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珣带人亲自搜寻了一整夜, 没有赵蘅玉的踪迹。
他嘴唇干裂发白,眼底生了红红的血丝,熬油一般地强撑着。
水流湍急, 赵蘅玉一个深宫里的公主,怎会凫水,她身子娇弱还怀着孩子, 人人都明白, 这时候都搜寻不到, 怕是凶多吉少了。
天已经大亮, 茫茫江面上, 渔船都停滞在原地,一片冷寂的安静。
赵珣头脑昏涨, 脚步踉跄。
李德海跟在他身侧, 有许多时刻, 他以为赵珣会栽倒下来, 但赵珣却靠意志强行清醒着,似乎见不到赵蘅玉,他永远不会罢休。
赵珣一无所获, 却在半途上遇见了同样四处搜寻的季恒。
他丝毫不顾天子体面, 直冲了上去,往季恒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若不是赵蘅玉跳水之前的话,他恐怕会抽剑杀了季恒。
季恒不甘示弱,反手就要动手,就被一扑而上的官兵们扑倒在地。
赵珣低头望着季恒,面容渐渐扭曲。
若不是因为他们要带走赵蘅玉, 赵蘅玉怎会逃离, 怎会像如今这样生死不明。
他恨不得活剐了季家人。
他咬牙道:“将他们全部压入大牢, 听候发落。”
赵珣在江面上滞留好几天,他也几天未曾合眼。
不知轻重的小太监被人所托,来到李德海身边问了一句:“李公公,祭祀黄河的事本是在今天,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德海嘘了一声,正要将这小太监赶走,却已经被里头枯坐的赵珣听见了。
祭祀黄河……
赵珣脑子里嗡嗡作响,忽然想到朝臣喋喋不休的说辞。
天罚、天罚……
若是上苍降下天罚夺走赵蘅玉,那他该如何?
赵珣猛然站了起来,抓起桌上的杯盏,狠狠砸向了门框:“传令,拆除神祠!”
李德海和小太监登时被吓住了,却不敢劝阻,只敢伏地跪了下来。
他们以为赵珣是一时气话,这不敬之语,就已然让他们害怕。
然而,赵珣却是真的动怒,他强令手下,硬生生将神祠拆除了个彻底。
赵珣无力闭上了眼,他不怕神佛动怒,可他依旧无能为力,他寻不回赵蘅玉。
几日过后,有村民在发现了线索,上报到了官府。
官府立刻将消息传到李德海处。
李德海听了消息一刻也不敢耽误,深夜里,他来到赵珣跟前,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找到了,只是……”
赵珣听到李德海说找到了,心中一松,而后他看清楚了李德海的神色。
李德海吞吞吐吐:“只是……”
赵珣止住了李德海,在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了些逃避的念头。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说道:“带朕过去。”
他不能承受李德海说出任何坏消息,仿佛只要李德海不说,事情就尚有转机。
赵珣随李德海来到了河岸边。
远远看过去,一圈官兵围在半边,面色肃然到惶恐。
赵珣脚步跌跄,一时不敢前行。
李德海见他摇摇晃晃,慌忙扶住了他,赵珣沉沉地压在李德海的身上,李德海发现不过是几天的时间,赵珣仿佛瘦成了一个骨架子。
赵珣攥住李德海的手臂,用力到李德海脸色发青,李德海听见赵珣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李德海顺着赵珣的目光望过去,一片荼白的雪缎染了泥污,那是赵蘅玉那日的衣裳。
官兵们扯起一块白布,覆在女子的躯体之上。
李德海感到赵珣的身子陡然剧颤。
仵作佝偻着身子和官员低声交谈,但赵珣耳力极佳,一字一句都听到了耳中。
那仵作说道:“她泡在水里三天,已经浮肿到看不清样子,腹中还有三月的胎儿,如此贵不可言又如此薄命,可怜啊。”
赵珣咬牙,声音似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这不可能,那不会是她!”
他一把推开了李德海,他拔腿要往前,才走了一步,忽然间往后退去。
他喃喃自语,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他忽然笑了起来:“不可能是她。”
她怎么会死?
她和自己之间的纠缠还未结束,她怎么能死?
她的弟弟,母妃,亲生父亲和兄长还生死不定,难道都不在乎了吗?
她怎么能死?
李德海走上前一步,面露戚哀:“陛下……”
赵珣始终没有走上前去看一眼,几天过去,依旧派人不断搜寻赵蘅玉的下落。
李德海猜测,赵珣是真的以为那女子并非赵蘅玉。
只是李德海在和官员商议安葬的时候,赵珣出现,说要带走女子的尸身,回京安葬。
赵珣依旧住在官船上,漫无目的随船飘荡。
舱室内还残留着赵蘅玉的痕迹,她绣到一半的小肚兜、她画眉时用的黛粉、还有她留在枕间的发丝。
赵珣握住榻上的玉枕,忽然察觉到了玉枕上的机关。
他抽开,指尖留下淡淡的火药味。
那是赵蘅玉用以联络季恒的火筒?
赵珣放下玉枕,心口有抽紧的疼痛。
早知道、早知道他就放她离开,最起码他知道,她在某处好好的活着。
李德海见赵珣近日失魂丧魄,出言安慰道:“陛下,那或许不是徽宁殿下。”
烛火摇晃,赵珣的面容隐在浓稠的黑暗之中,他整个人也似乎将要被黑暗吞没。
他哑声扯起了嘴角。
他想要勉强自己相信那不是她,但他如何能欺骗自己。
他已经将季恒和季兆那日的行踪完全掌握,他完全了解,赵蘅玉跳河并非季恒季兆的安排。
季恒季兆和他一般痛苦,他观察许久,终于确认这一点。
没有季恒季兆帮忙,这里不会有人帮助赵蘅玉脱身。
没有人能设计这般精巧的骗局,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在顷刻之间安排好假死的替身。
赵珣推开了舱室的门,他一人站在甲板之上。
寒冽的江风吹拂到他的脸上,他握住凭栏看着黑沉的江水。
官船快要飘荡到岸边,几日过去,这里一片热闹。
客船里乐妓琵琶声起,欢笑和着高歌,隔着江水幽幽传了过来,谁家狗吠惊醒了孩童,稚嫩哭声无关伤悲。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为何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江上琵琶声遥遥。
青疤男子无心去听,他趁着夜色悄悄来到岸边,他备了香烛和纸钱,在岸边烧了,对着滚滚的河水磕了头。
他低声念叨着:“二娘,你可别怪罪我,是你先动手的,咱们半路夫妻一场,也有些情分在,你要怨,就怨官府的人吧。”
那天夜里,官府的人忽然抢上了船,青疤男子一行人本就有杀人放火的前科,这下惊慌失措起来。
他们正紧张的时候,只听见两方人马杀了起来,这下他们更是犹如惊弓之鸟,摸了刀就往逼近的官兵身上砍。
二娘怀着身子,动作沉重,眼看有官兵拿刀杀了过来,二娘一把扯过青疤男子挡了一刀。
青疤男子生生在胳膊上挨了一刀,他气不过,也伸手要拿二娘做肉盾,二娘挣扎往后,却是掉入了水中。
青疤男子不敢大张旗鼓搜寻,这几日河上到处都是官兵,他想着二娘不会泅水,怕是凶多吉少了。
他心底惧怕着鬼神之事,因此在夜里悄悄祭奠二娘。
他磕了头,心里却暗暗后悔没有在那时候将二娘的包裹抢过来。
二娘夺了船上小媳妇的包裹,怕被同伙偷走,将那一身绮罗衣裳换到自己身上了。
那料子珍贵,怕是能换上不少银钱。
青疤男子可惜地啧了啧嘴唇。
他再度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开。
走的时候,他细声嘀咕着:“也许二娘气运好,没死呢……没死吧……”
他不知是在给自己壮胆还是在安慰自己。
“没死吧……”
一间茅屋,青衫书生紧张给榻上的女子擦汗。
书生名叫王则,家住大柳树村,前几日,他借了船去河对岸朋友家借钱,黑灯瞎火的,他一心划船,没有注意,到了岸边才发现船上趴着一个昏睡过去的姑娘。
他吓了个不轻,请了村里的老婆婆给这姑娘看病换衣裳,好不容易借来的钱,一下子就花了个七七八八。
那老婆婆开始还不肯救,这姑娘来历不明,她怕沾上什么官司,王则只好撒谎,说这姑娘是他的亲戚,家里父母没了,万般无奈之下过来投奔他。
老婆婆心中狐疑,把了脉问王则:“她怀孕了?”
王则脸颊一红,急中生智说道:“婆婆,晚生说了谎,这姑娘和我情投意合,却被父母拆散,她有着身子,心中害怕,只能过来找我。”
他看了一眼姑娘湿漉漉的乌发,说道:“她在河边哭了一场,说要投河自尽,我还不容易才拦下她,婆婆,你定要救救她。”
老婆婆犹豫良久,看在王则平日里总是帮她的份上,还是叹口气给这姑娘换了衣裳熬好了药。
几日过去,这姑娘药吃了不少,可是依旧不醒。
王则估摸着手头的银钱,心里未免也开始焦急。
他伸手给姑娘擦汗,有些害怕有些悔意,说道:“可别让我白救一场啊……”
他用湿帕子擦到了姑娘的额头上,忽然发觉这姑娘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
王则顿时满脸喜色,他将帕子扔入盆中,问道:“姑娘、姑娘、你醒了?”
赵蘅玉从一段长长的梦中醒来,她睁眼,迷茫了片刻。
面前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她面前,对她一脸关切,赵蘅玉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她拧眉,慢慢想起来昏迷之前的事。
她随季恒逃到了船上,天还没亮,就被赵珣找到了。
赵珣逼迫她回去,威胁季恒如若不从会诛他九族。
她于是跳下了船。
她这样做,可以算得上是孤注一掷了。但只有这样做,她才能够逃离赵珣。
只有她消失了,赵瑜和嘉太嫔才能暂且安全。
赵珣才能投鼠忌器,试图从季家人口中得到线索,从而保全他们一命。
而她若回宫,赵瑜立即会成为赵珣的眼中钉,季家人叛国之罪连同今日之罪只怕难逃一死。
赵蘅玉在江面上艰难凫水。
赵珣可能并不知晓她会凫水,小时候,父皇疼爱她,会带她去行宫,教她凫水。
而赵珣并没有资格随行,赵蘅玉顾及赵珣的心情,从未说过父皇和她的事。
江上水寒,可是尚未到深秋,还是可以忍受的。
只是她毕竟怀着身子,游到一半,就没了力气,她头脑一阵一阵地发昏,绝望之际,她看到一只系在岸旁的小舟。
赵蘅玉渐渐回神,带着些微警惕,又有许多感激,她看着面前的王则:“……公子,是你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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