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马球, 竟很快让腼腆的斐苑娘和叶九郎熟识起来,赵蘅玉对此感到稍微惊讶。
日暮时分,天子仪仗回宫, 黄罗伞如云,车舆滚滚。
赵珣几度要赵蘅玉与他同乘一车, 赵蘅玉都习惯性地以不合规矩拒绝了。
赵珣坐在车舆中, 垂着眸子望着赵蘅玉:“朕和皇姐亲如一体, 皇姐为何要与朕生分?”
赵蘅玉抬起眼睛,看到宫人垂手静默,她笑了一笑,霎时间淹然百媚。
她眸光流转, 赵珣身为天子都不在意,她何必在意。
她心中在意了那么多的东西,几忽成了厚厚的茧。
外人的评说倒成了最不值得在意的。
她嫣然一笑:“好啊。”
她伸手,赵珣托住了她的手。
她咯咯一笑, 层叠摇曳的石榴裙飞扬似火,
随仪仗而行的宫人不敢说话不敢乱看。
若不是这两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公主, 简直是活脱脱的昏君和妖妃的模样。
回宫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赵蘅玉微微倚靠着车厢,困意绵绵, 车舆停了下来,赵蘅玉睁眼,眼前却不是乾清宫。
赵珣已经下了车舆伸出手扶她下来, 赵蘅玉有些迷迷瞪瞪的, 她轻声问道:“去哪儿?”
夏夜的空气潮湿又暗昧, 赵珣低头在她耳边说话, 她仿佛能闻到马球场上淡淡的青草香。
赵珣说道:“斐家姑娘应当看中了叶九, 今夜我成全他们的姻缘。”
他握住了赵蘅玉的手,宽广的长袖掩住了他们紧握的手,他拉着赵蘅玉走上了城楼。
他袍裾被夜风吹得翻飞,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纵横马球场的骄恣少年。
赵蘅玉觉得今日她有些昏头,但她纵容了自己稍许。
转眼间,两人就站在城楼之上。
赵珣伸手往下一指:“看。”
赵蘅玉看见城楼下,是叶九郎和斐苑娘相伴而行。
忽然间,叶九郎脚步停了下来,他牵住了斐苑娘的袖子,让她转过了身。
霎时间,一颗烟花炸开在半空之中。
接着是一束又一束,漫天烟花让冷寂的夜空亮成了白昼。
被赵蘅玉拒绝的烟花,用到了这里。
烟花的火光映在斐苑娘的脸上,赵蘅玉望着斐苑娘的神色,她猜测,斐苑娘在这一瞬间是有心动的。
这场漫天烟火,或许在今夜成全了叶九郎和斐苑娘二人。
这样更好,不管是烟火也好,别的也好,无论如何也成全不了赵珣和她。
赵蘅玉渐渐感到周身的寒意,她心口略有疲倦,这疲倦挥之不去,她只想赶紧回到屋里,回到灯烛通明的屋里,躺下,好好睡一觉。
她往前走了半步,这时赵珣却向她走来了一步。
轻微一声“噼啪”,仿佛是烛芯炸开,赵蘅玉手背一缩,她以为是赵珣的手背不小心撞到了她的。
赵珣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他强硬地按住了赵蘅玉的后脑勺,在烟花之下亲她。
微凉的空气中,赵蘅玉睁开濡湿的眼睛,城楼上没有其他人,她只仰头看着赵珣。
她想要退缩,却被赵珣按得难以后退。
她睫毛颤了一颤,终于轻蹙着眉闭上了眼睛。
渐渐爬满心脏的疲倦之感不知何时褪去了。
赵蘅玉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可她难以自制地沉溺了下去。
或许是旁观了别人的美满,足以让她移情于眼前之人。
哪怕眼前的人是赵珣。
赵珣紧紧拥着赵蘅玉。
赵蘅玉全然接纳着他的吻,在他顾忌着赵蘅玉承受不住,而略有放缓之时,赵蘅玉反而勾缠了起来。
她紧紧抱着他劲瘦的腰,仰着头去吮他,似是没有被安抚到,她难受得溢出了泣音。
赵珣握着赵蘅玉的后颈,手背青筋直跳,心脏兴奋得难以自持。
他于情事之中一贯是强势的,从头到尾只有赵蘅玉一个,他习惯于赵蘅玉的退缩,他从来不知,赵蘅玉也会这般动情。
她在要他。
他一直孤身走一条无尽之路,现在,仿佛路的尽头并不是虚无。
赵珣抱起了她,他贴面望着赵蘅玉,眼中光芒大盛,仿若星子。
“蘅蘅……”
“夷玗。”
赵蘅玉的眼中有濛濛的水光,她这样唤着赵珣,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佯装,还是真心如此。
城楼风大,亲吻之后,赵珣将赵蘅玉带下了城楼。
为避人耳目,赵珣放赵蘅玉先行回到了延福殿。
赵蘅玉知道今夜赵珣会过来,但是她心神疲倦,梳洗完毕,就倒在了榻上。
衾盖熏香沉沉,赵蘅玉很快进入了梦乡。
也许是今日斐苑娘和叶九郎的事让她太过触动,她竟然梦到了他二人。
梦中的斐苑娘和叶九郎的故事也是从今天开始。
马球场初遇,烟花下心意相通,这是今日确切发生的事。
接着就全然是赵蘅玉的梦了。
十里红妆,龙凤花烛,清晨醒来,新娘子含羞唤一声“夫君”。
梦里的新娘忽然间成了她自己。
赵蘅玉在一片暖洋洋中醒了过来,她仿佛浑身泡在热水里,软绵绵的手指都抬不起来。
她的腿却被抬了起来。
睁眼看时,却看见赵珣正低头望着她,他的汗顺着喉结滚了下来,滴在赵蘅玉的身上,烫得她一抖。
赵珣定定看着她,缓慢又强势。
赵蘅玉身上酸涩,心口也不知为何酸涩着,她的梦境残留在脑袋里,她迷糊地撒娇:“夫君。”
赵珣动作一僵。
赵珣陡然粗暴起来,赵蘅玉几回被撞到了床头,她咬着唇,并不喊痛。
赵珣眸底赤红,他在赵蘅玉耳边咬牙问道:“你在唤谁?”
他骤然用了几分力:“你以为我是他?”
赵蘅玉颠簸似湖心的小舟,她怔怔望着赵珣,说道:“你并不像他。”
赵珣猛然抽身。
他退了下来,不顾身上狼狈。
赵蘅玉以为他生气了,她垂眸并不看他,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了,赵珣走了出去。
赵蘅玉虚弱地瘫倒下来。
晚风吹过窗牖,发出哗哗的声响。
赵蘅玉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沮丧。
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斐苑娘之事已了,赵蘅玉再没有理由屡屡出入宫闱。
这时候,斐府的孝期已经结束,斐府和叶府紧锣密鼓地准备起婚事来。
孝期结束,于赵珣而言,却恍若一柄利剑悬于头顶。
乾清宫内,赵珣在纱灯下看三万卫寄来的一封信。
他搜寻如今赵蘅玉父兄的消息,准备在合适时候将他们召回京城,以认回赵蘅玉的身份。
他皱眉读完了这封信。
季恒父子在路上下落不明,隐约有些线索,竟然指向了鞑靼。
赵珣压下这封信,取了一支笔,开始写字。
李德海在一旁磨墨,磨着磨着,他睁大了眼睛:“和离书?”
李德海心中大惊,但转念一想,赵珣并未有皇后,他写和离书做什么。
他多扫了几眼,这才看出来,这是为斐文若和赵蘅玉写的和离书。
李德海思忖片刻,问道:“殿下是有了打算?”
赵珣似笑非笑:“父皇赐婚,是嘉奖斐府忠义,要不了多久,蘅蘅就不会是公主了。”
他语气轻快:“朕体恤斐文若,让他和假公主和离,再让他娶一个真公主。”
李德海“嘶”了一声,不知道斐文若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要跳脚大骂。
赵珣要让赵蘅玉斐文若和离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慈宁宫,太皇太后面色不虞。
陈敏敏在为太皇太后捶腿,听见芳嬷嬷说道:“圣上此举令人费解,莫非是想要对斐府动手,顾忌姐弟情谊,提前将徽宁公主摘出来?”
太皇太后皱眉:“他可真为了这个姐姐用心良苦。”
陈敏敏走了神,捶腿的动作陡然重了些,太皇太后低眼问道:“敏敏?”
陈敏敏忙缩回了手:“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问道:“你在想什么心事?”
陈敏敏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皇祖母,您没有听说过,徽宁公主秽乱宫廷的传言吗?”
芳嬷嬷听了这污言秽语,眉头一皱:“陈妃娘娘。”
太皇太后顿了半晌,道:“你说。”
陈敏敏原本被吓住了,再不敢搬弄是非,但见太皇太后让她说,她就鼓足勇气说了:“臣妾听说,徽宁公主屡屡进宫,就是为了和奸夫私会,或许,圣上让她与斐公子和离,就是为了成全她和奸夫。只是不知这奸夫究竟是金吾卫中的哪一个。”
太皇太后厉声道:“荒唐!”
陈敏敏缩了缩脖子。
芳嬷嬷若有所思:“照这样说来,倒是有几分道理。奴婢听说那斐公子为人性情极好,或许好到寡淡无趣,圣上必然是被徽宁公主蒙蔽,才由得她哄骗着准备赐旨放她和离。”
太皇太后竖起眉毛:“若果真如此,合该乱棍将那奸夫打死。徽宁,举止放荡,也不必苟活世间,给皇家蒙羞。”
陈敏敏听了太皇太后带着杀意的话语,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小臂上渐渐起了一颗又一颗的小疙瘩。
天气转凉之际,京中渐渐有了些关于赵蘅玉身世的风言风语。
毋庸置疑,这些都是赵珣放出的消息,为赵蘅玉和离以及日后的入宫而铺路。
一切正如赵珣预料发展,他喜悦不形于色,却早早命人将坤宁宫修葺一番,椒泥涂墙香暖馥郁,兰麝焚室烟斜雾横,恍若人间仙境。
只是这日,他收到来自边塞的邸报,一时之间面色沉浸如水。
邸报上说,季兆季恒父子投敌鞑靼。
陈季之也收到了这消息,他慌忙赶进了宫中。
陈季之说道:“陛下,为何非要让徽宁公主认祖归宗?宫中宫外都是势利眼,她身世一朝被揭露,必然要活在众人议论之下,更何况,如今季家父子这状况……陛下难道要人人唾弃她?”
赵珣手指捏着邸报,厚厚的纸张被他捏得发皱。
他冷然道:“她不需在意旁人,她有我就好。”
陈季之难以理解赵珣这样做的目的,他趋身道:“陛下!”
赵珣沉声道:“季之,你僭越了。”
陈季之一怔,低头道:“陛下恕罪。”
果然,邸报上季家父子叛国的消息风一般地传遍了京城。
而赵珣没有推延他的计划,他废除了赵蘅玉的公主之位,恢复她本来的身份。
霎时间,满城议论纷纷。
今日,是斐苑娘婚后首次操办宴会,她在月余前和叶九郎全了六礼,嫁到叶府做新妇。
赵蘅玉同斐文若一起来到叶府。她才从马车上下来,就感到女眷们的眼神微妙,若有若无地音绕在赵蘅玉的身上。
赵蘅玉神色自若,赴宴完毕,她上了马车,她刚刚坐定,却见马车内又钻进来了一个人。
外面下着细雨,斐文若没有撑伞,他的青缎锦袍有了几点湿痕,他走了进来,握住了赵蘅玉的手。
他向外喝道:“走。”
车帷被风吹开,赵蘅玉看见赶车的是斐文若的心腹斐十二,马车飞快向前驶去,甩开了赵珣安插在赵蘅玉身边的缇骑。
斐文若的手心滚烫,仿若是发烧了一般。
赵蘅玉不解望着他。
斐文若说道:“他要夺走你。”
赵蘅玉沉默。
斐文若接着说道:“蘅玉,你想逃吗?”
赵蘅玉抬眼看他:“逃?如何逃?他现在是天下之主,逃到哪里去呢?”
斐文若说:“若在他看来,你已经死了呢?”
赵蘅玉怔怔,半晌艰涩道:“怎么做?”
怎么做?
需要一个完善的章程,需要仔仔细细的合计,需要可用的人手。
斐文若暂时没有准备妥当,他今日才下定了决心要带赵蘅玉离开。
说来可笑,他深恨于父亲斡旋于蒙古部落,他一生的执念,是将父亲接回大雍。
如今,他却情愿同父亲一般隐姓埋名地活着。
或许是一时冲动,但斐文若知晓他不会后悔。
斐文若问道:“我只要你一句话,蘅玉,你答应吗?”
赵蘅玉愣愣看着他,过了许久,她道:“好。”
马车停在了斐府门前。
斐文若跳下马车,将赵蘅玉扶了出来。
两人刚站定,守在斐府门口的太监走了上来,道:“赵蘅玉、斐文若听旨。”
赵蘅玉和斐文若对此早有预料,却没有想到赵珣的旨意来得这般快。
宣旨太监捏着嗓子说了一堆,斐文若只听见这一句话。
——敕命尔等和离。
震若惊雷。
“臣,接旨。”
斐文若虽是跪着,但脊背挺得笔直。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