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的气候往往十分极端, 已经没有了春夏秋冬之分,酷暑之后就是大寒,不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
无论酷暑还是大寒, 漂泊在外无根可依的幸存者都是最可怜无助的,除了天气的逼迫,还有越来越多的丧尸, 以及各种凶猛野兽在威胁着人类的生存。
因此在末世中, 所有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找到一个具有规模的基地,无论在里面会受到什么待遇, 起码能遮风挡雨,再努努力也许还能混口吃的,总比不知道死在哪个角落要强。
除非被逼无奈, 没人想要在末世中流浪。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迅猛,大雪一夜之间就覆盖住了整个大地,天地间一片落落寂寥。
在这片空旷无人的雪地上,只有一行脚印孤独地印在上面,前脚刚踏过去, 后脚很快就要被新下的雪给掩埋, 不留任何痕迹。
走在路上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风衣的男人,他有着额外高大的身形,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 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包,怀中还抱着一个被白色棉衣包裹都严严实实的人形物体,如果不是两人行动间偶尔露出的黑发, 在这天地一白间甚至看不清人。
男人停住脚步,在风雪中抬起头,看向破败积雪的城门。
“永昌市。”
他低低地念出城门上已经锈迹斑驳的牌子。
他怀里的人形物体微微动了下, 似乎想要探出头来,却被他不耐烦地给压了回去。
“别动,现在这里没有掩体,暴露了都没有地方藏。”
他怀里的物体就不动了。
男人举步走进了这座空旷落败的城市。
在大雪的遮盖下,整座城市空无一人,甚至一时看不见丧尸的痕迹,只有呼呼的风声吹过耳畔,掀起了男人的兜帽。
一张英俊中带有几分冷酷落拓的面容露了出来,正是带着简子晏逃出来的沈恪。
也许是发觉出没有危险,简子晏也微微掀起了一点包裹住他的衣服,看向周围。
厚重的大雪覆盖在断壁残垣之上,也仍然能看到大街上相撞凌乱的废弃车辆,以及满地已经变成干尸的尸体,分不清是丧尸还是人类。
沈恪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抱着简子晏向着一个标着商场牌子的建筑走去。
一进门就扑面而来两只丧尸,沈恪眼皮都不掀,直接一脚一个,直接踹断了丧尸的脊骨,让它们再也爬不起来。
先去食品区,再去日用品区,最后去衣物区,将所有能装进去的必需品都装进身后的背包。
这些事沈恪做得驾轻就熟,明显已经做过许多次了。
在他扫荡的时候,简子晏就被他放在旁边,裹着衣物露出一张苍白清艳的脸,安静地注视着他,看起来倒是有种别样的乖巧。
从基地里出来之后,他们已经走了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来,他们并不只是走路而已,基地的人对全世界发出了通缉令,号称只要抓住他们两个,无异能者就能获得一管珍贵的异能药剂,从此再也不任人欺凌。而原本就是异能者的,除了能得到粮食和药物的补贴之外,还能得到基地中的重要职位,一辈子吃喝不愁。
所以即使被通缉的人是大名鼎鼎的简子晏与沈恪,为了高额报酬,来追捕他们的人也络绎不绝。
在基地的描述中,曾经身为人类英雄的末世第一强者沈恪,已经堕落为恶魔简子晏的走狗,两人现在正不知道在筹谋着什么,想要将世界拖往更绝望的深渊。
因为沈恪带着简子晏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离开,这种说法也不由得人不信。
一夜之间,沈恪从备受瞩目和崇敬的人类英雄变成了人人恨不得杀了他的通缉犯。
以上这些内容,都是在沈恪解决掉几轮要置他于死地的异能者之后,才终于逼问出来的。
当时他听完之后沉默了许久,就在简子晏以为他要将自己送回去的时候,他只是冷笑一声,然后带着他继续上路。
只是这一次,两人变成了彻底的逃亡。
简子晏身体虚弱,已经没有作战能力,尸化后过于显眼的外表让他成为了靶子,世界虽大,找到他们的人却前赴后继。
他们不但要面对人类的追杀者,还要面对末世中日常的危险,本就不多话的沈恪愈加沉默,浑身都散发着冰封般冷凝的气息。
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沈恪从没有把他送回基地的意思,反而带着他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走去。
简子晏看着沈恪整理好背包,过来重新将他抱起。
他也不问沈恪要去哪里,沈恪日渐寡言,即使问了应该也不会回答。
沈恪带着他在商场各层巡视一圈,在清理掉几只陈年丧尸之后,来到了曾经的床品区。·
这里蛛网遍布,灰尘集结,但是也要比在外面餐风饮露要好得多了。
沈恪看了两眼,挑中了那张最大最软的床,然后打了个响指,床上最上面的一层床品全都化为灰烬,而丝毫不影响底下的床垫。
这份对火焰精准到恐怖的控制力,如果让其他人看到,一定会露出惊恐的目光。
沈恪将简子晏放到床的一边,自己随意地躺上另一边,将眼睛闭上,竟是开始休息了。
说睡就睡,等他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整个空间一片漆黑,只有不知道在第几层的丧尸发出一阵阵的嘶嚎,听着格外瘆人。
根据身边的呼吸,他马上察觉到,简子晏并没有入睡。
他条件反射紧绷起来的肌肉缓缓放松下去,侧眸看向身边,简子晏老老实实地裹着厚重的衣服,连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安静地蜷缩在他身边。
经历过在基地里的那一遭,简子晏的身体变得极差,即使在能量的缓慢修复下,那些伤口都在逐渐愈合,但已经受到的伤害已经无法恢复了。
即使仍然维持着尸化的状态,他也虚弱畏冷,连正常的行走都成问题。
沈恪凝望着身旁的人,借助黑暗的掩护,眼中肆意倾泻出复杂挣扎的光。
就在这时,简子晏突兀地开口:“有人来了。”
尸化后他的五感比起作为人类的沈恪来说要敏锐许多,他听到了有人正蹑手蹑脚靠近的声音。
“在外面的消防楼梯那里。”他说,“有大概三个人,都是高手。”
简短的信息已然足够,沈恪眉眼冷凝下来,他也不躲藏,只是屈起一条长腿坐起身,甚至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面包吃起来。
咀嚼声配上背景里的丧尸嚎叫,让人分不清这个商场里最令人恐惧的应该是什么。
简子晏对这种情况也很习惯了,他熟练地将自己包好,不露出一点尸化的特征。
这个时候出现的人敌我未明,如果只是偶然路过的幸存者就再好不过了。
那三个人没有马上上来,似乎以消防通道为媒介,将每个楼层都简单看了一圈,最后才来到了五楼床品区,一开门就有一缕手电筒强光扫射进来,照到了沈恪微眯起来的瞳孔。
“谁?谁在那里?”
来人也算艺高人胆大,还算镇定地问出声。
“路过借宿的人。”沈恪淡淡地回答。
确定是活人而不是丧尸之后,那三个人明显松了口气,客气地笑着说:“我们也是偶然路过的,既然是你先来的,那就得先征求一下你的同意,可否让我们也凑合一晚?”
“可以。”沈恪说,“这里有很多床,我们各分一边,谁也别打扰谁。”
来人同意了这个要求,的确隔得远远地坐下来,还笑着说:“本来我们以为只有我们会想到来这过夜,毕竟商场也不算什么安全地方,看来兄弟也是有点底气啊。”
沈恪浅浅地嗯了一声,不多说,也不露怯,反而让人摸不清深浅。
他如此冷淡,充分表明出不想交谈的意思,对方也识趣地不再说话,而是互相低声交谈着。
简子晏悄悄伸出手,在沈恪的手心上写下了什么,沈恪不动声色。
过了一会,刚才一直说话的人就主动向这边走来,他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恶意,说:“兄弟,我们有个同伴受伤了,你这里有没有消炎药?刚才我们去楼下看过,药品区都已经被拿干净了。”
他马上强调:“你放心,不是丧尸咬伤的,是从高处掉下来,摔折了胳膊。”
空气中的确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沈恪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扔过去了一盒东西。
那人定睛一看,竟然真的是在末世中极为重要的消炎药,他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谢谢兄弟!”
他将药物拿回去,又回到两人面前坐下,语气瞬间亲切起来:“既然你们帮了我们,那这个朋友我就交定了,我叫陈立兴,你们呢?”
沈恪动了一下,冷淡地说:“晏珅。”
简子晏掀起眼睫看了他一眼。
看他没有介绍自己的意思,简子晏说:“沈严。”
陈立兴哦了一声,开启了话匣子:“你们是要去哪里?这冰天雪地的,路可不好走。”
“去b基地。”沈恪说,“有家人在那。”
这条路的确是通往b基地的,这么说也合情合理。
陈立兴说:“有家人好啊,这个年代还能得到家人的消息,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我们就不同了,都是没有亲人的人了,就是恰好遇到结伴同行,后面打算加入第一个遇见的基地,以后也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沈恪淡淡地应了一声。
“既然你们都要去b基地,我们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那不如我们一路同行吧。”陈立兴说,“到时候有你们在,我们也算是有认识的人。”
“不必。”沈恪说,“我们自顾不暇,恐怕没时间照应你们。”
虽然陈立兴仍然笑着,气氛却在这句话下陡然微妙起来。
“竟然说自己自顾不暇,真是太谦虚了。”陈立兴在身后打了个手势,和后面的两人同时暴起,扑向沈恪!
“——你说是不是,‘晏珅’?”
他们动得突然,沈恪却早有准备,他看似懒懒散散的,实际上一条长腿里蕴含着恐怖的能量,当胸正中扑在最前面的陈立兴。
陈立兴脸色一变:“你早就知道我们是谁?”
“想多了。”沈恪守在这方寸之地,游刃有余,“我压根没听说过你们。”
“你!”
陈立兴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不用多说,招招都下了死手,明显是要让沈恪命丧在此。
可惜他们即使也算是强者,但捆在一块和沈恪比起来还是不够看的,沈恪没用多少时间,就卸去了三人的行动能力。
在真正交手之后,三人都深深地了解到了他们和沈恪之间巨大的鸿沟,在感到不甘和绝望的同时,已经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他们就是为了取沈恪的命而来,沈恪的凶煞走狗之名已经传遍末世,他们并不天真地认为沈恪会放他们一命。
然而沈恪在击败他们之后,居然真的没有杀他们。
他只是抱起了一旁的简子晏,沉默地扫视他们一眼,就抬腿离开了这里。
重新踏入雪夜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只是这时两人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味,更显得萧杀了许多。
简子晏轻轻咳了几声,察觉到涌上喉口的腥甜,又默默地咽了回去。
他望向沈恪线条清晰凌厉的下颌,轻声开口。
“既然这么挣扎,就把我送回基地吧。”
沈恪的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裹得严实的大包艰难地蠕动一下,简子晏尽力抬起头面对着沈恪。
皎洁的月光下,他的眼里流动着细碎的微光,望进去的时候,如同窥见了这个宇宙星辰。
“你从不杀死那些想要杀你的人,因为你知道他们只是受到了欺骗和蛊惑,你并不是一个愿意随意杀人的恶徒,但你也不甘心被冠上这种恶名,因为你并没有做过传言中的那些事。”简子晏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把我送回去呢,只要你这么做了,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沈恪没有停下脚步,只是嗤笑一声。
“我越来越觉得,你实在是天真。”他说,“就算我现在马上回去投诚,对那些人来说,已经背叛过一次的人,就没有被信任的资格,他们只会怀疑这是我和你共谋的某种阴谋。”
“但是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再受到这些追杀,承担良心的苛责。”简子晏说,“无论怎么想,都是利大于弊。”
他明明是在耐心地剖析问题,然而沈恪却一下子愤怒起来,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中隐含着危险,直勾勾地盯着简子晏。
“你非常希望回到那个地狱里去么?”他的声音降到了冰点,“我拼命保你这么长时间,现在你告诉我,你对那个鬼地方念念不忘?”
他似乎在压抑着某种爆裂的情绪,捏成拳的指骨发出令人心惊的错骨声。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简子晏只是望着他,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保下我呢?”
错骨声一下子停止了。
逃亡的这一个月来,两人都维持着相当程度的默契,就是对如今的现状闭口不提,从没有问过对方任何事。
他们躲避追杀,击杀丧尸,漂泊不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没有放弃过对方,但他们彼此之间却几乎没有过交流。
到了今天,简子晏才问出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保下我呢?
面对这个本该很容易回答的问题,沈恪却许久没有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漫天的大雪落满了他的头顶和眉间,他如同冰雪雕塑,冷冷地说:“没有什么原因,我看不惯那些人道貌岸然的嘴脸,一个个以为自己能操控世界上的一切,比当初的你都要狂多了,我就是想和他们对着干而已。”
“是么。”简子晏的眸光闪烁了一下,“但是如果是为了这个理由,你没必要赔上你的良心和你的名声,就只是为了赌气,你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
“够了,你以为自己有多了解我?不是说我们从前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么,现在又开始装作我们互相了解的人设了?”沈恪粗暴地截住了他的话头,“你怎么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我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碍我。”
明明是有几分幼稚的发言,以他这种实力说出来,却成为了无人能奈何的狂气。
他的确做到了,纵使带着简子晏这个毫无作战能力的人,他也在末世中畅通无阻,游刃有余。
他听到简子晏轻轻叹息一声:“你不后悔么?”
“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要后悔。”沈恪面无表情地说,“我从不后悔。”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毫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不想让简子晏受到那些畜生的作践,和简子晏本身是不是个畜生没什么关系,哪怕只是那一刻的冲动也好,做了他就不会后悔。
但是他故作冷硬的话却并没有瞒过简子晏。
简子晏突然抬起手,轻轻抹去了落在他眉梢上的雪。
他手指冰凉,甚至让沈恪无法分清,究竟是雪凉,还是他的指尖更凉。
沈恪没想到他为什么要突然做出这种几乎是亲密的举动,震惊地低头看向他。
简子晏的目光仍然平静,平静得甚至不像个人类,但他眼眸深处流淌着一抹柔和,即使只是一点点的转变,也让他整个人变得不同起来。
染上了几分人气,不再像个异类。
“其实我说谎了。”简子晏说,“我们不是普通的同事关系,你在几年之前救过我的命,这不是个秘密,徐光磊也知道,所以你不用在意我为了告诉你真相而主动被捕,就当我还你这一命了。”
沈恪面无表情,只有微微震颤的瞳孔表明他内心受到的震撼。
简子晏刚想再说什么,强烈的咳意涌上来,他收回手抵在唇边剧烈地咳了几声,感受到手心上沾染的血,他不动声色地握起了手心。
“多么可笑。”沈恪低声说,“连你这种人都懂得报恩,是不是说明,你的内心还存着一丝善念?哪怕是一点点?”
简子晏不说话。
沈恪的身形却微微颤抖起来,他定定地望着简子晏,语气里有些重逾千斤的东西。
“你告诉我,末世,究竟是不是你弄出来的?”
简子晏默然地仰起头,看到了沈恪漆黑无光的眼睛。
但他是那么了解沈恪,轻而易举就看穿了里面极力隐藏的忐忑和痛苦。
他其实真的十分痛苦吧。
即使他话说得再狠,他的心底也是善良的,否则他不会一次次地为了救人而出生入死,不会为了全人类的福祉甘愿以身犯险。
现在他所做的一切,都与他内心的意愿背道而驰。
他想要终结末世,却护住了末世的缔造者,他心向人类,却不得不与全人类为敌。
简子晏也很想坚定地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只是垂下眼,哑声说:“我不知道。”
沈恪眼底那一丝极为隐晦的期待熄灭了下去。
“你不知道?”他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酷,“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简子晏沉默几秒,改口:“的确是我导致的,他们说得没错,我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难道你没看出来我和其他正常人有些不同么?我没有感情,人命和蚂蚁的命在我眼中并没有什么区别,即使世界变成了这个样子,对我来说也都一样。”
“所以你没有必要为了我这种人,而赔上自己。”他抬眼,“回去吧,只要我死了,那些对你的污蔑都会形消影散,再也威胁不到你。”
沈恪定在原地,大雪重新落满他的眉梢,他发出怆然的低笑。
“简子晏,你的嘴里,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真的分不出来了。”
简子晏张口欲言,却还是静默下去。
“我想要相信你,但你从来没有给过我相信你的理由。”他语调缓慢,似乎心中痛苦至极,为了勉强维持表面的平稳,只能撕扯着扯出这些话来,“我不喜欢亏欠别人,但我欠了你了,我不应该做这些,但我还是做了。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对你产生这些无妄的感情,但我控制不住,简子晏,你是没有感情的怪物,我不是。”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收回我的感情,回到无动于衷地看你受苦的时候?”
简子晏怔然地抬起头,在夜色中恍若变成灰色的雪落进他的眼睛,在模糊的视线中,沈恪眉梢的雪被他的体温融化了,从脸颊流淌下来,恍若一道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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