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珣在南庑房内批阅奏折, 午后安静,只有偶尔的蝉鸣。
黄嬷嬷站在竹帘下往里看了一眼,她走出来, 看见李德海一脸难色地挡着一个衣饰华贵的少女,那少女提着食盒, 气鼓鼓地看着李德海。
李德海见黄嬷嬷出来,宛如看到了救星, 他高声连忙唤道:“黄夫人。”
少女一怔, 原本的恼怒藏了起来, 对黄嬷嬷笑了一笑。
李德海来到黄嬷嬷跟前,低声道:“黄夫人,你可要救救奴婢。”
黄嬷嬷问道:“怎么了?”
李德海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少女, 对黄嬷嬷说道:“那位是永康郡主,郡主非要给太子殿下送汤, 可夫人是知道殿下的脾气的,他从来对这些殷勤不假辞色,一个非要送,一个非不要,奴婢太为难了。”
黄嬷嬷定睛看着陈敏敏,很快明白想起来陈敏敏的身份。
她是魏国公府里的大小姐, 是皇后的侄女,被太后看作是掌上明珠的, 若不是辈分在这里,她算得上是太后的养女。
黄嬷嬷说道:“郡主便留下提盒, 老身一会儿给殿下送进去。”
陈敏敏踌躇了一会儿, 她本想进去看看赵珣的, 她转念一想, 今日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了,便对黄嬷嬷露出笑来:“敏敏多谢黄夫人。”
黄嬷嬷收下了陈敏敏的提盒,陈敏敏转身,还在一步三回头。
李德海面色发苦,急得团团转:“黄夫人,你怎么将陈郡主的提盒收下了。”
黄嬷嬷笑道:“郡主也是一番心意。”
黄嬷嬷看着陈敏敏的背影,忽然想起了太后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肆意明艳的。
那时候黄嬷嬷是太后身边的侍女,虽不是太后最亲近的,却也得了她的优待。
之后发生了许多事,黄嬷嬷和魏国公府也再无干系,但在她心底,她一直觉得自己是魏国公府的人。
黄嬷嬷看着李德海,说道:“宫里朝里都在说永康郡主会是太子妃。”
李德海苦笑:“永康郡主做太子妃,身份合适,于局势也合适,只是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后,都很不乐意。”
黄嬷嬷点头。
陈敏敏是做太子妃的最合适的人选。
赵珣按理来讲是太子一派,先太子病逝后,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太子旧党的新选择。
然而他早就和皇后离心离德了,宫变之时,甚至打乱了皇后的计划,自顾自地占住了乾清宫,将太子的头衔堂而皇之地戴到了自己的头上。
在这个紧要关头,皇后抱出了先太子的女儿,说这女儿是小皇孙,要魏国公府和太子党拥护小皇孙。
皇后和新太子决裂在即,可苦了下头人。
太子旧党对小皇孙不抱希望,他们害怕赵珣有朝一日对他们清算,于是更加使劲地要将赵珣绑到魏国公府这条船上。
赵珣这边,他的许多手下要么是魏国公府出身,要么和魏国公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也不希望赵珣和魏国公府决裂。
在这种情况下,新太子和皇后的意愿似乎都不重要了。
陈敏敏做太子妃,这是宫中朝中都乐意看到的结果。
黄嬷嬷拎着提盒,走进了南庑房中。
赵珣见黄嬷嬷走进来,他放下了折子,黄嬷嬷将提盒里的甜汤取了出来,说道:“郡主送来了甜汤,这几日热,喝两口消消暑也是极好。”
赵珣听见黄嬷嬷提陈敏敏,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将搁在书案上的瓷碗推开,说道:“我已经吩咐了延福殿的小厨房煮了甜汤,”他顿了一会,“嬷嬷也去吃一碗罢。”
黄嬷嬷来到乾清宫后,几次三番听到赵珣和他身边的李德海提到延福殿里的徽宁公主,她本不想去见赵蘅玉的,渐渐地也生出了好奇。
延福殿离乾清宫极近,赵珣又特意为延福殿置了小厨房,一日三餐都要去延福殿。
这徽宁公主竟与赵珣如此亲密,亲密到让赵珣忘记了幼年时的憎恨。
黄嬷嬷略有走神,赵珣疑惑望着她:“嬷嬷?”
黄嬷嬷回神笑道:“我记得小时候,殿下很讨厌徽宁公主的。”
赵珣怔愣。
他对赵蘅玉一直是憎恶的,可不知何时开始,他的憎恶已经消散无踪,万分的恨,只需一点心动就变成了爱意。
记事起,赵珣就身在他人的奚落、恶意和冷嘲热讽中。
他是被废弃在行宫里的皇子,从出生开始,就是错误的。
行宫里住着许多同样的被宫中厌弃之人,他们这样的人,也能将赵珣视作一个笑话。
他们告诉他,兰妃的女儿和他一般大小,是宫外的野种,却锦衣玉食,比他更高贵。
他们告诉他,是兰妃的女儿抢走了属于他的一切。
他们问他,恨不恨兰妃的女儿。
赵珣回到屋里问黄嬷嬷,兰妃的女儿是谁。
黄嬷嬷神色复杂,怔怔望着虚空一点出神,她说,若没有兰妃,赵珣和母亲会留在宫里,好好的。
或许,真的是兰妃的女儿强行抢走了他的命格吧。
要不然为何一个堂堂皇子沦落如此,而一个不属于皇室的血脉却独享尊荣。
赵珣望着黄嬷嬷的表情,知道自己应该恨兰妃的女儿。
他学着去恨她,像所有人以为的那般。
可他躺在生着霉味的卧榻上时,却想着那些人描述兰妃女儿的话。
在他们和他的想象中,兰妃的女儿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他一边试着去恨,一边藏着憧憬。
那一年,他终于见到了赵蘅玉。
他终于发现他其实并不想恨她。
玉雪可爱的小公主捡起了风筝,他踩断了树枝。
一切都朝不可挽回的地步发展,兰妃发现了他,想要他死。
他对赵蘅玉的喜爱刚刚冒出了芽,就被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
赵珣回想起往事,面上阴郁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又想到安静住在延福殿的赵蘅玉,他倏然吁了一口气。
他笑道:“嬷嬷,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黄嬷嬷惊讶地望着他,她看见赵珣神色一片舒朗,幼时的阴霾隐在他的眉目间,似乎了无痕迹。
黄嬷嬷叹口气笑道:“殿下自己放下了,就好了。”
赵珣问道:“那嬷嬷要不要见见见她?”
黄嬷嬷心里一动,她望着赵珣若有所思,她道:“好。”
赵蘅玉听说赵珣的奶嬷嬷黄夫人要来延福殿,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她问燕支:“听说黄夫人因为太子的原因,在宫里炙手可热,她每日要见的人数不胜数,为何要过来见我?”
燕支摇头。
赵蘅玉又忧心忡忡地问道:“何况,太子将我困在延福殿,不许我见任何人,为何非要让黄夫人来见我?”
燕支拧眉深思,她思来想去,忽然有个离奇的想法,她出言道:“莫不是……”
赵蘅玉望着她:“什么?”
燕支惊觉不妥,摇了摇头:“没什么,是奴婢想差了。”
赵蘅玉没有追问,可燕支越想越觉得那离奇的想法有几分道理。
赵珣生母不知,父亲重病不醒,天家亲情单薄,或许在他心里,黄嬷嬷才是他的亲人长辈。
他让自己心中的长辈来见赵蘅玉,难道是将赵蘅玉认定做了什么人?
延福殿的宫人开始忙碌起来,没过多久,赵蘅玉发觉宫人们安静下来,她抬头望过去,看见赵珣迈步走了进来。
他身侧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应当就是被封为诰命的黄夫人。
赵蘅玉坐在桌旁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赵珣对她的态度也习以为常,黄嬷嬷惊诧之际,赵珣已经来到赵蘅玉的身边,他伸手握了握赵蘅玉的手:“这时节怎么依旧手冷?”
赵蘅玉僵硬地抽回了手。
黄嬷嬷心中惊疑不定。
她在宫中待了几日,无论是谁见了赵珣,都是恭恭敬敬百般谦顺的,其余的几个公主,有时候碰到了赵珣,都会谦卑行礼,就连赵珣的姑母大长公主都有谄媚之意。
为何一个假公主却对赵珣丝毫没有讨好之色。
依黄嬷嬷来看,反倒像是赵珣在迁就着她。
黄嬷嬷按压住心中的猜测,和赵珣一起落了座,宫人摆好了菜样,安静退了下去。
一整顿饭,赵珣和赵蘅玉吃得很安静,但黄嬷嬷注意到赵珣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赵蘅玉,就算他没有盯着她瞧,但他的眼神总是关注着赵蘅玉的动作。
赵蘅玉显然没有什么胃口,她动筷只取手旁的菜,食欲近乎于无。
一顿饭完,赵珣拧眉道:“平常本就吃得少,今日又只用了小半碗饭,怎么?你打算活活饿死在延福殿?”
赵蘅玉垂眼道:“是因为暑热,没胃口。”
赵珣道:“胡说,你的手是凉的。”
黄嬷嬷听了他们的对话,心中更是惊惧,她忍不住装出笑意说道:“的确是天气热了,就是殿下你胃口也不太好,方才陈郡主送来甜汤,你都没喝。”
赵珣莫名不安,他扫了赵蘅玉一眼,但赵蘅玉始终表情淡淡。
赵珣皱眉道:“嬷嬷,何必在这里提旁人。”
黄嬷嬷道:“哪里是旁人,说不准是你的太子妃。”
听到这里,赵蘅玉终于偏头望向了赵珣。
赵珣感受到赵蘅玉的目光,只想辩驳他和陈敏敏绝无瓜葛,他才张嘴,忽然转了主意,他用余光注意着赵蘅玉,沉默不语,似是在默认。
赵蘅玉也若有所思。
若赵珣娶了陈敏敏,是不是他就会放过自己?
赵珣等待着赵蘅玉的反应,他等来等去,却看到赵蘅玉像是如释重负一般,神色渐渐松泛起来。
赵珣面色一寒,冷言道:“太子妃不会是她。”
此言一出,赵蘅玉和黄嬷嬷神色各异。
这顿饭不欢而散,赵蘅玉送走赵珣和黄嬷嬷,合上门细想了一下。
赵珣也到了娶妻的年岁,他身为太子,不可避免要开始着手准备迎娶太子妃以及太子嫔、才人、淑女、选侍的事。
娶了太子妃之后,他大约能撂开她这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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