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封锁京城的将领远远看见一队人马飞驰而至。

    他刚想大喝拦下,  就听见为首的人举着一块令牌:“陛下回京!开城门!”

    那将领吓得一个激灵,顿时什么瞌睡都没了,忙叫人打开了城门。那队人马停都未停片刻,  最中间的那匹马上坐了两个人。

    一个脸色阴沉的蓝衣男子,一个被拢在大氅里,看不清脸的人。

    而他们旁边的那匹马……

    将领揉揉眼,  一声娘哎脱口而出。

    被小侯爷拎住的那身明黄,可不就是他曾远远见过一面的年轻的陛下?!

    京城刚经历一场血洗,街道上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人人自危,  感叹天子雷厉风行,  手腕狠绝——

    这是又出什么事了?

    -

    摄政王府。

    淅沥的秋雨并未停歇。

    地面汇聚的小水潭映着王府里一盏盏亮起的灯,被匆匆的脚步踩碎又重组,  混着夜里的寒凉,  像一场破碎而迷离的梦。

    “备水!”

    “把我马背上的药材包拿过来!”

    府中一直未睡的小厮快速动了起来,  对比起来不知如何是好的厉宁封和应璟决,他们甚至称得上一句井然有序。

    显然这种急救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天南因为受伤,落后一步被叶明沁扶着进来,他目送自家主子被风恪先生送进了他自己的那一间房,  他虚弱的低咳了几声,  望向了明烛。

    叶明沁问道:“义兄情况如何?”

    “风先生没说,”明烛道,她看着天南,  “你伤得很重,  我先送你去休息。”

    “不,  ”天南摇头,  撑着站在风恪的房间外,  “是我没用,才叫主子再动了内力,如果我的实力再强一些,就不会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我就在这里等主子醒。”

    他固执,明烛也不好强行劝阻。

    如果这事换了她,她会比天南更难受。

    连慎微仍旧被丢在了浴桶里,后背裸露,伏在边缘,

    风恪一边把噬髓蛊准备好,一边从自己在域外带回来的药包里拿出来几颗干瘪的、血红的草碾成了粉末。

    “明烛,按住你主子。”

    风恪抬起头,天南受伤了,小皇帝一副站都快站不起来的样子,他看了一圈,目光快速在厉宁封身上锁定,“你来。”

    厉宁封不敢耽误,三两步过来:“我做什么?”

    风恪一边说一边把连慎微的手从水里捞出来:“按住他的手臂。”

    手臂暴露在空气里的那瞬间,上面的一道道狰狞的伤痕再也掩饰不住,非常具有冲击性,厉宁封呼吸屏住,一时之间,他竟没找到一块好些的皮肤。

    他快速调整好状态,紧紧按住。

    噬髓蛊入体的时候,连慎微一如预料没有任何反应,风恪把红色的草药粉末撒了进去。

    浴桶中的水眨眼变得猩红。

    原本只停留在背部的绯色噬髓蛊的根,变成了奇异的浅银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遍布了全身。

    宛如某种神秘的图腾。

    青年逐渐开始挣扎起来。

    即便是没有意识,但身体残余的知觉还是对远超阈值的痛感产生了本能反应。四肢皮肤的表层开始出现血色,一点点往外渗血。

    应璟决看着那血,半晌,垂在两侧手慢慢收紧。

    他如今的心情才是最乱的。

    早在记忆恢复的那瞬间,他就不知道怎么面对连慎微了。他甚至根本不清楚为什么事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浮渡山庄的那一晚,与皇室有关吗?为什么莫达会说魏书规是小舅舅仇人的儿子?

    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为什么会突然失忆,小舅舅又为什么会消失三年后,成了大盛朝的官员,他的老师,甚至最后的摄政王?

    可他甚至都来不及反应,很多事情都没想清楚,就要看着他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看他长大的小舅舅,在生死的边缘线上痛苦挣扎。

    他就只能这样在边上看着,一点忙都帮不上。

    世人遇到事情都习惯去求神拜佛,不会求天子。

    因为天子也会求神佛庇佑。

    甚至有时候天子才是世上最无用之人。

    等挣扎渐弱,黏腻的血不可避免的浸染了厉宁封的指缝,他压着的那条手臂上的伤疤,一眼看去更为可怖。

    厉宁封看了片刻,别开了眼。

    风恪冷笑一声,刻薄道:“怎么,他用匕首在胳膊上放血给你治疗的时候,你用的倒是自在,现在嫌弃他胳膊上的疤了?”

    厉宁封僵在当场。

    他脑中闪过自己曾经在治疗的时候,用过的一罐罐血。

    治疗时钻进鼻尖的味道,似乎又和现在空气里缭绕的药味和血腥气重合,厉宁封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

    掌心里疤痕凹凸不平的触感好像都变成了那曾在上面划过的刀,厉宁封听见自己问:“……你说什么。”

    治疗才开始第一步而已,风恪不想理他,继续下一步。

    他给连慎微喂了一粒药,然后按在他脉搏上等了片刻。

    很弱。

    弱是正常的,可是服下药之后就不该这么弱了。

    他走之前有让连慎微好好补身体,按照他的体质,那些吃进身体里的补药一部分补他亏空的底子,一日都断不得。

    而大部分都吸收不了的,会留有温和的药力沉寂在体内。

    如今正是利用起来的时候。

    他给连慎微吃的是激起药力的药,如果他有乖乖听话补身体的话,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风恪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

    他问明烛:“我临走是吩咐,他的补药一日都不能断,你和天南可有好好看他喝下去?”

    明烛:“主子认真喝了,但是后面断了。”

    风恪心中一沉:“断了几日?”

    明烛:“前几个月日日都喝,后几个月补药涨价,府里银钱不够,天南去皇宫偷过一次珍品但是被主子知道了,自那以后,就变成了三日一次补汤,或者五日一次……”

    风恪忍不住打断:“哪来的补品涨价涨那么贵?!”

    摄政王府剩下的钱,加上一些商铺每月的租金和庄子上的收成,府中其余的地方又没有要花大钱的地方,那些银子完全够连慎微一个人补品的开销。

    明烛:“皇宫的命令。”

    风恪顿了两秒,想清楚了什么,他偏过头,望向应璟决的眼神中,第一次含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的命令。”

    应璟决脑中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倒流回心脏,明明还只是秋季,他却感觉深冬敲碎了他的骨髓,把刺骨的寒意一寸寸钉了进去。

    ……

    识海内。

    外面一片愁云惨雾,宫渡舒服的缩回小被窝,打开了小光团从主考系统那里下载回来的动画片。

    可以躺平了。

    愉快摆烂。

    因为脱离这个世界的缘故,小光团和世界意识联系了一下,这几日世界意识的影响对他好像没有那么深了。他从每日恨不得昏睡二十四小时,变成了勉强有一两个小时完全清醒的时间。

    连慎微对接下来自己写的剧情烂熟于心,幻化出一只脚丫把剧本蹬开,然后重新变成圆不溜秋的团子缩回去,“补考官。”

    小光团:“来了!”

    水果零食摆了一小推车,小光团眼睛亮亮的把小推车推到他面前,“哎嘿!你好厉害啊。”

    半睡半醒都能走出这样的结局,比前两个世界也不差什么。

    宫渡:“上次考试自由故事一科,我睡着了都能在上面编。”就是的得分不高,主系统没有眼光。

    他记得拿着试卷出考场的时候,还碰见了一只银喉长尾山雀形态的考生,秉持交友的心态,他们交换了试卷,对彼此写的自由小故事都大为赞叹,恨不得引为知己。

    小光团:“……”

    你当着补考官的面说这样的话,很骄傲吗。

    “上边的补考时间已经下来了,离开这个世界后还有一段复习时间,你要回前两个世界看看吗?”

    宫渡摸摸自己耳骨上的彩色耳钉,“再说吧。”

    又不着急。

    他现在在识海里,其实是能看见外面兵荒马乱的情况的,风恪的医术在这个世界,说实话应该是顶尖的一类。

    如果他身体没有附加的衰竭,说不准这一套下来还真的有活命的可能。

    可惜,这不是原来的世界线,更不是连慎微原本的命运。

    在原本连慎微的命运线里,他是被处以凌迟之刑而死的,宫渡有时候无法想象,连慎微究竟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态去赴死。

    他被那么多人骂着,满身污名去赴死的时候,是不是从没有把自己再当成连瑜白了。

    那些潇洒的、纯然的过往,真的能完全舍下吗。

    人,和人设,是不一样的。

    他会在剧本里规定好一个人的背景、过完、经历,然后拟合出一个符合逻辑的性格,并且按照这个性格让故事发展下去,这是人设。

    而人……

    会做出违背他们性格的选择的。

    宫渡揣度人心,自己却从来不真正的入戏,没有为了补考进入小世界之前,他剧本里写下的悲欢离合,都好像被禁锢在一个固定的程序里。

    而他这三次写出来的剧本,跟以前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宫渡把耳钉摘下来,触碰了下里面的情绪。

    很奇妙。

    他现在觉得自己之前把这些东西从灵魂里剥离是多么离谱的决定了,这分明是他的剧本编写利器。

    ……

    第二日的黄昏。

    连慎微才从风恪的房间挪回了自己的卧房。

    依旧昏迷着,对外界毫无反应。

    应璟决和厉宁封两个,被他一两句话打击的不轻,风恪看着他们就烦,让他们滚回去休息好了再回来。

    一个握着军权的小侯爷,一个皇帝,在这里一直待着算什么,出了事,连慎微这些年的打算和算计不都要白费。

    就算是想弥补,人还不一定能不能活,等又有什么用。

    他说了,可是这两人跟在这里扎了根一样,怎么说都不走。

    风恪就不管了,嫌他们两个身上脏兮兮的,让他们随便换了身衣服继续在这里守着。

    连慎微在冰水里泡了那么久,身上冷的不像活人,风恪命人在房间里把地龙烧起来。

    “我给他针灸,你们两个谁过来,把他的手捂热,”风恪抬起头。

    先把连慎微的身体捂暖和,不然不知道这次高烧要烧到什么程度。

    “我来吧,”厉宁封拦下了打算往前的应璟决,“我的内力稳一些。”

    他蹲下来,内力附于掌心,小心把连慎微的手握在两手中间。这双手很好看,修长如玉,骨节匀称,握笔握剑都很合适,却冷的像块冰,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手腕内侧有反复割裂形成的刀疤。

    左臂上的伤口远多于右边,许是右手手筋断过的缘故,不能再受伤,所以大多数都在左边。

    他想起他腿伤的那段时间,一罐罐用在他身上的血。

    厉宁封曾经问过浮猋先生,那是什么血。浮猋先生说是药人血。他还当师父找药人血不易,的确是不易,因为那些血本就是师父从自己身上放出来的。

    他上一年春日的腿伤,师父就是从那时开始放的血。

    后来师父去南巡,一路定然不可能即时把血送到,但是他治疗的时候,血却从未间断过,也就是说,师父是放够了量才走的。

    他记得那段时间摄政王仗着宠信不上朝还惹了些非议。

    现在想来,哪里是嚣张,任谁短时间内放了那么多血,还能若无其事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怕是整日虚弱,迅速消瘦才是真的。

    厉宁封喉结动了动,垂下眼,动作放的更轻了。他从未感觉一个人是如此的易碎,力道重一点点,他都怕人会就这样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卧房里的地龙烧的旺,厉宁封维持一个动作不动,身体都僵硬了,连慎微的手还是凉的。

    厉宁封有些无措:“风先生,师父的手捂不热。”

    风恪抿了下唇,指尖捻起一根银针,犹豫了半天。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犹豫该不该下针。

    这一针刺激生机反哺衰竭的内脏,凶猛霸道,连慎微身体亏空至此,生机不多,如今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缝缝补补,看如何还能撑着他的身体勉强运转罢了。

    最终,他一针刺了下去。

    片刻后,毫无知觉的青年身体轻微的一颤,嘴角溢出一缕血色,风恪见状赶紧把连慎微的身体侧过来,让他趴在床边,同时一只手轻拍着他的背。

    咳都没力气了,弱的不如一只刚出生的猫崽子。

    他刚才反应再慢点,这血呛进肺腔又是一桩麻烦。

    风恪拍了一会,抬起头对着应璟决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不明白,当初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但你小舅舅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你脱不了干系。”

    “他的实力是很强,但他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他动武。”

    应璟决:“小舅舅……为何不能动武。”

    “十年前,往事如烟,”风恪沉默了片刻:“如果他这次能醒来,我再告诉你吧,你若想不起来,他是打算一辈子瞒着你的。”

    厉宁封拿着一块干净的帕子给连慎微擦着嘴角的血。

    青年垂落的发丝轻轻一晃,肉眼可见的,刚才还是乌黑的发间,恍然多了一缕银丝,厉宁封瞳孔一缩。

    风恪也看见了,他神情并不意外,只伸手把连慎微的发丝拢了起来,其中的那一缕白,在其余乌发间显得格外刺目。

    生机太弱了。

    府里没有合适吊命的补品。

    风恪望向应璟决,语气淡淡:“他需要东西吊命,五千年左右血参、三千年以上至露……这些都可以。”

    应璟决一激灵,“我知道了。”

    他用最快的速度,浑浑噩噩回了皇宫。

    小志子被割伤了喉管,声音受损,但是侥幸未死,眼下就一直在皇宫等他回来。

    遥遥看见应璟决的身影后,他忙不迭的迎了上去,却被少年天子如此狼狈,眼眶通红的模样吓了一跳。

    小志子甚至不太敢出声,只小心道:“陛下……?”

    应璟决的目光虚虚落在他身上。

    许久,哑声道:“我断的,不是补品。”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小志子心头一跳。

    少年天子抬手捂住脸,任凭泪水留下来,喉咙里压出茫然的低泣。

    “我断的是…小舅舅的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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