些过冬事宜,还请主簿在馆驿好好休息,切莫着急。”
杨恒细细思量了一番,觉得这也不算是搪塞之词。又听说兵马仍在城外,纹丝未动,便彻底放下了心。一连三日都没有收到侯府的消息,倒也落得自在清闲。外间太冷,少人走动,好好待在房中烤着火,温着酒,看着书也算是一种享受。侯府不间断的送来美食玩好,显然是以上宾之礼相待,杨恒十分自得,慢慢的也就不再去派人催促窦慎给答复了。
只是阿瑶从那日回来便有些古怪,像是很留心信陵公主那边的事情。她从前十分拒绝兄长的安排,并不肯来凉州,所以杨恒并不认为她有多在意这门亲事,若说缘由,大约还是因为周筠。
惊鸿一瞥,爱慕难舍,一向就是年少心性。
不过周筠是大长公主的儿子,从益州起兵那天起,就只能和他们成为仇敌而不是朋友。阿瑶翁主被将军骄纵太过,全然不知自己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过不了几天,她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徒劳牵挂。若是姻亲可成,那她便只能是窦慎的妻。
可惜,事态全然不像他想的那样发展。
又过了三日,风停雪驻,天气重归晴好。本来想亲自前去催促婚约之事的杨恒,一大早就接到了一封密函:前方战况有变,粮道落入凉州军之手,即刻带翁主回益州。
写这封密函的正是刘珩本人,帛书上短短数字,骤然如闷雷炸响。杨恒惊觉上当,窦慎从头至尾都在欺瞒着他们,那么信陵公主伤重不治很可能就是谎言。
未敢久留,须得在窦慎彻底翻脸之前离开金城郡。杨恒正欲思量如何离开,却听到侍从禀报,窦慎派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不看则已,一看之后差点怒极晕倒。不是他物,正是一封请柬,送请柬的人一脸堆笑:“我家将军说,凉州得尚公主,有赖刘将军成全。还望主簿明日去侯府喝杯薄酒,将军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杨恒捉住身旁的杯盏,狠狠地摔在地上,指着侯府方向怒骂:“窦慎竖子,无德失信的小人!小人!”
然而他亦清楚,再怒又有何用,窦慎既然派人来告知,便是明着撕破了脸,他们再想偷偷离开已是不可能了。人为刀俎,想必凶多吉少。
侯府这边已经开始布置起来了,赵管家带着人里里外外的忙碌着,半点不敢抱怨这场婚仪的仓促和突然。中原战乱,凉州却富庶,数丈红毯铺地,旁边分布着两列一人高的巨大烛台,烛台之上的红烛已放置妥当,等待着婚礼时被一一点燃。韩姑姑亲眼盯着侍婢们将青庐结好,青庐上绣的百子千孙的图案耗费了十数个福寿双全,儿女成行的妇人半个月的工夫。青庐这边安顿好,她仍不放心,直看到婢子们一律换下了青衣,穿上了颜色鲜亮的新衣,脸上带着喜庆活泼的笑容。
已经年过半百的妇人舒了口气,看着一派热闹吉祥的府邸,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姑姑去休息一下吧,剩下的事还有赵管家呢,您若是有吩咐告诉奴婢们一声就行。”一个年纪稍长的婢女上前扶住韩氏,笑语嫣然道。韩氏略显苍老的面容上凝着满足的微笑,摇了摇头,似乎是自语一般低声道:“将军婚事一直不顺,我这个乳母心里难受。原先老侯爷给定下的那一个,还没过门就没了。后来的张氏是岑夫人做主娶的,将军一向不喜欢,后来也……此番将军得了朝廷赐婚,又听说那个信陵公主貌美绝伦,性子也好,我只盼着他们能平安顺遂,和和美美的才是。这婚礼是最重要的,半点也马虎不得,永安,你再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周全。”
那个叫永安的侍女听闻此言,心里也有些难受。她是邓老夫人派到将军身边的,自然也知道窦府的许多事情,韩氏的心情她了解,便应了一声急忙去各处看一看。
阖府上下忙成一团,却只有当事人落得清闲。窦慎负手立在廊下,看着皑皑白雪压在枝头,红的像火一般的柿子累累垂垂,长出一团热闹的景象。
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虚妄的热闹。十四岁就定了亲,然而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依旧是茕茕孑立,无父无母,无妻无子,人人都畏惧的玉面修罗,从来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罢了。世俗的烟火气息曾是他的向往,但后来才发现,战场上喷溅的血液都比侯府这些钟鼓馔玉来得温暖一些。这么多宅邸,敦煌,武威,张掖,还有金城,无论哪一处,都不是家。
家仆将杨恒的话转述给他时,带着战战兢兢的恐慌,然而他却丝毫不怒。竖子,小人,骂他的人太多,益州又算得上老几。既然决定好和朝廷结盟,那益州就必须给个了断。本来处死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那日帘幕后面的那张脸,美丽又通透的女子,天生就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略微沉吟了片刻,只说将馆驿围住,再无嘱咐。
婚事沾了血腥气,多少不吉。对于这场婚事,他竟然有了些许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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