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不语,直到面前的茶都没有了温度,邓氏才释然而笑。她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浑浊的一双眸子里多了一丝温柔的笑容。没有了往日的怨怼和不甘,她被岁月消弭的美貌依稀显露,她是个聪慧的女子,不过就是看不开罢了。
“怪无聊的,你果真不会打双陆吗?”邓氏忽然开口问晗君。而对方只回了她一个浅淡的笑容:“确然不会,不过我可以为祖母弹箜篌听。”
邓氏表示无奈,却还是命人去抬箜篌。等待的时候,她问晗君:“小小年纪,如此无趣,你果真不信情爱之事吗?”
晗君点头:“‘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男子之心还要凉薄易变的了。我不信将来,只信眼前。”
“那倒未必……”邓氏摇头,“长安城那个老妇不就享尽了一世宠爱吗?那个人……对她那样好。”
这句话说到最后,带着几分叹惋,几分不甘,还有几分羡慕。
有时候得不到的东西,便会无意识地将它修补的美好万分,以至于遗憾之情越深。她远在凉州,耿耿于怀地便是宫里偶尔传出的帝后相爱之事。其实文皇帝在世的最后几年里,帝后的关系并不如传言中那般融洽。文皇帝晚年内宠颇多,所以和皇后便离心离德,更有甚者,他开始提防她大权独揽,所以一心想要剪除她的羽翼,为太子扫清障碍。
两个人的感情中,相互忌惮,相互算计才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
“祖母可知邓将军因何而死吗?”晗君看似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她口中的邓将军,正是太皇太后的弟弟,永平侯邓骁,二十年前死于一场京中瘟疫。
邓氏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口中喃喃:“我堂弟那年不过才三十多岁,已然战功赫赫,却不想竟然折损于一场普通的疫病,实在让人惋惜。”
“他不是死于瘟疫,而是被文皇帝赐死的。文皇帝命人给了他一只空食盒,再无多言,第二日他便服毒自尽,对外只说是得病而死。”晗君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的几案,在上面勾着虚无的图画。犹记得太皇太后说起这些话时,灰败的面色和压抑地哽咽声。那是她家中最小的弟弟,自小和她要好,战场上出生入死一半为了建功立业,还有一半是为了姊姊和被立为太子的外甥。这也是帝后之间最大的嫌隙和永远也解不开的矛盾。
邓氏怔愣了半晌,呼出了一口气:“功高盖主,自然要鸟尽弓藏。”
晗君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日光逐渐强盛起来,外面晶莹地雪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室内也变得明亮。侍婢们远远站着,安静地连呼吸都很克制,二人听着炉火发出的哔啵声,又陷入新一轮的沉默之中。
侍从终于将箜篌搬来了,是一架极漂亮华丽的凤首箜篌,晗君轻轻坐于箜篌旁,调弦试音无误后,一串轻灵如玉振的音便自她手中流淌而出。
窦慎循着乐声而来,入目便是晗君秀颈微垂,专注拨弦的样子。她是长乐宫培养出的最优雅的淑女,动静仪态皆让人叹服。此时她背着他而坐,逆着光也能看到她娴雅贞静地坐姿,一头乌发如云如雾,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的手势轻轻地摇动,就好像是荷塘中的涟漪,每一下都摇曳在了他的心上。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听进去一个音符,只是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看着她形容美好的颈项,纤薄的背,窈窕的腰,还有拂过弦上莹然生辉的指。
一曲终了,她像是有什么感知似的,回头一望。见是他,莞尔一笑,低首赧然,一气呵成的美好婉转。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不大爱读诗,大多时候只看兵书,可却清晰地记得这样一句。这些文字慢慢从书中飘出,汇成一个人影,慢慢和他的妻室相重合,这种感觉无比奇妙。胸口热血激昂涌动,滚滚澎湃,让他如少年郎一般面红耳赤,躁动不安。
“临冰可用过朝食了么?不如和我们一起用一些。阿罗在这里陪我说了许久的话,又弹了这么一会子箜篌,估计早就饿了。我这个老人家胃口不好,你们饿了就说,就当是自己院里一样,不要拘束。”邓氏笑着让侍婢布坐,又吩咐庖厨多做些口味清淡的菜肴,看上去慈爱如寻常人家的祖母一般。
“凉州饮食口味重,阿罗不一定吃得惯。临冰,你可要多用些心在新妇身上,你看她瘦成这样,怪叫人心疼的。”一面说,一面拍着晗君的手。
窦慎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昨日冷淡孤傲的祖母今日对晗君的态度有了如此大的转变,让他十分惊奇。不过阿罗人见人爱,这一点他却是从不怀疑的。一面笑着回应,一面坐得离晗君又近了些。
他眸中缱绻的情意谁能看不出来呢,多年混迹在军营中未曾思量儿女之事,如今一旦陷进去了,情窦初开的热烈更甚于少年人。这一点邓氏很满意,他们夫妇相和,重孙出生的喜悦就会早点到达。无论和长安的太皇太后想比,还是和敦煌虎视眈眈的岑氏相较,这一局她都是稳赢。
吃完朝食,她略留了一下晗君。空寂无人的廊下,她替她拨了拨帽子上的风毛,饶有兴趣道:
“阿罗,你可愿和老妇打个赌?”
晗君目光中闪过疑惑,却耐心地听她所赌的内容。
邓氏望着雪后蔚蓝如湖水的天空,慢慢道:“我虽然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别人的爱,但是却从不怀疑世间真心的存在。临冰对你有情,我如何看不出来,只是你这样冷情我怕伤了他的心。不如你我以此为赌局如何?”
晗君没想到她说得竟是这个,便也认真地看着她:“愿闻其详。”
“若在我死之前,临冰移情别恋,或做了什么让你伤心之事,那我以自己的性命和地位担保,允你离开凉州,自在生活。若是临冰待你始终如一,我希望你好好珍视他,爱护他,助他完成心愿。”邓氏说完,看着她,像是在托付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便是如此吗?这个赌局听上去有些荒唐幼稚,却又好像沉甸甸的,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无论输赢好像都没有什么损失的赌局。晗君思忖了一会儿,点头答允了下来。
邓氏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竟然开心地像是个孩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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