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五年九月十六,宜出行。

    靖安郡王张辅携使节团,以大明钦差的身份出使安南。

    朱祁镇亲自将队伍送出城门,回宫之后,立即召见朱祁钰和首辅曹鼐到御书房议事。

    “朕自漠北回京,至今已两月有余,却不知中原百姓迁徙到关外,是否过的还习惯?这些日子以来,朕心中一直很挂念他们!”

    朱祁钰和曹鼐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疑惑二字。

    漠北、漠南等地,每天都有奏报送过来,当地百姓忙着开荒农田,建设作坊,小日子过的美着呢,这些事早就跟皇上汇报过,现在突然又提起来,属实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曹鼐毕竟经历的事情多,马上就猜测到,皇上这么说,可能是有什么想法。

    这片疆土是皇上亲自带兵打下来的,在皇上心中定然至关重要。

    “启禀皇上,臣认为,漠南漠北等地与中原气候差异巨大,朝廷委派的官员又大多是年轻翰林,缺乏治理地方的经验,难免会出现一些纰漏,不如由吏部牵头,对这些新任官员进行一番实地考核,也听听他们的意见,共同商讨治理大漠的经验,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曹鼐说完,自己都佩服自己。

    虽然不知道皇上突然提及大漠是何用意,不过,这番回答也算是滴水不漏。

    若是那边出了问题,我说了,朝廷缺少治理大漠的经验。

    若是没问题,我这么说,也不会有错。

    朱祁钰听的连连点头,跟着说道:“臣以为曹学士所言甚有道理,大漠已经是我大明国土,朝廷应该重视起来。”

    “你们说的都对!”

    朱祁镇笑着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可朕还是不放心,这样吧,朕亲自回大漠看看。”

    “啊?”朱祁钰愣了一下,赶忙说道,“若皇上不放心,臣弟代皇上走一遭就是了!”

    朱祁镇摆摆手,说道:“你还是留在京师吧,两次监国都深得朕意,朝中大事处理的井井有条,更何况有曹卿家等肱股之臣相辅佐,朕放心!”

    曹鼐见状,赶忙说道:“皇上若是不放心,便让臣去走一遭吧!”

    “你们就不要争了!”

    朱祁镇面露不耐烦之色,说道:“你们两位也不是外人,朕就直说吧,让朕每天坐在奉天殿批阅奏折,属实枯燥无味,还不如出去看看。你们不总是说,为君者,当有爱民之心,如今朕出去体察民情,也算是循了圣人之道吧?”

    “这个……”

    曹鼐竟然一时语塞,是让你爱民,可是,没听说过当皇帝的天天不上朝,出去乱跑的……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一个当皇帝的,就该干皇帝的事,老出去跑算怎么回事啊?

    可是,看皇上的意思,是已经打定主意了。

    既然劝不住,那就按规矩办吧!

    “既然皇上要出巡漠北,臣回去后和礼部商议一下行程……”

    “别,千万别!”

    朱祁镇连连摆手,急急忙忙地说道:“若是跟礼部说了,只准备就要一个月,漠北天寒,再等下去就要下雪了,朕可不想出去受冻!”

    曹鼐明白了,皇上这是准备偷着跑。

    这可不行啊,万一出点什么事,岂不是要乱套了?

    “皇上,您是一国之君,且不说礼仪的事,从安全角度考虑,若是……出点什么差错,可如何是好?”

    曹鼐心中暗暗叫苦,你要是真的出了意外,引得朝堂震荡,可不是闹着玩的!

    “曹卿家放心,漠北已是大明国土,还能有什么危险?”

    “臣不敢苟同,皇上,臣以为这件事必须要跟礼部打个招呼,免得以后臣出门的时候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朱祁镇笑吟吟地说道:“曹卿家所言极是,不过朕现在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过几天,朕专门召见礼部商议此事,如何?”

    他现在有些理亏,毕竟,皇上动不动就跑路,确实不合规矩。

    曹鼐隐隐感觉到,皇上表面答应,却更像是权宜之计。

    心中不由得感慨道,皇上,你变了!

    以前的你多单纯啊,特别是刚刚继位之时,三杨和太皇太后张氏都在,那时候大家感觉皇上特别懂事,除了宠信王振,基本上没犯过什么错误。

    可是现在,王振已经被噶了,还是皇上亲自下的旨。

    更让人意外的是,皇上就仿佛彻彻底底变了个人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比如说此时,虽说嘴上答应了,却不知道心里琢磨什么鬼点子呢!

    “既然如此,那臣就先告退了!”

    “恩,去吧!”朱祁镇抬起头,说道,“郕王,你留一下!”

    曹鼐行礼退去,房间里面只剩下朱祁镇和朱祁钰兄弟二人。

    此时此刻,朱祁钰有些紧张,不知为何,每次单独和皇上在一起的时候,都感觉莫名地紧张。

    就好像……皇上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即将要做什么……

    试想一下,如果你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你会是什么感觉?

    朱祁镇看着朱祁钰,问道:“你是不是在担忧朕的安危?”

    “回皇上,臣弟……确实担心!”

    朱祁钰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朱祁镇突然问道:“只是担心吗?”

    “这个……”

    朱祁钰犹豫了一下,那种感觉又来了,自己心里想的什么,又被皇上看穿了。

    事到如今,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皇上若私自出巡,怕是……于理不合……”

    朱祁镇笑了笑,说道:“你呀,哪都好,就是太看重这个礼字了!”

    听到这里,朱祁钰大为不解,自古以来,人们就将礼法看的极重,甚至在周朝,礼法曾是治国之策,怎么到了皇上嘴里,反倒成了贬义?

    “皇上,礼法乃祖宗之成法,治国之根本,为何,为何……”

    “为何朕从来不拿礼法说事,是不是?”

    朱祁钰点了点头,诚然,皇上在处理任何事的时候,很少主动谈及礼法,反倒是更注重律法和证据。

    春秋战国时期,曾有过百家争鸣的局面,其中便有法家提倡依法治国,反对儒家思想的礼。

    可是,到了秦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孔圣人成了五千年来第一圣贤,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都成了儒家学子,读的书,遵的礼,都是儒家的。

    现在回过头来去看皇上的所作所为,竟隐隐有法家的风范。

    朱祁镇似乎看出他的疑问,而他今天,也准备好了给小老弟上一课。

    “怀恩,你先出去!”

    怀恩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赶忙放下茶杯,转身出了门。

    朱祁镇微笑着说道:“今日此处,只有你我兄弟二人,自当是闲聊,尽可畅所欲言,就算是说错了也没关系,朕保证不会怪罪!”

    朱祁钰纠结了许久,似乎在暗暗下定决心。

    “臣弟以为,以礼治国乃是圣人之言,我辈自当遵循圣人之道,皇兄为一国之君,若率先破坏了礼制,到时候天底下人纷纷效仿,岂不是礼乐崩坏,国将不国?”

    朱祁镇并没有急着去反驳他,因为在当时人来看,这些确实就是真理。

    可是,真的对吗?

    以礼治国,顾名思义则是运用礼制去治理国家。

    孔子的原话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耳且格。

    大致意思是说,用政令来治理百姓,用刑法去整顿他们,百姓就会避免于犯罪而受惩罚,却没有廉耻之心;用道德引导百姓,用礼制去教化他们,百姓不仅会有羞耻之心,还会有归顺之心。

    这个礼是周礼。

    周礼规定了一整套在衣食住行方面必须合乎尊卑等级身份的仪礼规范,并发展成指导人们行为的基本准则,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所谓的礼法,就是当时社会的规则,也可以称之为法律和法规。

    可是,关于孔圣人言的解释权,永远掌握在读书人手中。

    这些人每天读圣贤书,动不动就寒窗苦读十余载,如此辛苦,为了什么?

    当然,这其中不乏一些有识之士,立志齐身修家治国平天下,可是,大多数人,或者说大多数平庸之辈,是没有这份远大抱负的,他们读书,只为了两个字,名和利!

    读书,只是他们追名逐利的工具,自然而然的,会将圣人所说过的话,以不同的方式解读出来。

    无论怎样解读,始终都遵循一个原则,那就是最大化争取自己的利益。

    就好比民国时期,为何那么多人天天怀念大清?

    难道只是思维保守吗?

    不!

    因为只有在大清,他们才拥有权力和地位,他们才能做人上人。

    他们拥护的其实不是什么大清,而是自己的利益!

    当代的读书人亦是如此,他们尊重皇权,因为他们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全部来自皇权,若皇帝没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他们又费尽心思去钻营,去圈土地,捞银子,而且会名正言顺地说,圣人的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遵循圣人之道!

    在朱祁镇看来,这种行径大致上可以概括为,既要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名利你全拿了,完了别人还要给你歌功颂德,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全天下的蛋糕就这么大,你多吃一块,别人势必就会少吃一块,你抢了人家的蛋糕,还要让别人称赞你大公无私,品德高尚,这可能吗?

    朱祁钰现在就是典型的,被读书人忽悠瘸了的那种。

    其实,不仅仅是他,在这个时代,很多人都是如此。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于谦那么大公无私,心怀天下,大多数人都是蝇营狗苟之辈,他们会联合起来,一起忽悠你。

    因此,大明的皇权,除了开国皇帝朱元璋和靖难皇帝朱棣,其他的,都会被限制君权。

    正德皇帝说紫禁城年久失修,我想住新房子,满朝廷的大臣站出来叫喊,劳民伤财,非明君所为。

    背地里,这些人给刘瑾的孝敬钱,足够盖十座紫禁城了。

    崇祯皇帝说国家有难,大家捐点钱吧,所有人都说没钱,皇后周氏偷偷给他爹塞了五千两银票,结果第二天,她爹捐了三千两……

    等到闯王入京,将那些王公大臣打了一顿,随随便便就抄出来七千万两银子!

    因此,朱祁镇不可能去任由那些大臣们摆布。

    与此同时,他也想让自己的小老弟领悟到这一点。

    自己不在之时,还要指望小老弟看场子呢!

    “既然是闲聊,那么,朕也就想到什么说什么了,若说的不对,你也别太在意。”

    朱祁钰赶忙说道:“皇兄请讲!”

    朱祁镇稍加思索,突然问道:“既然大家都推崇周礼,那么,为何不见有人要求恢复周朝的井田制?”

    “这个……”

    朱祁钰再次愣住,是啊,为什么呢?

    本来,他已经准备好了和自己的皇帝哥哥争论一番,至少要让皇兄看到,在遵循礼制的问题是,是不能退让的。

    可是,听到这句话,却令他不知如何往下接。

    所有的读书人都不愿意去提及井田制,因为井田制,乃是公有制。

    若是让那些官员士绅把土地充公,保准他们立刻就掀桌子造反!

    所以,读书人对周礼倒背如流,将其列为四书之一,视其为神圣不可侵犯。

    不过,大明朝还真有过一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方孝孺。

    此人曾旗帜鲜明的支持恢复井田制,然而……没人鸟他。

    朱祁镇继续说道:“在孔圣人之前,周公也是圣贤,他的书也被列为四书,孔圣人所推崇的周礼便是当初周公制定的礼法,可为何,如今没有人肯效仿周公去推行周饶礼法制度呢?”

    朱祁钰憋得脸蛋通红,喏喏道:“还请皇兄指教!”

    “指教就算了,方才真说过,只是你我兄弟二人闲聊。”

    朱祁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周礼可以安定天下,这是毋庸置疑的,朕也没有说,当时的礼法拿到今天就不行了,只是,我们要清楚当时是怎样的环境,周公为何要制定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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