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慎微到底刚醒,  说完那两句话,就再次昏沉睡去。

    不过这次,他渐渐平稳的呼吸起码可以叫人感知到。

    房间里从刚才就陷入了沉寂,  看见他醒来时的兴奋和期待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厉宁封愣愣的,“风先生,师父是看不见吗,  因为药物的问题还是……?”

    “衰竭。”

    或许是心里隐约有预感,风恪语气还算平静,慢慢把连慎微的手放在了被褥里,给他盖好后,  才转头看向房间里的其他人。

    “他先前是听不到,  现在也看不见了。”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讲了一个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短的故事。

    其实就是一个洒脱的少年,  跌跌撞撞,  从十七岁,到如今将近二十九,慢慢长大的这十一二年。

    ……

    半个月后的初冬。

    檐外枝叶覆薄霜,雀鸟起落。

    窗棂透进清冷的光。

    连慎微眼睛上蒙着一个两指宽的黑色布条,  被应璟决搀扶着,  在自己卧房里走了半圈。

    他的发丝已经全然白了,及腰的长发并未束起,披在肩上,  下颌线因为消瘦而更加清晰。

    走了这半圈而已,  却花了不少时间,  青年额角都见了汗。

    连慎微缓了缓,  “好了,  风恪,我歇一会。”

    应璟决连忙将他扶到了软塌上,这房间里地龙烧的旺,他早就出了一身的汗,在身上随便一抹手,然后在连慎微的掌心写道:“要吃东西吗?”

    他是以风恪的身份陪在连慎微身边的。

    半个月前,小舅舅醒来的当晚,风先生同他们说了这些年发生的事。他才知道,他的失忆才不是生病,而是被当时的先帝亲自下了皇室的秘药。

    大盛朝廷与浮渡山庄的仇恨也终于浮出水面。

    小舅舅的伤,是当年追杀完坠月流的杀手之后,身受重伤,被妖僧捡去炼成了药人,经脉俱损,右手手筋被挑断,再拿不起剑。

    十七岁到二十岁的这三年,他都在风家养伤。

    无数次试图重新拿起剑,可惜都失败了,直到小舅舅知道,浮渡山庄的仇人远不止坠月流一个,还有朝廷上许多素有忠正之名的大官。

    其中,魏立就是一个。

    魏立。

    他如何不记得。

    当时他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和还是摄政王的小舅舅正式开始决裂的。他甚至还亲自去主持了魏立的葬礼。

    后来南巡回来,魏立的坟墓被人挖了,里面的尸骨不翼而飞,他还震怒,重新叫人修缮了。

    他想象不到,小舅舅听说他给魏立主持葬礼的那一刻,是怎样的心情。

    应璟决知道这些事之后,扇了自己一巴掌,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整三天的时间。

    出来之后,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却一言不发的便将自己收拾好,接过了照顾小舅舅的责任。

    风恪跟他说,小舅舅不想让他知道当年的事,如今浮渡山庄的仇恨都已经随着他父皇的离世而彻底画上了句号。

    应璟决便点头,小舅舅不想他知道,他就不知道。

    当日在佛泉寺。

    他记忆恢复,莫达让小舅舅对着魏立的儿子下跪道歉,他如今知道了真相,就更觉得愤怒和屈辱。

    虽听宁封说,小舅舅没有跪,只是略微低了下头,就被明烛用鞭子拉了过来。但是……跪与不跪,对一个生性骄傲的人来讲,怕是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就已经不重要了。

    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就代表了放弃骄傲。

    小舅舅心里如何想的,他们谁都不清楚,也不敢去提及。

    应璟决望向窗台的那颗君子兰,花以气节养之,据说是小舅舅一直在照顾,之前养的很好,可是自这次从佛泉寺回来后,这花就慢慢枯萎了。

    叶片泛黄,花朵凋谢。

    传言,花与养花人之间有气相连,连慎微折节受辱,君子兰渐渐衰败,很难不令人去联想到他自己本身的状态。

    一想到这里,这盆君子兰就像一根刺一样,提醒着他们那日晚上连慎微低头的模样。

    所有人都很默契的没有提及把它扔掉,而是一直精心照顾着,厉宁封从外面买了不少好土,连风先生都日日在那盆花的花盆里撒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就好像花养好了,人也会养好一样。

    连慎微没察觉到应璟决的走神,蜷了蜷微痒的掌心,点了点头:“想吃点东西。”

    其实连慎微醒来后的所有反应,都很出乎他们的意料,他近乎反常的配合治疗,每次到了饭点,都会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

    还会在身体好一些了,主动要求下床走一走。

    他废了一身武功,内力散尽,衰竭成现在这副模样,最初站立都勉强,到如今可以在房间里走几步,进步已经非常大了。

    应璟决在他掌心写了个:“好。”

    正巧外面厉宁封端着食物,叶明沁手里提了一包点心,风恪领着他们进来了,他看向应璟决,问:“你小舅舅今日如何?”

    应璟决:“比昨日少走了一步。”

    厉宁封将熬好的温和补汤盛在碗里,吹凉了些,就送到连慎微唇边。

    即便知道他没有味觉,但也不妨碍他们想将不怎么好喝的补汤做的甜一些,还有叶明沁买来的刘记点心。

    他吃饭的空当,风恪给他施针。

    连慎微嘶了下,小声道:“……扎了好几日了,就不能少扎几针。”

    二十多年如一日怕针的模样,又怂又可怜,偏得日日被扎,反驳都很小声。风恪瞥他一眼,“你身体好了就没事了。”

    说完,他半天没等到回应,才忽然想起此时连慎微听不见也看不见。

    风恪顿了下,嘴角下意识扬起的笑就散了。

    应璟决抿唇,学着天南的口吻,在连慎微掌心写:“风先生说,您好了就不用挨针了。”

    连慎微感受着自己如今这具无时无刻都在给他传递着虚弱感的身体,静了许久,然后换了个话题。

    他道:“风恪,我那晚出现在佛泉寺,你确定璟决没起疑心吗。他怎么还不对摄政王府出手?”

    应璟决写:“没有,都瞒过去了,风先生处理的。佛泉寺北夷奸细暴露,他现在没有时间管摄政王府的事。”

    那就好。

    连慎微出神了片刻,低声道:“可惜,听不见那臭小子叫我一声小舅舅了。”

    应璟决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还有宁封,”连慎微笑了笑,道,“那声师父到底是没有缘分听见。”

    风恪看了一眼厉宁封。

    后者将补汤的碗放在桌子上,和应璟决一起,在连慎微面前半蹲下来,仰头看着蒙着眼睛的苍白青年。

    失去视觉与失去听觉,若只有一样,还不是与外界完全隔开。

    连慎微这些日子,总觉得过的不真切。

    他触摸不到外界,只能从一些不明显的反馈上,才能知道自己睡着还是醒了,是做梦还是正在经历一件真正的事。

    像是被封在了一具躯壳里。

    触感却被无限的放大。

    感觉到掌心又有痒意,白发青年侧了侧脸,缚眼的黑色布条,从脑后缓缓滑落到脸侧,他仔细感应着。

    有人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写了三个字。

    小。舅。舅。

    写的很慢,又有点说不上来的郑重感,生怕他感觉不出来一样。

    写完便停了,好像在等他的反馈。

    白发青年缓缓露出一个笑,温和的嗯了一声。

    然后,他掌心上又被写了两个字,这次是:

    师。父。

    厉宁封跪下来,握住他的手,额头抵在青年沁凉的指骨上:“师父……”

    白发青年唇角笑意加深,“听见了。”

    厉宁封顿住,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

    应璟决蓦的抬起头。

    还没等他们心里那点希望亮起来,就听见青年继续说了一句:“是谁写着玩逗我开心呢,天南还是风恪?”

    “你们两个的手比明烛粗糙多了,我可感受的出来。”

    连慎微将自己的手收回来,指腹在泛红的掌心摩挲了片刻,笑道:“都快被你们写出茧子了。”

    “……”

    风恪垂眸看了眼呆愣住的应璟决和厉宁封两人。

    心中轻叹。

    到底不忍心再打击他们,只是道:“要哭出去哭,别在这惹人烦。”

    有什么用呢。

    仇恨可以消弭,但永远无法被聆听、被知晓的愧疚和悔恨,只会在每一个午夜梦回,都更加刻入骨血,这才是对活着的人的最大的惩罚吧。

    施完针,风恪的衣角轻轻被拉了一下。

    低头看去,是连慎微拽住了。

    连慎微抿了下唇,显出些执拗:“这些日子,我一直按时吃药、吃饭,让自己好起来。风恪,我不想在京城了。”

    “我想回金陵看看。”

    他……

    想回家了。

    在金陵的家。

    即便是污名满身,他还是想在临终之前,回金陵看看,就算不去浮渡山庄也是好的。

    风恪不说,他其实也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太长的时间。

    十七岁的连瑜白和二十八岁的连慎微,都是他。

    他何尝不想把这两段人生分的清清楚楚,但他也只是红尘凡世里的俗人一个,如果真的能将过往全部割舍,就不会经常梦回曾经。

    此间事了。

    他也算无牵无挂。

    连慎微想,他总该为自己活一活。

    他一个违背家训的人,想回家看看,放在之前,定然是不被允许的。

    可连慎微又想,阿爹阿娘素来最疼他,阿姐也惯着他,他如今这副模样,只是回去看看,死后也不会入祖坟,应该会被原谅。

    连慎微感觉自己掌心被写了个好字。

    他高兴,觉得自己这段时间配合恢复的效果还不错,于是又问:“你有没有能让我短时间可以看见的药?现在出发去金陵,到那里,正好是春天,我想再看一眼金陵的春色。”

    就一眼就好。

    风恪沉默片刻,终究不想让他失望,答应下来。

    白发青年肉眼可见的心情好,比平日吃的多了一些。

    他精力不济,一直多眠,吃完后漱了口,就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

    一踏出卧房的门,外面冰冷寒意瞬间附在了身上。

    初冬时节,庭院里的枝头灰蒙蒙光秃秃的一片。

    风恪心事重重的眯起眼,身后应璟决和厉宁封一前一后出来。

    叶明沁关上门,问道:“风先生要带义兄回金陵吗?”

    应璟决皱着眉:“可是小舅舅如今的身体,能受得了一路的劳顿吗。”

    “受不了,”风恪摇头,“怕是出京城不过五里,一个照顾不好,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

    厉宁封:“那您刚才答应?”

    风恪:“他很久没那么高兴了。”

    什么都不想,像从前一样任性,还拿各种难办的事情刁难他。

    “但是如果小舅舅知道您骗他,他……”

    风恪:“难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应璟决沉默了片刻,道:“有一个。”

    其他几人看向他。

    应璟决:“小舅舅想回金陵,无非是想回浮渡山庄,我可以把摄政王府改造成另一个浮渡山庄。”

    风恪第一反应是不妥,可仔细一想,也不是不行。

    连慎微如今大部分时间都昏昏睡睡,感觉不到外界,如果是行船,船舱平稳,和在卧房内差别不是很大。

    风恪沉吟片刻:“你对浮渡山庄的格局还记得多少?”

    应璟决:“小舅舅爱去的地方,我都记得,”不知道是不是失忆的缘故,他现在对于六岁前的记忆,都记得非常清楚,“就算有不清楚的地方,全天下总还有工匠知道。”

    风恪看了他一眼:“这会到还有点皇帝的样子了。”

    应璟决勉强笑了下:“风先生,就不要打趣我了。”

    “既然决定了,那我就让天南和明烛把府里的人都聚起来,好好吩咐一下,”风恪对厉宁封道,“你多找些人手。”

    厉宁封点头:“我知道。”

    应璟决:“叶大人,朝中琐碎的事,还是麻烦你多和几位尚书商量,奏折让小志子送到这里来。”

    叶明沁稳重道:“微臣知道。”

    -

    敲定之后,摄政王府就开始行动了起来。

    这是个不小的工程。

    应璟决招募天下能工巧匠,朝廷诏令,自然多得是人应招,很快,摄政王府就开始动工。

    这些动静京城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却半点风声都没传到连慎微这里。

    他只是知道最近要离开,然后就叫天南开始收拾东西。

    连慎微:“等我走了,留个人回禀皇宫,就说摄政王得了急症,不治身亡。”

    他想了想,除了苍山剑和洞箫,阿恣、那盆君子兰之外,好像也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

    倒是有点要留下来。

    “将府里的地契和庄子的契书,还有东边的那间小库房里,左数三步,有个我一直放着的盒子,一并拿过来吧。”

    连慎微很少藏东西,说出来后,风恪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忙招呼着把他要的东西拿来。

    东西拿来后,那盒子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叫人一愣。

    是一盒光华璀璨的明珠。

    其中一部分是深紫色,也有一些珍稀的绯色。

    连慎微摸索着伸手,在盒子里拨了两下,下面就又弹出来两层,下一层是把扇子,最后一层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他将天南拿出来的地契和商铺契书也放进了最后一层。

    应璟决看了天南一眼。

    天南挠头:“主子是有收集明珠的爱好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主子要这些干什么。”

    风恪:“这盒子的第三层放了这么多银票,当初买补品的钱不够的时候他怎么不用?”

    厉宁封在连慎微掌心写字,问了。

    连慎微把盒子重新关好,疑惑道:“这是我身为兄长给明沁准备的嫁妆,哪有兄长用妹妹嫁妆的道理。”

    这不是固执,是从小受到的家教便是如此,就是饿死,他也不会动这笔钱。况且即便是动了,天价的补品,又能撑得了几天。

    一直很少说话的叶明沁愣住了。

    ……嫁妆?

    “她孤单一个,没有母家,以后如果出嫁了,我担心她受欺负,嫁妆备的丰厚一些,底气足,”连慎微慢慢道,“不过明沁争气,现在混的不差。”

    他将很多事都想的很远,远到或许没有他参与的以后。

    “若是有朝一日她出嫁,这些就是她的嫁妆,如果不想成家,想招人入赘,这些钱也养得起家。女子总是艰难些,就凭朝廷发的银钱,远远不够。”

    明珠可以秀在嫁衣上,也可以存着,可以卖钱。中间一层的扇子是用来掩面的,都是母家准备,他的身份倒也符合,就一起准备齐全了。

    而余下的银钱和铺子,都是他给明沁的实打实的底气。

    连慎微低咳几声,补充道:“先前收的官员行贿的钱,大部分都被我用在边疆和救济赈灾上了。”

    “走的时候跟明沁说一声,给她的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干净钱。”

    因为得不到回应,旁人在他手上写字到底麻烦,他就自顾自一直说,说了这么多话,连慎微有点累。

    京城中谁不知道他是叶明沁的义兄,他名声是不好,但作为兄长,把田地铺子给自己的妹妹,谁能说出半个不字?

    就算有些流言蜚语,依照明沁的能力,也可以解决,他不担心这个。

    其余人都望向了叶明沁。

    素来稳重精干,前途一片光明灿烂的户部侍郎,此刻满面泪痕,看着那个给她的盒子,捂着唇抽泣,半个字都说不出。

    -

    冬日愈冷,那盆君子兰越发没有精神了。

    从那日知晓义兄先前的钱都用在了边疆后,天南几人都一知半解的说不明白,叶明沁开始着手查,这一查,就查到了当时老侯爷受伤,从边疆退下的那一年。

    当年的事情一点点浮出水面。

    天南等人只知道钱是用在了边疆,却不知道如何用的,那些钱不仅仅买了粮,还有很多药材,甚至义兄还在金陵买了粮,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人脉,把救命用的军饷运送到了边疆。

    很多人都记得那批运往边疆的粮食。

    当时朝廷里太多蛀虫,国库空虚,官员之间相互推诿,直言边疆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

    叶明沁还记得,义兄那时候权力还没有后来那么大,这件事让他那段时间心情很差,之后他找到几个不算理由的理由,强行杀了朝廷里闹的最厉害的几个,朝廷的粮才送了过去。

    粮送过去之后,见边疆没出事,那些人就又把义兄随意滥杀朝廷官员的事翻了上来,骂了好一通。

    殊不知,若是没有最初送去的那一批,边疆焉能安然无事?

    即便是这样,忠义侯不还是受了伤,从前线退了下来吗。

    她这事查的光明正大,没过多久,朝廷里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忠义侯初初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然后生气有人拿这件事耍他。

    后来厉宁封亲口证实了,他才沉默下去,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很多——

    当初京城补品提价那件事,他也有参与。

    老侯爷知道后的第二日,就去了摄政王府拜访,他的到来连慎微并不知晓,没有人会因为这样的事来打扰他。

    老侯爷只是隔着很远,对着被人搀着缓慢走动的白发青年,深深作揖,行了个礼。

    不管连慎微在到底有没有为了报仇滥杀无辜,但只凭借当初他不惜一切往边疆运粮这件事,就值得他如此敬重的一拜。

    那批粮救了边疆无数将士,也救了他的半条命。

    他见过先帝在位时,百官朝拜,唯独那人穿着尊贵至极的黑色官服,代表摄政王身份的扳指沉沉扣在大拇指上,不紧不慢的坐在紫檀椅上饮茶——

    权势滔天。

    老侯爷曾经憎恨这般做派,认为这是奸臣祸乱朝纲。

    可如今,他看着白发青年黑绸覆眼的模样,心里却百般不是滋味。

    摄政王府动工,他做不了什么,就带着几个曾经在前线下来的士兵,一起在这里帮忙干活。

    不过半月光景,王府就被改造完了一半。

    连慎微也被换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按照船舱的样式建造,叫他以为现在已经在去往金陵的船上。

    若是连慎微感官仍在,一下就能识破这种拙劣的谎言,但他如今半点也分辨不出,昏睡醒来就被告知他现在在船上,他还很高兴。

    连慎微:“这一下又不知道睡了多久,现在在船舱里是吗?”他下床摸索了片刻,“布局果然变了,不过比想象的暖和。”

    天南写道:“风先生安排的,说风家有钱,您不必担心路上不舒服。等您回了浮渡山庄,到了您自己的房间,就熟悉了。”

    连慎微一愣。

    回浮渡山庄。

    其实回到金陵就很好了。

    如果能进山庄看一眼,似乎也不错。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连慎微笑了笑。果然人都是贪婪的,一件事情被满足,就会想要更好的结果。

    浮渡山庄的房间。

    他若是真的回了那里,便不用人陪了,闭着眼睛,他都能走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希望快点到。”

    他说。

    -

    举全国之力,把摄政王府改造成浮渡山庄。

    即便是速度极快,也要考虑到细节。

    可是毕竟山庄地势高一些,应璟决只能极力的将先前小舅舅在山庄时,卧房周围的环境还原。

    不知是哪一日霜重,君子兰彻底枯死了。

    连慎微每日清醒的时间肉眼可见的变得越来越少。

    原来还可以在房间里走两圈的,如今却像是慢慢回到了最开始醒来时候。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

    再一次将近三日未醒后,风恪给他诊完脉。

    “……做好准备吧,府里的动作加快些。”

    应璟决难以接受:“风先生。”

    “他能多活这段时间,已经是从阎王手里抢来的了,”风恪静了片刻,“我自学医开始,看过了很多人死去,但后来学有所成,我手底下就再无救不回来的病人,但是……”

    他自负医术绝世,这些年的心思几乎都花费在了一个人身上,可偏偏这个人,他倾尽所学也救不回来。

    风恪再次感觉到了无力。

    他站起来,“我已经传信给仇澈了,让他不管在哪都赶紧回来,希望能赶得及。”

    让他走的时候,朋友亲人俱在身侧。

    不孤单一人。

    风恪说罢,不管屋里其他人如何反应,他自己又去了他那间小药房。连慎微说想要一种可以短暂看见的药。

    他最近一直在研究这个,终于有了些苗头。

    还多亏了大盛朝的珍品库,不然研制的怕是没有那么快。

    ……

    崇临二年。

    十二月十七。

    连慎微在恍惚睡梦里,掌心上被人写了几个字:“我们到浮渡山庄了。”

    他脑中的睡意忽的散去,声音低哑:“……到了吗?”

    应璟决喉间发堵,点了点头,忽的想起小舅舅看不见,于是忙擦了下眼泪,在他掌心写了是。

    应璟决:“打扫花费了些时间,还上了地龙,其他的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连慎微闷咳几声:“我起来走走。”

    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没叫应璟决扶着。

    指尖一一拂过房屋里的摆设。

    他少时玩心不退,房间在整个山庄都别具一格,屋里东侧有个吊顶秋千,他经常在上面晃着喝酒,隔三差五在上面睡一觉。

    屋梁中间高处种了几盆野藤,每年春天都开紫粉色的小花,垂下来好看的紧。他还从外面的泉眼里分流了一支到他屋里,用小石头围成了一个一米大小的泉。

    书架上一侧摆的是书,大部分不太正经,都是江湖里讨来的话本子,另一侧全是好玩的玩意儿。

    ……

    都和记忆里的一样。

    连慎微走了一会,掌心攥住了秋千的绳索,喘了口气,“之前不觉得,我的房间这么大。”

    青年高兴的样子太过明显。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坐船去金陵,这里也不是浮渡山庄,他仍旧困在了原地,应璟决看他高兴,自己也想跟着笑笑,可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觉得难受和心酸。

    连慎微:“我还想出去走走。”

    应璟决忙写:“不行,外面还是太冷了。”

    连慎微:“没事,金陵很少下雪,冬天也不冷,我只是走走。”

    应璟决拒绝了,如今正是京城最冷的时节,这个时候出去走,小舅舅的身体根本受不了。

    况且,他们还在到处找绿色的植物,尽量把金陵的景色也还原。

    “那好吧。”

    连慎微:“等你的药研究出来了,我再出去。”

    他心里大约估摸着时间,连慎微不知晓自己现在在一场骗局里,便也将天南他们告诉自己的昏睡的日子算上。

    现在应该是金陵的一月份吧。

    二月的春天才是最好看的。

    他再等等也好。

    应璟决就仿着风恪的口吻写:“好,我会尽快的。”

    连慎微回到了‘浮渡山庄’,一次也没有提及过自己要去祠堂看看。更没有往那边的方向看过一眼。

    他一直在等着风恪的药。

    -

    崇临二年。

    十二月二十五日。

    “都快点快点,大家加把劲,快过年了,这几天干活快的,陛下说了,都有赏!”忠义侯喝了一声,“不要偷懒啊,哎哎哎,那盆梅花放在这边,对对,小心点,从宫里移出来的,玉檀梅,珍贵得很。”

    “放心吧侯爷!”

    “兄弟几个肯定干好!”

    数九隆冬,布局大变的摄政王府一点点染上了春色。

    不止宫里和民间的匠人,连绣娘们都没闲着。

    任凭再有经验的花匠,有些花冬日就是不开,谁也不能叫它强行开花,风恪便想了个注意。

    以假乱真。

    让技艺精湛的绣娘们制作假花。

    很快,那些真假两掺的花花草草,就堆满了整整两个屋子,就等着外面的亭台水榭一布置好,马上就会放出去。

    崇临二年。

    十二月二十八日。

    风恪研究出了可以让人暂时看见的药。

    费尽心思,只得了一粒,且连慎微身体情况特殊,这药用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效果如何,管用多长时间,看的清不清晰。

    不管如何,总算是研究出来了。

    他见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连慎微。

    青年这两日的精神似乎好些了,知道之后,就想吃下去试试看。

    风恪写道:“只有一粒,我先保管着,等你再好点了,可以出去的时候,我就给你。”

    连慎微:“好吧。”

    他恹恹的伏在枕头上,手里捏了一个少时的小铃铛,最近经常在掌心里捏着玩。

    铃铛声音很清脆,连慎微听不见声音,但这铃铛声却给风恪几人很喜欢听,因为每次响起,都说明拿着铃铛的人还醒着。

    ……

    崇临二年。

    十二月三十日,夜。

    “后日是上元节,过了上元节,就是新岁,”应璟决仔细看着手里明日的单子,“正经陪小舅舅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其实他们不想弄的太热闹,就想在后天晚上在屋里陪着连慎微。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的,他们弄点吃食,在房间里备下,一起围着火炉吃点东西,陪着小舅舅。

    这样就很好了。

    小志子匆匆进来,“摄政王那边叫了风先生过去。”

    应璟决一惊:“可是出什么事了?”不待小志子细说,他撩了手里的活,赶紧出去了,“算了朕自己去看。”

    一走到连慎微卧房门口,就听见一声语气又弱又很无赖的话:“……我就是拿出来摸一下,风恪你不讲理,不给你你还能打我不成?”

    应璟决:“……”

    他脚步一顿。

    这声音是他小舅舅来着。

    不像是现在的他说出来的,这话一出口,让他梦回自己小时候常见的那个没什么拘束的少年。

    风恪气的够呛,伸出手在连慎微掌心一顿挠。

    “交出来听见没,就这一粒!”

    应璟决往里面看去。

    连慎微右手握着一个青色的玉瓶,藏来藏去,左手则被风恪握着。风先生大概是顾忌着小舅舅的右手手腕,就没跟他抢,在他左手掌心写字。

    应璟决一眼看去,只觉得那写字的速度快在小舅舅掌心里擦出火星子了。

    “……”

    “风先生,”应璟决默了下,走过去,“怎么了?”

    风恪眼疾手快,一把拈住玉瓶的下面,一下抽了出来。

    “临睡了还不老实,这药就一粒,我看看能不能再多配一点,说不准你眼睛还间接性可以看见,非得摸,摸一下就能看见是吗?!”

    他叭叭一堆。

    连慎微都听不见:“风恪你欺负我看不见是不是?”

    “仇澈知道你欺负我吗?”

    风恪继续叭叭:“你摸了把药性摸没了怎么办……”

    鸡同鸭讲现场。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两人声音一低一高,一时之间非常吵。

    应璟决:“……”

    他抵唇咳了一下。

    好像他不该来这里。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连慎微说的嗓子很累,趴在床边慢吞吞喂了两口水,被风恪冷着脸塞进了被窝。

    他把那青色药瓶重新收好,等着连慎微呼吸平缓下来,才和应璟决一起出去。

    他们走了之后,原本好像睡着了的青年,呼吸忽的弱了下去,很难受的喘息了片刻。

    连慎微捂唇闷咳,平静下来后,无神的睁着眼睛,忍过身体里漫过的疼痛。

    再忍一会。

    一小会就好。

    按照他心里盘算的时间,天亮了,就是二月份了,从好几天之前,他就不叫人在这里整夜守着他了。

    他等了许多天,终于等到二月。

    往常他睡下的时间都很固定,连慎微在心里数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数,期间,他甚至感受到了有五六次,有人过来,或是按住他的脉搏,或是试探他的鼻息,确定他无事之后,再次离去。

    黑夜里,每一点时间都被虚无拉长。

    风恪有时候很聪明,比如他偷偷咳血这件事就是被风恪发现的,有时候也很笨,比如说他药瓶里少了那粒药都没看见。

    能让他短时间看见的那粒药,此刻就在他枕头下放着。

    想来他内功虽然废了,但是少时学的一些江湖技巧还在,偷天换日,眼睛看不见一样可以做到。

    等到窗外的微微的熹光透进来的时候,连慎微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摸索出那粒药丸吃了下去,等了片刻,眼前还是一片虚无。或许是药效发作有时间。

    青年下了床,缓慢的穿好了衣服。

    是件白色的,边角有一点水墨丹青,银色丝线勾边,舒适而精致。厚厚的黑狐大氅拢在身上,在天南和明烛进来侍候之前,他慢慢推开了门。

    迎面一阵风,有冰凉的触感落在脸上。

    金陵的二月,何时这样冷了,是返寒吗?

    连慎微这样想着,然后抬脚走了出去,他掌心抚着一路的栏杆,一寸寸划过。

    他在浮渡山庄长大,从卧房出去,每一个拐角通往哪里他都很熟悉。

    天色熹微。

    檐角的占风铎轻轻晃动,偶尔发出空灵悠远的声响。

    白发青年一步步,走过长长的走廊,走过转堂,拂开竹帘,慢慢往前,就像走入山水画里的画中谪仙。

    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雪。

    洁白的,轻盈的雪花落在了每一处。

    雪片越来越大,连慎微感觉到了雪花落在指尖时,化开的凉意。

    他顿了下,低喃道:“金陵二月,竟下了雪吗。”

    白发青年安静了片刻,继续按照记忆里的方向往前走。

    -

    天南发现连慎微不见了的时候,脸都吓白了。

    他慌里慌张去风恪的房间:“风先生!主子不见了!”

    “什么?”风恪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找出自己那瓶药,打开往手里一倒——

    空的。

    风恪脸色难看下来。

    “……应璟决他们呢?”

    “他们很早就起了,在隔墙放花,现在外面下了雪,暂时只放了亭子里的花,叶大人去厨房了。”

    风恪:“把他们叫过来,找人。”

    -

    阖府一盏盏灯亮起来,开始找人的时候,连慎微已经走到了很远的地方。

    地面已经覆了一层雪。

    药效慢慢发挥,连慎微眼前已经可以看见一点模糊的影子了。

    他今日都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可以走这么远。

    不过再多的力气,都有用完的时候,连慎微脚尖碰到了一个硬物,他伸手摸了摸。

    是个石凳。

    到地方了。

    他拂开凳子上的雪,坐上去,却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了,就伏在了石桌上。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一家就经常在这里吃饭。

    不远处有一颗苍老的梨花树,风恪家也有一颗,是他们祖父那辈小时候一起种的。别处的梨花都是三月份开,他家里的这颗二月就开了。

    这里的景色也最美。

    连慎微做梦梦到次数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里承载了他最美好的少年岁月。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呼吸越来越弱,也渐渐感觉不到冷了。白发上一点点覆上雪花,眼睫上也逐渐被霜色点染。

    连慎微眼前渐渐清晰。

    天地的颜色再次映入眼帘。

    好干净的雪。

    连慎微伸手触碰了一下,看了片刻,然后闷咳着,勉强支起胳膊,抬头望向梨树的方向。

    似乎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枝叶都光秃秃的。

    如今不是金陵二月吗。

    为何梨花未开。

    他原以为,即便是返寒,他起码可以看见一些花苞在枝头。

    连慎微愣怔片刻,刚才攒起来的力气消失,他再次伏在了石桌上,看着雪,忍不住出神。

    偏偏是他回金陵的时候,遇见了这场雪。

    是不是连家的先祖并不想让他到这里来,觉得他脏了地方,所以才下了这场雪,清洗他身上的罪孽吗。

    也是……

    雪是干净的,被雪覆盖的人,勉强也算干净了。

    他还觉得,他回来金陵,再到山庄的这一路很容易呢,原来还有这场雪在。

    他很努力的活着,好不容易才撑到二月份的。

    可惜上苍总是不愿意怜悯,在生命的尽头,也从不施舍他一丁点成全。

    姐夫临死前,他念着阿姐的情,以剑气割裂宣纸,送了他一场虚假的雪。假的终究是假的,比不上真。

    金陵甚少下雪,他现在见着了,替阿姐多看两眼也不错。

    连慎微看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其实是被眷顾着的,起码他不是死在京城,那个困了他后半生的囚笼。

    他最终的归宿,终究还是金陵。

    他回家了。

    这就很好。

    他不应该奢求的太多,遗憾和怀念才是他二十九年人生中的寻常事。

    一杯淡酒佯已醉,芦花满肩江湖人。眼前的光线又重新黯淡下去了,连慎微最后看了一眼这天地雪白。

    想的却是当年花中醉酒,仗剑比武,无拘无束的那十七年。

    他缓缓阖上了眼睛。

    “好想再看一眼,金陵的春色啊……”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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