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春短暂异常，积冬的雪水刚刚化尽，夏日燥热的风便迫不及待的到来。侍女一帧帧放下廊上的竹帘，捧着灯烛迤逦过丁香葳蕤的院落。月华洒落处，一时极安静，唯有箜篌的声音泠泠淙淙地响在永夜之中。纤纤素手拂动，曲调灵动活泼，少女的绮思跃动于每个音符之上。不久，一个华丽的尾音荡漾于空气中，音停乐驻，坐于青鸟烛台之侧的人满面红霞。
她身上穿着黄绮乘云绣的曲裾，佩着珠玉的腰带勒出纤细的楚腰，任谁都觉得这是个无比娇艳的美人。
可是斜倚在窗前的男子却显然饮得熏染，眼光并没有半分落在美人身上，只是半睁着眸子看向窗外。那里种着一株梧桐树，阔大的树叶遮住了一半的月亮，映在幽蓝的夜空里，带着几分寂寥。
少女的嗓音软软地传来：“大王，是妾奏得不好么？”犹自怔愣的男子正是窦慎，不出意料，在他表现出醉意深沉后，被永寿扶到了这一处。殿内燃着靡靡香气，少女的眉眼竟有七分像晗君，只是那样娇柔羞怯的样子却与他的阿罗迥然。
窦慎拒绝了少女宽衣的动作，佯装昏沉，只是淡声吩咐道：“可会弹箜篌，且奏来。”少女抿着唇，不住点头。不得不说，她弹奏时的娴静姿态几乎与阿罗别无二致，可见岑氏着实费了不少心思。如何能让岑氏的筹谋白白落空呢，窦慎轻蔑地笑了笑，招手示意永寿上前：“今夜我宿在此处，你回去好生安抚公主，莫要让她吵闹不快。”永寿行礼，匆忙前去传达。
少女一脸的讶异之色，一双美丽的眸子涌上几分不安。听人说信陵公主凶悍异常，多有苛待妾氏之举，凉州世族妇人口耳相传，十分不齿。她立时生出了许多心虚和惶恐。
窦慎显然看出了她的惊慌，坐起身来，踱步到她面前。她急忙站起身，颤巍巍地扶住了窦慎踉跄倾颓的身体。想必是醉的太厉害，窦慎高大的身躯半幅压下，让她有大山倾倒的恐惧。可是他却笑得散漫：“美人莫怕，有我在此，公主定然不会为难你。”说罢，埋首在她的肩上嗅了嗅，声音缠绵在她的耳侧，让她忍不住发抖：“这个香气，倒像是我日常喜欢熏的。”
身旁的男子，是凉州的主宰。听侍女们私下说过，这个人是个少年英雄，上马安定边陲，下马治理江山，手腕果决，英武不凡。今日一见才惊讶的发现，他不仅惊才绝艳，还生着这样一张英俊如东君般的容颜。
人之命运，天上云彩，地上污泥，不可相类也。
她鼓足勇气，颤巍巍地伸出柔荑，为他宽下了外袍。他腰上的玉佩因为这个略显笨拙的动作晃了几下，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动。他并不以此为忤，却陡然伸出手，再次阻挡了她的动作。
“长风永夜，何必如此匆忙？”大约是因为烈酒的作用，他的眸中有胭脂般瑰丽的色彩，微微挑眉的样子，竟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况味。为他的容颜所惑，少女怔愣着缩回了手，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他垂目浅笑，长睫在眼下投映出一道细密的青色阴影。
“你是哪里人士？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丢了一串问题给她，窦慎又坐了下来，找了个颇为舒服的姿态。手边有沏好的茶，他捧起盏饮了几口。仿佛是酒气散去了许多，他的眸光又恢复了清明。
只有如实回答，陪他消磨着和暖芬芳的春夜：“妾小字阿绮，是……是楚人，今年15岁。”
窦慎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放下的杯盏，抓到了重点：“楚人？”他抬起眼眸，细细端察着少女的脸，慢慢找到了今夜开始就一直觉得不太对劲的地方。
“你是逆王刘禹的什么人？与王妃有何关系？”他剑眉一簇，言语就生出几分寒意出来。
这个叫阿绮的少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一转眼，方才还眉目温柔的大王立刻就威势逼人起来。她不敢隐瞒，瑟瑟地跪了下来，如实回答：“妾是楚王……不，逆王的孙女，世子刘辕第十二女。因罪被囚于掖庭为奴，后为人所救，带到了敦煌。”
“哦？”窦慎的眼眸忽然阴云密布，周身散出凌冽寒冷的气质。大郑律，掖庭为奴者，非圣意不得赦，私自逃离当诛三族，相助者同罪。岑氏冒着风险救出这样一个人，若是他纳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必将带累整个王府，就算得蒙恩赦，也必有跋扈张狂之名。若是他不纳，岑氏自有办法让晗君知道，这是她仅存的亲人，她的性子自然不会袖手旁观。这些伎俩他并不怕，就担心岑氏还有后手，比这更为阴毒。
依他的想法，寻个理由杀了便是，他不说，岑氏难道还会宣扬出去？可是他一时又不忍，阿罗亲缘寡薄，若这个阿绮死于自己之手，她知道了该会多伤心。
思忖半晌，选了个折中的方案。
他托着下巴，凑近伏在地上的人，轻声道：“掖庭逃奴，该当何罪，你可知晓？”阿绮睁大双眼，两行泪水猛然滑落，露出猎物濒死前的恐惧与挣扎。“你来此有何目的？”他指了指放在架上的剑，“我杀人不少，你大可以说谎试试。”
阿绮急忙磕头求饶，声音凄惶：“大王饶命，妾什么都不知道，夫人只说让我来侍候大王，其他的什么也没说啊！”
窦慎眉目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是在探寻着她所言的真实性。
阿绮害怕极了，只知道惶恐落泪，貌甚可怜。窦慎见此情景，慢慢敛去了冷肃之意，思忖了片刻，浅笑了一声：“你不必害怕，我何曾说过要处罚你。你的样貌和公主这般相似，想来找寻你的人也是一片好意。”
听到此言，阿绮抬起眼眸，烛火摇曳在她清透美丽的双眸中，有几分明灭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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