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文若迈步走进了婚房。
他察觉到, 他一出现,赵蘅玉和她的两个侍女都异常紧张起来。
赵蘅玉抬头看向了他,面色顿时变得惨白。
他听见赵蘅玉虚弱地说道:“斐公子, 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她正要说什么, 忽然看向了门口, 她鸦羽般的长睫一抖,垂下了眼睛。
斐文若回头, 看见了着红衣按着剑的缇骑。
缇骑本是守在门外的,见斐文若走进了婚房,他神色一凛,堂而皇之地跟了进来。
斐文若移开了眼睛。
他此刻明白,他和赵蘅玉的婚事终究不是不能作数的。
赵蘅玉嘴唇翕动:“我与他人有私,我不配做你的妻子……斐公子,若此间事了,你可休了我, 一别两宽,嫁娶自由,我无怨言。”
赵蘅玉原以为和斐文若成婚后, 她能够和赵珣断干净的, 没有想到,赵珣在新婚之夜做出了这样的事来。
她终究是对不起斐文若。
斐文若沉默了半晌, 说道:“好。”
斐文若扫了一眼门口的缇骑,他将一封信递给了赵蘅玉, 他道:“公主, 这是忠勇伯爵府季公子写来的信。”
赵蘅玉不解地接过了信。
平日里她和忠勇伯爵府的交际都是和季恒的夫人秦氏, 她和季恒有男女之别, 季恒的信, 斐文若为什么要给她?
赵蘅玉展开了信。
信中,季恒写了流放三万卫的一路经历,秦氏和季獾儿在途中病倒了好几回,惨不能言。
赵蘅玉提着心往下看,季恒在信中还问了赵蘅玉的情况,似乎斐文若和季恒有过几次书信往来。
赵蘅玉越看越不解,季恒对她的关心已经超越了一般的朋友情谊。
她看到后面,愕然看到了季恒对斐文若的叮嘱。
——吾妹蘅玉近况,有劳斐兄费心。
“吾妹蘅玉……”赵蘅玉一惊,手上的信纸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斐文若弯腰捡起,对赵蘅玉说道:“公主的生父,正是忠勇伯爵府的季伯爷。”
赵蘅玉怔怔:“我的生父……”
流放三万卫的,不只是略有交情的忠勇伯爵府,而是她的父亲、哥哥、嫂嫂还有小侄儿。
斐文若走上前一步,揽住赵蘅玉的肩,他缓慢地抚摸她的头发:“蘅玉,别伤心……”
缇骑眼皮一跳,将腰间的剑抽出了一半,走上前来。
斐文若一笑,松开手,退后了半步。
斐文若说道:“当年兰妃娘娘身为臣女,被已故的太皇太后接入宫中抚养,当时尚未皇孙的圣上遇见了她,少年少女,本该是一段佳话,太后却将兰妃娘娘赐婚给季伯爷,几年过去,本以为当年之情淡了,可一日宫宴,圣上又遇见了她……”
赵蘅玉愣愣地听着斐文若说起当年之事,她从未听过的亲生父母和父皇之间的纠葛。
斐文若接着说道:“兰妃怀着公主被逼入宫,她在忠勇伯爵府的一切都被抹去,却将季伯爷的女儿——也就是公主留在了身边。”
斐文若暗暗看了一眼缇骑,说道:“生下公主后,不到一年,兰妃再次有孕,她心中厌恶,将那个儿子送到了行宫……”
赵蘅玉浑身激烈地颤抖了一下,身上寒噤一阵一阵,她面色惨白地望着斐文若。
站在一旁的缇骑也猛地抬起了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斐文若。
斐文若暗叹一口气,终究于心不忍。
他走到赵蘅玉身边,握住她颤抖的手,在她耳边极快地轻声说了一句“我在骗他。”
斐文若之前怀疑过赵蘅玉和赵珣的关系,他在求娶之后,便在盘算着如何拆散这二人。
他知晓了赵蘅玉的身世,半真半假地编造了谎言。
这谎言他原本打算用来让赵蘅玉死心,今日他看出来,不是赵蘅玉不想断,是宫里那位太子强行逼着赵蘅玉屈从。
赵蘅玉愣愣地仰头看着斐文若,半晌才艰难地明白过来。
她明白了斐文若的用意。
只是她忽然想到了赵珣身边的黄嬷嬷,黄嬷嬷看起来是知道当年之事的。
她要说服黄嬷嬷,来圆下这个慌。
赵蘅玉强支起身子坐起来,她看起来是惊慌失措的,她说:“我不信,取我纸笔来,我要向黄夫人问个清楚明白。”
她很快写了一封信,交给了燕支,对缇骑说道:“大人要进宫,对吗?”
燕支揣着信,跟上缇骑进了宫。
赵珣在深夜回到乾清宫。
他在赵蘅玉那里只纾解了一回,算不得畅快,但他今夜本就不是为了自己痛快。
他一想到赵蘅玉坐在婚房里等待斐文若,嫉妒便像火烧。
事情本不该如此的。
他的新婚之夜和赵蘅玉的新婚之夜不该如此。
他已经将赵蘅玉的身世打探清楚,只要好好筹谋一番,他会让赵蘅玉认回忠勇伯爵府女儿的身份。
他要赵蘅玉做他的太子妃。
即便旁人指责他们曾经是姐弟,他也不会在乎。
可是高丽人和斐文若横插一脚,毁了他的所有计划。
赵珣站在南庑房的灯下,面色阴沉。
良久,他吁一口气。
无妨,他不会让斐文若碰赵蘅玉一根手指头,赵蘅玉总归是他的。
赵珣坐下,拧了拧眉心,接着烛火看手上的折子。
这时候,李德海满脸忐忑地走了过来,他躬身小心问道:“殿下,今日是大喜之日,殿下应当去太子嫔处。”
赵珣淡淡扫他一眼:“李德海,你近来的差事是当得越发的好了。”
李德海忙跪下,惶恐不安道:“奴婢知错了。”
赵珣道:“不打紧,孤知道,你是为了应付太后皇后罢了。”
李德海霎时感动不已,他为赵珣磨墨,发觉赵珣心情不坏,问道:“殿下去了永安侯府?”
赵珣翻着折子,应道:“嗯。”
李德海又问:“殿下见到了三公主?三公主可好?”
赵珣扔下折子:“好与不好我如何知道。”
李德海不解:“殿下没见到三公主?那殿下去侯府做了什么?”
赵珣望着摇曳灯火,笑容有些发冷:“自然是去送新婚贺礼。”
李德海听出了些寒气嗖嗖的话音,不敢多问,缩了缩脖子退了下去。
赵珣想起他塞给赵蘅玉的那一枚吉祥石。
很久之前,他送了她一颗南珠。
自入宫后,赵珣和赵蘅玉几乎形影不离,就算是那段时间赵珣在文华殿读书,他一月里也总是不得不见上赵蘅玉好几回。
他和赵蘅玉长久地分离了两回。
一回是那年南下,另一回是前往贺兰山。
十多岁的时候,皇叔带赵珣南下,皇叔收到底下官员奉上的南珠,顺手送了赵珣一箱。
赵珣打开箱子,望着莹莹的珠光,他第一眼看到这箱南珠,就想将它们送给赵蘅玉。
皇叔笑道:“阿珣可以送给徽宁。”
赵珣心中生出的欢喜被厌恶强压下去,他打定了主意,这箱珠子送谁都好,只是不能是赵蘅玉。
回宫后,他随意将这箱南珠打发去了坤宁宫,却还是留下了一颗。
后来,赵蘅玉笑盈盈地将这颗南珠镶嵌在发簪上,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在贺兰山的时候,冰寒雪冷,战事又急,他却抽空寻了一块极好的吉祥石。
然而他一直没有送出去。
一块不值钱的石头,就像他见不得光、令人生厌的情谊。
风灯摇曳,有人在南庑房廊下求见。
“殿下。”
赵珣冷声道:“进来。”
进来的是守在永安侯府的缇骑中的一个,那缇骑面色肃然道:“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缇骑向赵珣禀报完在永安侯府里听到的一切,赵珣眉心一跳,他站了起来:“兰妃的儿子,送到了行宫?”
夜色浓黑到可怕,赵珣站在朦胧灯下,久久一言不发。
一道极为突兀的笑声响起,喉咙里漏出梗塞的声音,赵珣笑了片刻,厉声道:“请黄嬷嬷来!”
太监来到黄嬷嬷住处,说太子殿下有请。
黄嬷嬷将一封信压在枕下,她站起来整了整衣裳,跟着太监走到了南庑房。
她走进屋内,赵珣快步走过来,他屏退了众人,望着黄嬷嬷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黄嬷嬷,我的生母究竟是谁?”
赵珣双眼布满血丝,幽然的火苗藏在他的眼底,像是坟地的鬼火,焚烧净了人的活气。
黄嬷嬷看见这般模样的赵珣心中一痛,但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她狠下心来说道:“殿下大约已经听缇骑说过了。”
黄嬷嬷不愿意看到赵珣和赵蘅玉姐弟不伦,她思来想去,用上了赵蘅玉信中的说法。
赵珣上前一步,他死死盯着黄嬷嬷:“赵蘅玉是我的……同母姐姐?这不可能,说不通,我和赵蘅玉只小上半岁,这不可能。”
黄嬷嬷道:“殿下,您的生辰并不是准确日子,兰妃将您交给奴婢的时候已经有了几个月份,您是早产七月出生的。”
赵珣如被雷击,怔怔后退了几大步。
跳动的烛火在赵珣玉白的面上投下阴影,像是幢幢鬼影在不停撕扯着他。
黄嬷嬷见了这样的赵珣,忽然心生悔意,她上前一步:“殿下。”
“出去。”赵珣的声音冷若寒冰,黄嬷嬷仿佛看见他身后一片浓黑的阴影,他被黑暗吞没。
黄嬷嬷走出了南庑房,刚走到廊子下,忽然听见屋内一阵哗啦啦的碎瓷溅地的声响,在这寒夜里,恍若惊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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