晗君扶起卫萱,觉得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她长长舒了口气,听到自己的心如擂鼓一般的敲击不休。

    “阿萱,先回去。”晗君拍了拍卫萱的手,看着她哭肿了的双目,心疼的无以复加。终究是她无能,才连身边人唯一的请求也成全不了。

    敦煌的日头真是毒,晒得人睁不开眼睛,晗君有些晕眩,便带着卫萱一同离开了。窦慎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眸里的光彩暗了又暗,很有些委屈伶仃。

    窦慎沉默地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的张澍,瞳孔缩了缩,面色阴翳难测。

    “我一向最恨背叛,子沛,你让我失望至极!”窦慎负手而立,坚毅的下巴仰起一个倔强的弧度,他不再看张澍,只沉默着看向天空。青蓝的天色澄净如一汪湖水,风卷着云朵,一路向着遥不可及的地方而去。

    “冰狸儿,如果我说,我从未想过背叛你呢?你可会信?”一直不言不语的张澍忽然开了口。他不称窦慎为王,反而选择了另一个更有回忆的称呼。这个名字,尘封了许多年,就连邓老夫人都不再唤起。

    他差点忘了,眼前这个叛徒,是陪伴自己一整个童年和少年的人。他短暂幸福过的孩提时光,艰辛挣扎的少年时代,九死一生的征伐岁月,每一步走过,都是与他一起的。他一度觉得这个人与自己会一直走下去,瀚海残月,大漠孤烟,一起饮最烈的酒,再不去理会凉州的任何风雨。

    然而他还是回到了武威,于父亲的灵柩前接过了折断的箭矢,也接过了整个凉州的重担,那年他不过二十二岁。

    人人都说他的父亲是个英雄,不仅从匈奴人手里夺回了先祖失去的西域咽喉之地,而且将羌人也放逐在了祁连山中,不敢觊觎凉州寸土之地。可是连年的征战却也让他留下的基业像极了一盘残败不堪的棋局。世族因战功,权势更加煊赫,已有了掣肘之势,赋税繁重,足够百姓生出反叛之心,羌人和匈奴人在旁窥伺,随时会反扑回来。而他,除了祖母和个别忠义之士的支持,再无其他。多年被流放于军中,几乎没有享受过安闲舒适的日子,可若没有看到他的坚毅和勇敢,阿父又如何会将凉州交给自己而不是嫡出的阿谨呢?

    那时他长跪于灵柩前,惶恐的拿着曾经刺入阿父胸口的断箭,恍惚又惶恐。他多害怕,不怕战场上无情的刀剑,只害怕莫测的人心。他不过是个婢生之子,除了尺寸之功,再无任何助力。无法将不服从的人一一杀掉,那又如何收服人心?

    就在那个时候,张澍沉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声朗朗:“冰狸儿,你莫怕,刀山火海我陪你闯。更何况我是张氏的嫡长子,有张氏的支持,凉州就是你的。”

    张氏……就算当年确实有过支持,如今也成了最大的叛臣。

    往事纷至沓来,回首却只有萧瑟与悲伤,不知何时起,他们不再是并肩而战的友人,却成了拔刀相向的仇雠。

    “我只想知道,若不是因为那个卫萱,你最后会怎么选择?会对我拔刀相向吗?”窦慎的眼底光芒尽灭,黯淡一片。在别看看不见的衣袖中,他的手紧紧攥起,青筋毕露。

    张澍却笑,好像了然解脱了一般,垂着头,脊背却挺得直:“我没得选,不是么?难道要亲眼看着你灭了我的族吗?可是冰狸儿,我确实没想过要杀你,若是此番得手,我自会送你出城,往西域逃生。”

    “所以呢?”窦慎冷笑,“若是你动了杀念,此番人头早就摆在案前了。”他自少年时就很有城府,越是生气就越平静,只不过一双眸子冷得仿佛祁连山上不化的雪。

    “子沛,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我饶你一命吗?你觉得我会吗?”窦慎俯下身,带着残忍又不屑的神情。摆脱了追忆往昔的寂寥和伤感,如今的他高高在上,是凉州的王。若是存了妇人之仁,那么躺在血海之中的人只会是他。

    张澍却迎上了他的目光,不惧亦不愧:“死又何惧,我们战场上摸爬滚打回来的,何曾怕过这个。”说罢,他的唇角浮上了一抹悲哀的笑容,“我只是遗憾,大王,今后的路只能你一个人走了。你天纵英才,自然会创造一番伟业,可是过刚易折,一味强力打压又不肯施以仁政,必会后患无穷,算不得长久之道。”

    “大王恕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属下恳求你,莫要对张氏赶尽杀绝,若是张氏灭族,只怕整个凉州人心惶惶,根基动荡。张澍死不足惜,却不愿看着大王陷入仇恨之中,失了理智。”他俯身再拜,久不起身。

    窦慎皱眉,这一刻隐秘的伤疤被揭开,让他窘迫又难堪。张澍过于了解他,这便是他们之间不可割舍的情感。尽管他做出旷达的姿态,但童年的经历仿佛是阴云一半笼罩在心头,撕扯着他的灵魂和理智。仇恨越深埋,就越会生根发芽,迟早一日会破土而出,再无可挡。

    张澍的话,就像是一记重击,打碎了表象,揭露了他心底的晦暗。

    他有些无力,命侍从将张澍压了下去,自己却晕眩地站立不住。

    是夜,他做了噩梦。梦中他不过十二岁,被关在一处狭小的屋子中,又饥又渴。“大公子怎么了?”有人问。“听说他无故杀了一个奴婢,将军说他生性残忍,让饿他几日去去戾气。”他听到有人这样说。“我没有……不是我……”明明他只是睡着了,那个奴婢如何死的,他真的不知道。一遍遍的呼喊求救,却无人搭理他。不知何时起,他得了个残忍暴虐的恶名,所有人看到他都躲得远远的,仿佛他是一只猛兽。

    “祖母救我……不是我……”窦慎惊叫着起身,额上的汗顺着高挺的鼻梁向下流淌,他觉得浑身都在发抖,仿佛又回到了又饿又孤寂的少年时代一般。这时,一双手轻轻自身后抱住了他,和暖的香气传来,他的妻子有最温柔的声音:“临冰,我在呢……”

    那一刻,恐惧消散,他舒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回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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