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人来人往。
灯光明亮。
各科老师批作业的批作业,找学生谈话的找学生。
海城中学晚自习有三节,按科目分配,每天不重样。
今晚三节都是政治,杨威端着搪瓷杯,吹了吹热气,喝了口茶。
教导主任教英语,晚自习也有课。
经过杨威座位时,他余光瞥见杨威盯着上学期期末的成绩单看,(三)班是杨威从高一带到高二的,不出意外,高三依旧是他带。
杨威是个负责的性格,座位前的小隔板上,用磁铁吸着三四张成绩单,虚虚一瞥,就能看见那几张成绩单上,位列第一、居高临下的名字。
——沈时。
班级第一、年级第一、单科第一、全市第一。
视线下移,再看见杨威手里去年的期末成绩单。
沈时。
班底倒数第二、年底倒数第二、单科零蛋、全市排名数字太长数不清。
教导主任:“……”
头秃。
他火气又大起来,从高一下半学年第三次月考开始,沈时的成绩就像脱缰的野马,一去不复返。
起初老师们还以为沈家是不是出了变故,沈时遭受了重大的心理打击,见天的把他往办公室叫,端茶送水、嘘寒问暖,竭尽全力呵护他脆弱的心灵。
直到数学奥赛这臭小子一声不吭拿了金奖,意气风发的站在领奖台上拍照,海城中学的老师们才明白过来,不想好好考是真的,但在重要考试、和自己前途有关的关键节点上,这小子心里门清,绝不干任何亏本的买卖。
教导主任被校长叫走几次,彻底没辙了,只能眼不见心不烦的不再去管沈时的成绩,奥赛报名照样叫他报,其他考试权当没看见。
“主任,有事找我吗?”杨威润了润嗓子,才发现教导主任在自己身后站着。
教导主任回过神,神情复杂,代入杨威的身份想一想,明明班里有个考状元的好苗子,结果现在仗着叛逆期不干人事,这要是个小年轻来代班,不得愁死。
沉默数秒,他缓缓拍了拍杨威的肩膀:“……辛苦你了。”
杨威一头雾水:“……啊?”
喝口水怎么还辛苦上了?
预备铃声适时打响。
他连忙起身,着急去上课,心里还琢磨着沈时今天的改变,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于是拿起桌上的教案,也笑着回了句:“都是当老师的,哪有辛不辛苦。”
见他语调轻松,健步如飞。
教导主任望着他的背影,心情愈发复杂。
完了。
又被沈时pua了一个。
三班一向是整层楼最吵的班级。
杨威被晚风一吹,一直苦中作乐的心思也沉淀下来,和教导主任一样,他也怀疑沈时今天上午的‘认错’是心血来潮。
不同于其他老师对沈时的了解,他教了沈时两年,知道沈时那犟驴一样的性格,除非有比‘堕落’更能激起他兴趣的事,不然这孩子不可能回正道。
在门口站了两秒,他脸色严肃下来,推开门,“吵什么吵吵什么吵!整层楼就听见你们在嚷嚷!”
班里迅速安静下来。
杨威冷着脸站上讲台,气势十足:“课代表过来,把昨天的试卷发了,都看看自己做的是什么,上课刚讲的知识点都能忘!”
他恢复镇定,只在开始讲课前看了眼沈时,接着,便开始评讲试卷。
……
一节课下来。
杨威面色不变,心里却依然掀起滔天骇浪。
这节课从开始到现在,沈时居然一直在认真听讲!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黑板,坐姿甚至是两年来从未有过的端正、笔直,杨威最开始只是偶尔看他一眼,到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讲一道题就要试探性地去看沈时,得到沈时沉默专注的点头后,简直快要老泪纵横。
这孩子……这孩子……
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
不止他觉得震惊,坐在沈时身边的于庭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等杨威出了教室,于庭立刻去看沈时:“咋回事?你今天怎么开始听课了?”
他是知道沈时和家里较劲的事的,因为觉得很刺激,于是偷偷跟着学,去年倒数第二是沈时,倒数第一就是于庭。
姜筠莫名其妙被俩人从倒数第一的位置上踹走,喜滋滋地回家讨赏。
沈时没说话。
于庭自顾自地,继续猜:“难道是叔叔跟你道歉了?不会吧,沈叔叔那脾气感觉也不像能道歉的,是不是阿姨又来找你了?你现在住的酒店阿姨——”
……
教室前排忽然传来些喧哗。
于庭下意识看了眼。
叶然和张旭阳身为同桌,这会儿桌边围了几个人,是班长那群好学生,一人手里拿着张卷子,跟坐在外面的叶然说话。
叶然接过卷子,低头翻看起来,明亮的白炽灯洒在他脸畔,他垂着眼,眼睫细细密密,铺下一层淡影。
不知是谁说了句好笑的话,他一顿,也跟着笑起来。
唇瓣又红又软,颊边有温温软软的小涟漪,皮肉却是细腻的、透彻的白,愈发衬得唇肉饱满,像浸了蜜汁。
于庭不怎么在意的收回视线,下一秒,“咚——!”的一声巨响。
他一个激灵,猛地去看身边骤然起身的沈时。
教室里同时安静下来。
不少人惊疑不定的偷瞥着这方天地。
沈时刚收回脚,面无表情的踹开了挡在过道的椅子。
垂落的黑发在他脸上蒙上一层阴翳,他径直朝教室外走去,身形仿佛也融入后排的阴影之中,于地面拉出长长的、蛰伏的影子。
于庭和姜筠对视一眼,匆匆跟上。
直到走出去老远,不知情的同学们还能从沈时于庭姜筠嘴里听到不解的询问。
“怎么了这是……”
不知道是谁开的口。
教师在短暂的寂静后,重新热闹起来。
大家继续有说有笑的聊天,偶尔目光会落在缺席的三个位置上,也不敢多留。
……
前排,叶然慢慢收回视线。
他细长的手捏着试卷,有些若有所思,试卷不知不觉被他捏的皱了些,张旭阳余光瞥到,犹豫片刻,还是没说话。
班长是个老好人性格,道:“沈时怎么了?我要不然去看看?”
“还能怎么了,”文艺委员哼了声,漂亮的小脸上满是不耐:“别忘了上课前许清舒来过,指不定就是许清舒又作什么妖了。”
要是许清舒的话,班长顿了顿,眼神略微回避。
文艺委员叫周嘉仪,小姑娘说话心直口快,也是学艺术的,对叶然很有好感,一下课就拿卷子来找他,这会儿正担心的看着他。
“叶然,刚才你和沈时回来是不是碰见那神经病了?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神经病代指许清舒。
叶然点头:“是遇见他了。”
他脸上有丝疑惑,道:“他确实说了奇怪的话……让我离沈时远点。怎么了?他这个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那可多了去了!他就是个奇葩!”
“何止是奇葩啊……”有同学忍不住插了嘴:“你要是上校园贴吧,保准吃瓜吃到吐。”
“没错!”文艺委员压低了声音,说八卦一样低低的道:“你是不知道,就去年,隔壁职高有个叫陆闻的男生,为了他要死要活的——”
第二节上课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以为已经逃课的沈时居然在众目睽睽下,领着于庭和姜筠又回来了。
叶然能感受到身后那道若有若无看来的目光,阴沉沉的,充满审视。
他无声叹气,想到沈时之前经历的事,心里不由软了软,决定暂时先不刺激他,一步一步来。
目前阶段最重要的,还是应付学习这一关。
他安安静静的写起题,片刻后,他抬起手,感觉身上有点酸,揉了揉后颈。
后颈的皮肉雪白、柔软。
被乌黑的发尾半遮半掩的拨开,揉了片刻,便微微泛起红,浅淡的薄红蔓延至领口之下,按揉的人有些不耐烦了,加大了力气,红痕愈深,如雪中红梅。
“咚——!”的一声。
杨威才进教室,就看见沈时离开的侧影。
他还从来没在这孩子身上看到过这么凶戾的一面。
脸颊紧绷、面色阴沉至极。
身体是奇妙的僵硬,差点一头撞到门上,才冷着脸拐个弯,快步离开教室,留下一道残影。
他:“?”
他看了眼时间,还差两分钟上课。
想这沈时今天的表现,杨威忍下叫住他的想法,叫同学们先把今天上午发的卷子拿出来。
这张卷子叶然自己也有。
他没和张旭阳一块看,皱着眉头,不明所以的看着忽然发怒的小沈时。
……怎么又生气了?
上课铃声准时准点打响,杨威看了眼沈时依旧空荡荡的座位。
“都拿出卷子来,咱们来评讲今天上午的习题……”
晚自习向来枯燥,不讲新课、不复习旧课,老师们一般都会安排考试或者评讲试卷。
一张卷子讲了十分钟。
杨威忽然听见一道低冷的声音:“报告。”
他看过去,入目的是沈时湿漉漉的头发。
沈时的五官本就英俊凌厉,额发滴着水时,交错的发丝挡在眼前,映衬出一双狭长、冷淡的凤眸。
教室里开着22°的空调,这么合适的温度,沈时居然还跑出去洗了个头。
咽下即将脱口的疑问,杨威面色缓和:“进来吧,以后早点回来。”
沈时嗯了声,大步走进教室。
他单手插着兜,眼神有些烦躁与阴郁,从叶然身边经过时,带起一阵风。
没忽略男生一瞬间的僵硬,叶然低头在试卷上写下注释,又一点点的,在右上角的便利贴上,画了个会喷火的小火龙。
张旭阳无意间看见,“这是什么……?”
“哦,”叶然随意道:“一本小说的主角。”
张旭阳:“?”
什么小说的主角是只小火龙。
……
教室最后一排。
罕见的寂静。
连上课最爱开小差、说小话的几个体育生都老老实实的。
沈时面无表情地靠着椅背,淡淡的掀着眼皮,看着前方。
他一身躁意,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好,又不明白他心情不好为什么还要留在这。
第二排座位上,叶然又开始揉肩膀。
沈时喉结滚了滚,仓促的移开视线,眸色愈沉,几秒后,他压下心头的郁气,像在证明什么,又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
其间还和杨威对视了一眼,杨威露出了极为和蔼慈善的笑容,特意往这边站了站,继续讲题。
沈时冷眼看他站在叶然身边的过道上,一米八高的身体严严实实的挡住了叶然,偶尔转身时才露出点叶然的侧影。
叶然已经收了手。
他坐姿端正,身形修长而柔韧,宽大的校服包裹着一身雪白细腻的皮肉,只从胳膊、脖颈处露出点颜色。
他很安静的听着课,唯一的小动作,就是不定时的揉一揉后颈,细长的指尖白里透粉,压着还没褪去痕迹的肤肉,懒懒地,有点漫不经心地韵味。
沈时面色越发变换莫测。
一会儿反感、一会儿冷硬。
他已经在心里做下了决定,会远离叶然这类人。
……同性恋。
叶然居然也是同性恋。
去年许清舒和陆闻在巷子里分手,不明所以的姜筠第一个发现,以为陆闻在打人,冲上去把压在许清舒身上的陆闻推开,许清舒抱着膝盖,一直在哭。
于庭还以为他受伤了,要带他去医院。
只有他,因为闻到巷子里腐烂的食物味,离得远远的,后面许清舒哭的快要抽搐,他才丢了包纸巾过去,让他擦一擦眼泪。
直到那一刻,他们都以为这是一次校园霸凌,临行前,于庭还让许清舒记得去报警。
然而就在一星期后,于庭和姜筠先逃课去网吧上网,他因为月考没考好,被老师留下谈心,翻出学校、踏进小巷的一刹那,他听见了恶心的、愉快的叫喊。
沈时无法忘记自己看见那一幕时心底陡然升起的暴戾,他插在口袋里的五指紧的泛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面色极其难看,无声无息的退出了小巷。
离开前,他瞥见了许清舒潮/红的脸。
男人在情/事中居于下位的模样,直接冲击了他多年的认知,那一幕简直就是精神污染,他一分一秒也无法忍受,当天晚上就因严重的过敏反应,进了医院。
现在回想。
他依旧觉得恶心。
死死压下急促的呼吸,沈时绷紧牙关,胃里又开始翻滚,他拿过水杯,猛地灌下带着冰块的水,神情阴沉的咬着冰块。
冰块在齿间碎裂成沫。
发出嘎嘣嘎嘣的闷响。
……
晚上九点半。
教室里的大喇叭开始播放放学音乐。
同学们嚷嚷着收拾书包。
整整三个小时,沈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学校耗这么一晚上,他不耐烦的起身,就要离开。
转身的同时,讲台上杨威的声音隔着人潮传了过来。
“陈朗……你跟叶然……宿舍……你们两个一起回去吧……”
步伐一停,沈时缓缓侧过身。
他的五官在后门的阴影中显得半明半暗,神情更是莫测。
……住宿?
一起?
“好啊。”
人潮中,叶然温和的声音很快响起,他很愉快地对陈朗笑了下:“那就麻烦了。”
陈朗也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走吧。”
两人一同离开了教室。
一切情绪都在此时归于静止。
沈时面无表情地回过头,眸色一片幽浓。
足足过了五分钟,教室里的人都快走完了后,他才在于庭和姜筠茫然不安的注视中,心平气和地道:“还不走?”
作者有话要说:小沈今晚几点睡?感谢在2022-09-1921:45:16~2022-09-2022:0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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