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章北庭摇了摇头,  “以前他们串菜的时候或许有可能弄混,但这两日绝对不会。”

    程勉听到这里哪还不明白,宋宴卿这几日不管外间的事,根本不是怀有身孕容易累,  而是做给他看,  让他放松警惕。

    他垂眸喃喃道:“原来你们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章北庭跟宋宴卿就这样看着他,  谁都没有接话。

    程勉整理好思绪才抬起头,  “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们绝对不会错?”

    “我不需要证明他们没有错,  ”章北庭面无表情地道:“我只要知道你怀里的铜板跟账上和竹签差的对得上就行。”

    程勉嘴唇动了动,  想要说什么。

    他还没开口,章北庭就又道:“你是不是想说身上的钱是你自己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章北庭的唇角勾了勾,  面上多了几分讽刺。

    程勉闻言,原本苍白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他想起了一些往事,同样住在城南,又同在青阳书院读书,其实很早以前他就认识章北庭了。

    让他记住章北庭的却不仅仅是上面这两点。

    他比章北庭早好几年去青阳书院,他花了很大力气经营好的师生跟同窗关系,  落在章北庭头上却什么都不是。

    因为章北庭学问好,  即便为人孤僻,  也会有同窗主动找他讨论问题,  先生也会格外关心。

    旬休的时候,  章北庭也不需要蹭关系好的同窗的马车回城,  他自己家里就有马车,  章父每回都会准时来书院门口接,  经常还会热情地问顺路的同窗要不要捎带一程。

    还在书院的时候,  程勉以为自己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过,  但是刚刚被章北庭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抿紧了唇,许久没有说话。

    章北庭不知道他想了这么多,记忆里也根本没有过程勉这号人,他讽刺地那样问,也跟程勉的家庭条件无关。

    伙计帮工们早上起床就来食肆,巳时左右,食肆里会提供一顿简单的吃食,午时过后又有一餐正经的午饭,期间都在食肆里,等食肆关门差不多也快天黑了,该回家了,根本没有在外面花钱的机会。

    食肆原先这些人就从来不在身上放钱,一是可以防止不小心弄丢,还有就是,来食肆是干活的,怀里有铜板总觉得没那么方便。

    反正宋宴卿好说话,若是有人来卖新奇东西,找宋宴卿预支几文钱的工钱就是。

    章北庭见他不说话,叹了口气道:“看在你父母妻儿的份上,我没想把事情闹大,不然去趟衙门,什么都清楚了。”

    说完他跟宋宴卿交换了一个眼神,宋宴卿接着道:“再请王记香烛铺的王掌柜同去一趟,让他在大人面前说道说道,昨日中午在食肆吃火锅,是点了一份毛肚还是两份。”

    程勉听完震惊地看向宋宴卿,他可以确定,三日来宋宴卿就刚刚看了半个时辰的账本,却发现了他账中的问题。

    难道是王掌柜跟章北庭和宋宴卿说的?

    程勉在心里摇了摇头,不,不应该,这一个月来,他对食肆的客人已经了解,王掌柜隔个五六天才会来食肆吃一次饭,不属于常客的范畴,也不属于生客。

    而且王掌柜跟章北庭和宋宴卿看起来也不怎么熟,就算碰到了,聊起食肆的饭菜,也肯定不会说吃了几分毛肚。

    食肆里卖火锅的时候,毛肚就已经在卖了,客人都知道好吃,根本不会特意提起。

    程勉想来想去,只剩下一种结果,那就是这几日伙计们将客人点的菜告诉他后,拿他写下来的单子给到厨房,宋宴卿就在厨房里,对着单子另外做了一份账,并且又将这三

    日的账都记在了心里,刚才看他的账本时,才不需要核对,也不需要算盘,直接靠眼睛对出了差错。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之前看到宋宴卿的字迹,他以为对方算术很一般,却怎么也没想到,比他以为要厉害太多太多了。

    若是早知道宋宴卿有这么厉害的算术,或许他……

    程勉轻轻摇了摇头,看向章北庭,问:“你当真可以不将我送去衙门?”

    章北庭道:“要看你的表现。”

    程勉定定地看了章北庭片刻,章北庭目光清澈,神色淡然,不似说谎骗他。

    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从这个月才开始……”

    来食肆几日后,宋宴卿就没有日日要查账了,一开始他并没有想要做些什么,只是时间长了,每日手里过的银钱多,东家又不怎么管,他忍不住想,若是他在做冒菜账的时候,偷偷将两串荤菜改成素菜,宋宴卿肯定不会发现。

    他是账房,食肆里每日的出进项他一清二楚,每天能赚这么多,真的让他震惊得不行,他家父母跟妻子每日不分昼夜地劳碌两个月,赚到的都不一定有食肆一日的多。

    一日几文钱对章北庭跟宋宴卿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对他家来说,却是能让一家人都吃上一点荤腥的大事。

    只是做假账偷钱这种事情一旦开了个头,便无法收手了。

    饭桌上多点荤腥后,又想多攒几日,给孩子添身衣裳,反正宋宴卿不怎么查账,就算查,他也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宋宴卿肯定查不出。

    程勉大概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情,清楚的记得自己每日从食肆带走了多少钱。

    从月初到现在,总共二十来天,加起来却有七百多文。

    说完他便低下了头,等着章北庭的发落。

    章北庭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将今日的钱拿出来,你走吧。”

    程勉抬头看了章北庭一眼,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把铜板,接着又将剩下的几枚摸出来,放在柜台上。

    期间余光一直未曾离开章北庭的脸,确认他真的让自己走后,低声说了声抱歉,便快速离转身往食肆门口走去。

    宋宴卿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轻声道:“就这样放他走了?”

    章北庭缓缓道:“算了。”

    接着他将有一回偶尔遇到程勉父母的事情说了出来。

    那还是上个月,程勉刚来食肆没多久,有一天章北庭独自去街上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菜卖,碰到了程勉一家人,当时程勉的父母跟妻子找了个给人搬东西的活,双鬓斑白佝偻着背的老人,身形消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的女人,都背负着重重的麻袋,艰难地将东西从马车上扛起来,送到雇主指定的地方。

    程勉想去帮忙,被老人拒绝,说别弄脏了身上的衣裳,等下去食肆里不好。

    章北庭看了一会儿就想离开,只是程勉很快便发现了他,摩挲着衣角,难得拘谨地说,肯定会在指定时辰前赶去食肆,不会耽误食肆的活。

    宋宴卿听完,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程勉做了这样的事,只扣下这个月的工钱没有给,就这样放他离开了,就算食肆里现在这些人没有歪心思,那后来的人呢?

    做了坏事,谁都能说出些难处,难道每个都要轻易放过?

    只是想起那两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章北庭便下不去狠手了。

    一旦他将程勉送去衙门,程勉之后不管是想收学生当先生,还是换个地方做账房,都不可能了。

    那两个老人辛辛苦苦几十年,好不容易等得程勉能赚钱,结果儿子因为做假账,偷拿东家的银钱,前程尽毁,他们能承受得住这个结果吗?

    夫夫二人许久都没有说话。

    程勉从食肆出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有间食肆的招牌依旧明亮干净,他忍不住想起了他第一回踏进食肆大门的心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章北庭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他却大致知道章北庭的性格,他主动找上门来,除了看中有间食肆的名声,更是因为章北庭这个人。

    他想着,东家为人孤僻,不喜欢跟人接触,那么作为账房,他便能好好发挥自己能说会道的长处,将账房跟管事都收入囊中。

    却不想,现在的章北庭跟他记忆中的差别非常大,哪还有一点当初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

    章北庭跟常来食肆的客人都很熟悉,伙计们也能很好地招呼好客人,他只需要做好账,其它的都插不上手。

    第一天,章北庭告诉他不需要他招呼客人的时候,他一时没有说话,章北庭以为他是想立即找些事做证明自己,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失望。

    再后来,一日日的管着食肆的进账,看着柜台里每天都装得满满当当的陶罐,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便忍不住想,东家夫郎字写得那样差,算术肯定也不怎么样,便忍不住做起了假账,偷偷往自己钱袋里藏钱。

    然而不到一个月,他的账就被他以为算术很差的宋宴卿找出了问题。

    程勉在食肆门口站了很久,说不后悔是假的,每月二两银子,三个月过后若是合格,就有二两五钱银子,父母跟妻子一起给人做一个月的活,也没有这么多钱。

    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邹文柏在客栈里看着程勉离开了,才背着手出来,转身进了隔壁的食肆。

    这个时辰,账房走了,离开前还是那副表情,做了这么多年账房的邹文柏已经猜到结果。

    他直接走到柜台前,开门见山地问:“你们先前那账房不行?”

    章北庭没瞒着他,简略地将事情说了遍。

    邹文柏摸着下巴,缓缓道:“其实你送不送他去衙门,结果都一样。”

    章北庭:???

    邹文柏反问道:“你招一个不熟悉的人做账房,若是他在别的铺子里做过,你会不去打听他是为什么离开上一家的吗?”

    说着他扫了食肆里的客人跟伙计一眼,意思显而易见。

    食肆里这么多人看着,即便章北庭不追究,事情也瞒不住。

    谁都不会雇一个做过假账,偷拿东家银钱的人做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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