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仪式颇为繁冗,因为之前暂居金城郡而搁置了许久,来到武威便无法避免。晗君从长安带来的人必须要一一拜见邓氏和窦慎,所带之物也要向侯府交代清楚,因为那些不是她的私产,而是陪嫁,和她这个人一起,交付给凉州。帛书上记载的食邑、金银、布匹、奴仆都是朝廷拉拢的诚意,而她只是带着这些东西彰显诚意的工具,女无妍媸皆比不上这些身外之物的实际意义,物能长久,人却不同,或许只是朝夕。

    此次朝廷内外交困,所有希望皆在凉州,所以她的陪嫁比以往任何女子的都要丰厚。比起数量庞大的金银,其中最珍贵的却是以她的汤沐之名而赐下的陇西郡。一郡之广,前所未有,自此凉州的势力继续向南,可通巴蜀。

    若非走投无路,如何能出此下策。

    邓氏见到帛书上的文字,略有喜色。而窦慎虽然城府极深,未曾有多余的表情,但是却也看得出心情甚佳。

    端坐太久,努力表现的端庄笑容仿佛已经凝在了脸上,脸颊都有些发酸了。晗君有时候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无论内心再多波澜起伏,外表却总是无可奈何的保持着不动声色,仿佛一层永远也冲不破的壳子,裹住了一个鲜活的灵魂。然而习惯了,习惯成自然,好像已经与她融为一体。

    繁冗的交接终于结束,晗君看着外面西斜的日光,觉得身心俱疲。

    “殿下今日受累了,老身已命人将知锦园收拾出来了,今后殿下便在那里住吧。”邓氏被卓母搀扶而起,对晗君说道。说完,拄着拐杖而去。阳光照在她的银发上,发出一抹奇异的光芒,她想必心情不错,精神矍铄,脚步轻快。

    昔日朝廷强盛,她被逼孤身远嫁,如今朝廷式微反而有求于凉州。晗君明白邓氏的喜悦从何而来,却只觉得心酸难抑。都是命不由己之人,满腔怨恨无处可抒,只能归罪于另一个女人,恨着恨着便是一生。

    “今日累了一天,还站着做什么,回去休息吧。”窦慎的声音自耳后想起,低沉又温柔。远别于人前的清冷疏淡,在她面前态度柔软的厉害。晗君不惯于他这样的亲近,错开身子躲了躲,而他却已抓住了她的手,牵着她一起往外走。

    仆婢们垂首走在后面,隔着很远的距离,仍然可以听到窦慎朗然的笑声。带着诧异和惊奇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又默默跟了上去。

    知锦园确实很宽敞,阳光很好,从落了叶子的梧桐上细细筛了下来,撒了一地金色。积雪已被清扫,偶有一些残余的堆在角落,反射出细细点点的光芒。窦府的仆人一面帮她打着帘子,一面从她身上接过大氅,将她领入了室内。和暖的温度让她冻得发僵的脸渐渐融化,浅淡的沉水香气弥漫于空气中,暖香阵阵,沁人心脾。

    窦慎显然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富贵闲适,解了佩剑放在剑架上,绕过屏风后,由着仆婢帮他除下外衣,换上了一件绛色便袍。缓带轻裘的他自有一番风流蕴藉之姿,那样明艳的颜色着在他身上,却只让人觉得灼灼英气,俊美无俦。这个人不穿甲胄,实在不像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倒像是长安太学里满腹诗书的儒生一般。

    见晗君看着自己,窦慎觉得心情十分舒畅。不管她如今能不能接受自己,抑或只是看重了皮相外在,他都觉得这是一种很大的进步。她的性子算不上热情,对谁都有戒备,想要让她完全接受自己尚需时日,一点点地靠近她才不让她生疑厌恶。

    也说不上为什么,他对于男女之事向来不耐烦。父亲早逝,留给他的是一个无比沉重的担子。偌大的凉州,内部暗流涌动,外部虎视眈眈。他用了许多年才将一切都处理妥当,内修政务,整顿吏治,让凉州权力皆掌握在自己手中。对外秣马厉兵,扩充军队,使凉州的军威比父亲在时还要煊赫。数年下来,匈奴不敢南下,羌人不再生乱,西域诸国闻风丧胆,朝廷也不得不依仗万分。他曾以为自己是不需要被儿女之情牵绊的,先前娶的张氏,他见面寥寥,甚至早已忘记了她的样貌。祖母又做主为他纳了几个妾氏,但他也当是找了几个人在祖母面前尽孝,并未放在心上。

    可是晗君不一样,能遇着她,这是他的幸运。他对她有十足的耐心,快到年关,左右无事,也真是个相处的好时机。

    虽是午后,但是光线却十分幽暗,黑云沉沉压下,像是又要酝酿着一场暴雪。凉州气候历来如此,即使上午还是晴好天气,午后也有可能风雪交加。这样的天气对于侯府众人而言却是无碍,屋内的和暖之气不亚于春暖花开之日,烛台灯盏尽数点燃,足可替代日光之盛。

    窦慎斜靠在小几前看书,一双眼睛却时不时落在晗君身上。晗君正带着仆婢们规整从长安带来的东西,这些事情原不需要她亲力亲为,但见她十分珍爱那些东西,所以窦慎也不劝阻,只看着她进进出出的忙碌。

    除了朝廷赐下的珍宝之物,她自己带来的东西也不少,却几乎没有什么钗环首饰,更多的是书籍,药材,还有几个体型庞大的织机。

    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子,带着这些来凉州必然有自己的考量。窦慎不欲多加干涉,反而更愿意看到她专注于一事的样子。薄汗微微,双眸清亮,蹁跹如蝶,怎么看怎么美。窦慎压下卷轴,遮掩住自己上扬的唇角,却藏不住眼角的笑意。

    “什么书这么有趣?”没想到这一幕落到了晗君的眼中,她上前来,问道。

    窦慎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书卷,赫然写着“八奸”二字,怎么看都严肃的让人笑不出来。晗君斜睨了他一眼,唇角带着讥诮:“将军与韩非子看来心有戚戚,却不知八奸之说,又让将军想到了何人何事?”

    窦慎知她讽刺,却也不恼,只伸出手去将她拽到了自己身前。她踉跄着摔倒,一时面有怒色,横着眉看他。窦慎只做不见,用另一只手臂圈住了她的腰,指着卷轴上的文字道:“‘贵夫人,爱孺子,便僻好色,此人主之所惑也。托于燕处之虞,乘醉饱之时,而求其所欲,此必听之术也。’阿罗觉得韩非子说得有理乎?”

    晗君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亲狎,一张脸涨得通红。只是窦慎的手臂如铁铸一般,半分都挣不开。不过一转眼,她已有回击之策,又指着另一行字道:“君子贤贤易色,持身中正又何惧女色之祸。倒是这一奸,最难克服。”

    顺着她的指尖看去,上面书曰:“为人臣者,重赋敛,尽府库,虚其国以事大国,而用其威求诱其君;甚者举兵以聚边境而制敛于内,薄者数内大使以震其君,使之恐惧,此之谓四方。”

    她再无多言,只是觑着窦慎的脸色。

    这个人城府果真深不可测,明显的试探和讥讽他却丝毫不为所动,笑容依旧,表情滴水不漏。

    点了点她的鼻子,窦慎的一双眼睛深如古井寒潭,荡漾着琐碎的光点。

    “带了这么多东西,总不能都放在寝居之所,我命人为你单独辟一间屋子出来可好?今日累了,快去洗漱一番,换件衣裳。”他耐心地询问着她的意见,全无对外人时的跋扈专断之态,仿佛她的意见很重要一样。

    晗君看着已经无处安置的东西,悻悻着点了点头,算是一种妥协。

    她今日不过是一种试探,虽然窦慎表现出了一派坦然,但是骤然有些尴尬的气氛,他刻意转移的话题,还是证明了这件事的敏感程度。他们注定无法如寻常夫妇一般交心相处,朝廷和凉州的关系是他们之间的不可说,却总有一日不得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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