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歌停舞罢,篝火残烧。困倦了一天的人们逐渐进入了睡眠,此时雪渐渐停了,云层散了散,幽暗的天际出现了一抹暗淡的月光。晗君没有上车,只裹着窦慎送她的狐裘,独自站在一棵大树之下。近处郁林苍苍,雪路蜿蜒,远处高山巍峨,风声阵阵,是从未体验过的荒寂孤独。
忽然山林之中,惊鸟扑簌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叫声。
一阵马蹄声打破了这份空寂,隆隆如鼓响,震的马车上的风灯不安的摇晃。最先感知到危险的却不是她,而是明明已经陷入沉睡的扈从。张澍反应极快,迅速便带人形成了防御之势,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侍从婢女们都圈护起来。晗君身边人手更多,直接将她请上了马车,已备随时逃离。不得不承认,凉州军训练有素远胜于朝廷之军,她离开时的决定是对的,此次若真又遇险,必然不会如前番被动。
然而她又算错了敌人。
这次来的人并没有大肆进攻之举,也非是羌人或山匪,而是百十来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人数不多,但都是高手,轻巧地掠过层层防守后,目标明确地向着晗君的马车直刺而来。车夫尚未来得及抽刀,一道寒光劈过,身体已经委地不起。在侍从婢女们的尖叫声中,马车忽然失了控,向前拼命地冲去。晗君一个趔趄,头重重地撞到了车壁之上,头晕目眩。若非情急之下抓住了车壁,她几乎要被甩了出去。
变故陡生于所有人惊惶未定之际,护卫和黑衣人已经缠斗在了一起,但公主的軿车却冲破人群,直向山林更深处而去。张澍大惊失色,也顾不上去管此间混乱,跨上马便急忙去追。黑衣人见状,直接弃了哭叫乱窜的仆婢侍从,也调转马头向着軿车追去。显然,此次的目标只是晗君。
“务必击杀信陵公主,不留后患!”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横着手中的刀,大喊道。这一声也落入了晗君耳中,但是她已经无法分心去管后面即将追来的危险。因为马车跌跌撞撞而前,犹如疯魔,层层枯木如风掠过眼前,她已经被慌得头晕眼花,颠得心胆俱裂。必须要控制住奔马,防止它冲入山下,人车俱亡。
糟糕的是,后面忽然有冷箭携着风声向她射来,几声顿响后,一一钉在了马车车壁之上。箭上淋了油,带着一簇簇的火,不一会儿便将整个车壁燃了起来。晗君困在了受惊狂奔又燃起烈火的马车上,忽然生出了无边的绝望。不弃车便会被烧死,跳下去也不见得可以活,难道真是要命绝于此处了吗?
那一瞬间,她想到了窦慎。自从来到凉州,便是一路坎坷磨难,他们之间大概命相不合。她香消玉殒,而窦慎又当了鳏夫,对于双方而言都不算是好事。
然而火并没有因为她的伤心恐惧而停止蔓延,不一会儿便燎上了晗君的袍角。上好的玄狐皮被烧焦了一块,传出了令人作呕的腥味。
再也顾不了太多,晗君用手将火扑灭,拼命地爬向了车头。求生的欲望让她分外坚强,再用尽全力的一跳后,她成功地攀上了奔马的脊背,用手胡乱地紧攥着马的鬃毛。奔马受了惊,扭动着身体,想要将她摔下去,而她始终用尽全力地趴在马背上,以一个狼狈又糟糕的姿势,保护着自己的身体。
终于一点点挪好了位置,可追兵却离她越来越近。冷汗已然湿透了后背,晗君披散着头发,苍白着脸色,形容可怖如鬼魅。再好的马拖着浓烟滚滚的车,也不会有太快的速度。晗君摸到了胸口的短刀,正是窦慎临行前送给她防身的东西。胡刀锋利,削铁如泥,她拔出刀谋算着怎么样能在掉不下去的前提下,割断牵着车架的缰绳。然而挣扎着够了几次,终究无能为力。
“夫人莫怕,我来救你!”是张澍的声音!
那一瞬间,晗君终于听到了自己呼吸的声音。那个声音在绝望中听上去如同仙乐。她以为自己不会哭,却在看到张澍策马而来的身影时,泪水滚滚而下。
张澍所骑之马神骏非常,如闪电般甩开了所有的追兵。在看清楚扑在白马上,鬓发散乱的晗君时,他愣了一刹那,然后对她伸出手去。
九死一生,命悬一线。
直到被张澍带着穿过层层树林,已经再也听不到追兵之声时,晗君仍处于恍惚之中。
大雪初霁,明月皎皎出了山林,清辉笼罩着一片空寂的雪白苍绿。终年翠绿的松柏在月华之下,如同一个个幽魅的人影。地上的雪透出奇异的蓝色,覆盖住了一切痕迹。
方才的死里逃生,就像是一场梦。
如惊弓之鸟的两个人,从马上下来。思索着接下来的去路。
张澍这才发现,晗君的脸色苍白的半分血色都没有,一双手委顿地垂在身体两侧,上面带着斑驳的血迹。
“夫人,你受了伤?”他停了脚步问道。
晗君却只摇了摇头:“雪上留有马蹄之迹,想必他们一会儿便会追上。张将军,我们不可在此多做停留。”
月光下的晗君,比他还像个征战过沙场的人。那样坚毅倔强的一张脸,就算是蓬头垢面,依旧难掩绝世容颜。张澍见过长安来的贵女,却没想到将军新娶的这一位,如此与众不同。方才她那样冷静,毫不犹豫弃车上马的举动和胆色,让他实在佩服。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个一直在府中等着将军回家的女子,他哀伤于她的早逝,却也明白窦将军从未倾心于她的缘由。
窦将军想要建立不世之功,身边的人也只能是信陵公主这样的人。
不觉有些感慨于命运弄人,但敦煌张氏一直是臣服于窦家,他应该保护这个人,不管他多为妹妹感到不值,不管他多不想和长安的人有任何牵扯。
张澍的面容有些冷肃,刚正英气的轮廓让晗君在某一刻想到了窦慎。她方才有过贪念,期望窦慎会忽然出现保护她,但那到底只是一种奢望。他仍在临羌城,如何能驱驰万里前来相救。西行是她的选择,他若是知道她的私心,一定会很生气。
“夫人放心,追兵应该已经解决了。”张澍回头,看向了身后,那里一片空寂,只有惊鸟从枝头飞起,盘旋在天上,发出阵阵嘶鸣。
她似乎有些意外,想必窦慎并没有将影卫之事告知。
张澍便解释道:“将军临行前不放心夫人,特地派了影卫保护夫人安全。如今他们没有尽到责任,让夫人受了惊吓,我会将他们带给将军处置。”
晗君却只是沉默,半晌从脸上浮起一个僵硬的笑容:“今日多劳他们相救,我如何能恩将仇报?”
脚踩在雪地上,有沙沙的响声。说完那句话后,晗君只沉默着低头向前走着,一步比一步缓,似乎忘了他们的归途。
“夫人,回去吧。尽快赶到武威,以防路途中再有事端。”张澍执着剑,在身后说道。
晗君点头,想要往回挪几步。却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忽见眼前树影重重,最后归为一片雪原。白的没有尽头的雪,黑的没有尽头的夜,一个再没有力气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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