缢鬼在前头慢腾腾地挪着, 嘴里吆喝着“让一让啊,让一让”,手胡乱地挥开两边不断端来各种食材的小妖。
但实际上, 它借机抬起的手掌心里,嵌着一枚刚从眼眶里摘下来的眼珠子。
那硕大的眼仁不停地转来转去,然而, 任凭它使尽浑身解数, 也只能看到“妖使大人”烫金的衣料, 以及其怀中那微微隆起的柔软曲线。
少女乌黑的发丝几乎要和布料交织在一起, 雪白的指尖抵在妖使大人的领口处,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拒绝。可惜了,小夫人似乎并不明白, 这点微不足道的阻挡力度, 只会引得妖陷入更大的疯狂中。
浓郁的黑像是要将那抹皎洁的白完全吞噬, 路过的小妖只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那一点莹亮, 反倒引得妖愈发好奇,暗自揣度着那被遮挡住的容姿该是如何的靡丽。
然而——
小气……真的是太小气了!
缢鬼的内心怨气横生, 只恨迷宫里不能突然来阵狂风,将这块碍事的挡布给吹走。
你真就一丁点也不给人看啊,大、人!
缢鬼心中的怨念, 怕是要持续上很久了。
哪怕磨蹭上再久, 路总归也是要走完的。
用05倍速磨磨蹭蹭地端茶倒水,它转得像个陀螺, 努力营造出“我有好多活要干”的假象。
但是, 在它把桌子擦过第三遍后, 察觉到那锃光瓦亮的矮脚茶几都能数清楚它头上有几根稀疏的头发时, 它意识到, 它丧失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它必须得告退了。
然而——
全程一通热闹的忙碌下来,它竟然连小夫人的耳朵尖都没能看到啊!
明明旁边它殷勤地为小夫人安置了蒲团(它特意挑了最柔软最舒适的那一只,还喷上了女妖间最流行的香水,前调是腐烂的馊肉味,中调是沤烂的垃圾味,后调是发酵的泔水味,香型丰富,回味无穷),结果妖使大人居然厚颜无耻地表示,小夫人就喜欢坐他身边,让它把多余的蒲团给撤了。
缢鬼:……
它的两只眼珠子惊得夺眶而出,再次“啪嗒”掉在了地上。
您别不要脸了好吧!
在您说出“她坐这儿就行”的时候,小夫人分明猛地抬起了头,一副想要抗议的样子啊——!
这都快开宴了,您还搂着小夫人,这有点不太像话了吧——好吧,虽然也不是没有别的大妖这么做的,有些还比之更放肆、更放浪形骸,但、但是……
您就真的小气到这种地步吗?有没有点大妖的心胸了啊?
您夫人这么棒,让其他人看看怎么啦?
说到这里……小夫人怎么一直不说话?
她……不会是被妖使大人强迫的吧?
如果是人类世界,缢鬼觉得等会儿自己应该就要出门右拐,去往派出所报警了。
但……
在妖的世界,只要够强,那就是百无禁忌的天堂。
因此,在权衡了一下自己和对方的实力后,缢鬼憋屈地弯下腰,谦卑地表示告辞。
但在这最后关头,它还是没忍住,竟僭越地低声问道:“请问,小夫人需要我做什么吗?或许您想要一套餐具?刀叉,或是筷子……之类的?”
众妖狂欢时,谁也顾不上文明妖的那套做法,用手(爪)撕下大块流着血的肉,汁水满溢地喂进嘴里——生啖的感觉岂不美哉?
但这画面放小夫人身上,缢鬼却总觉得……怪异得要命。
当然,归根结底,这也不过是它灵机一动,想出来拖延时间的借口。
好在,在这即将退场的时刻,好运终究是眷顾了它一回。
它终于如愿听到了少女的声音,清凌凌如泉水撞玉——
“不需要,谢谢你。”
它慌张道:“好、好的,希望夫人您会喜欢我们准备的食物……祝您今夜愉快。”
直到回到走廊中,它心中那晕乎乎宛如踩棉花的不真实感才逐渐消散,但又迅速化为一种从心底漫出的、想要立刻手舞足蹈起来的狂喜感。
小夫人对他说“谢谢”!
啊啊啊,它今晚值啦——!
“碍事的东西终于走了……”冯骁嘀咕道。
他着实被缢鬼吓得不清。不知道咋回事,这家伙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感,疯狂围着他们转圈不说,行动轨迹还毫无章法可言。
吓得他还以为,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对方这是在试探他,一度认真考虑过“跑去天花板上藏一藏”的可能性。
直到他发现,天花板上那漂亮至极、还会变换造型的“水晶灯”,是一群身上嵌着琉璃甲的低等甲虫妖。
这鬼地方果然对得起“群妖盛宴”的名头,哪儿哪儿都是妖怪啊——!
林暮晃难得对便宜大舅的话表示同意:“确实,碍事。”
——那家伙的眼珠子一直黏在千葵身上,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它那急迫的模样,仿佛恨不得林暮晃马上突发旧疾、当场暴毙,它好立刻接收无辜的垂泪小寡妇,把小美人抱在怀里一通温柔小意地安抚。
当然,最令他烦躁的还不是缢鬼那宛如实质的下流目光,而是——
“小葵没闷死吧?”
听见了冯骁的话,潘千葵稍稍侧过身,出声道:“我没事。”
这一侧身,便教人瞧见了,少女那柔软的双手,正抵在少年的胸口上。
在旁观者看来,二人看似亲密无间,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冯骁道:“那就好,那就好……喂,刚才那缢鬼说的,你们觉得是真的吗?它是什么意思啊,那个叫‘茯苓’的打算把人当成两脚羊给养殖起来?万一成功了,那以后人不就跟那养殖场的鸡一样了,公的送去快餐店,母的强迫下蛋……卧槽,细思极恐啊!”
林暮晃不动声色地从桌上拿了两颗葡萄给她,轻声道:“有没有想吃的?饿了吗?”
她果然下意识接了过来,不再是那般略显出排斥的动作。
然而,少女很快便发现,她的后腰贴着茶几的边缘,前方的空间又被林暮晃霸占得严实,实在是不好动作,只得道:“我不吃啦,你吃吧。”
冯骁还沉浸在得知天大阴谋的惊恐里,刚才一路上因为怕缢鬼发现,他当真是给憋坏了:“茯苓是不是在口嗨啊?我觉得这根本做不到吧,别的不说,咱们异能者也不是吃素的,最顶尖的那几个还坐镇着呢,这群妖有什么自信能打败人类啊……”
凝视着怀里变得像猫一样乖巧的少女,在面具的掩盖下,林暮晃的目光几乎称得上是毫无遮拦。
也因此,看到了她攥着葡萄的手半蜷着置于膝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那泛着粼粼流光的裙子。
宛若撩拨本就动荡的湖面,漫不经心的动作,却是引得涟漪阵阵,搅动得人心绪不宁。
他轻声道:“那我剥给你?”
这句话本不应该引起少女任何的警觉心。
跟潘千葵相处的时间久了,他逐渐摸透了少女没常识的边界。并且,若面对的对象是他,那么这个“边界”的界限,还将大上许多。
帮她梳头发是可以的;
牵她的手是可以的;
更近一步,十指相扣是可以的;
压住她的腿、让她躲无可躲是可以的;
公主抱一开始是不可以的,但现在,也是可以的。
那么,没道理只是喂个食物,就不可以了吧?
但没想到,原本有些平静下来的少女,闻言像是突然被踩了尾巴似的,用惊慌失措到有些不寻常的态度道:“不要——!”
——被……拒绝了。
这是和之前截然不同、异常坚决的态度。
之前少女虽然也提出过拒绝的意思,但总是带着一种惹人怜爱的迷茫感,仿佛并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要这么做。
但这一次……
就连沉浸在阴谋论的冯骁都卡了卡:“不好意思啊外甥女、咳!我是说小葵啊,是不是我把吓着你了啊?不说了,咱不说了。”
但少女显然并没有听清冯骁的话。
她的身体一直僵着,像是在准备迎接对方可能会有的大发雷霆。
沉默了数秒后,林暮晃问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不是的……”她声音闷闷的,还带着些懊恼,“我、对不起,林同学,但跟你没关系……都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好。”
他敛下眼,半遮的眼睫覆下大片的阴影。
每一次,都是这样。
她说“跟你没关系”——但他是那么努力地想跟她扯上关系。
即便现在她在离自己那么近的位置,却依然像是天上触摸不到的月亮。
不要。
——可是,为什么不要?
别的事都可以,喂你吃东西就不行,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其他事“别人”还没来得及做;但这件事,却已经做过了吗?
若是“别人”能做的话,他林暮晃为什么不可以?
他可以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就因为“林同学也不是我的男朋友”……吗?
她似乎是想努力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怯怯道:“我……坐你腿上,会不会……麻掉?”
所以,接下来,是不是想提出要求,要离他更远一点呢?
果然,她期期艾艾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不擅长找借口的少女并不知道,她此时亮晶晶的眼神,已经充分表明了她的真实想法——
她希望他说“好”,然后她便能松一口气,顺理成章地换个离他远一点的地方。
千葵,为什么要躲他呢?
明明……他竭尽全力地忍耐着,扮演一个她希望的“好朋友”应该有的样子了。
这份奇异的缄默似乎让少女感觉到了一丝疑惑,幸而她无从探知他的真实想法,因此,她只是以一贯耐心的好脾气,继续等着他的回复。
——而不是惊慌失措地转身,当场就跑。
“林同学?”
但如果……告诉她了呢?
想要听她嘴里念出来的称呼,想付诸于行动的肆意妄为,全都说出来的话……那时候,她的表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厌恶吗?害怕吗?还是那万分之一可能的……接受呢?
正在这时,茶几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同时,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了起来:“喔哟,这不是三影的妖使吗?生面孔,还带了个宝贝出来……不知道攥得越紧的宝贝,会没的越快吗?”
没见林暮晃理它,来者猩红的舌头在唇上舔了舔,不以为意道:“难得看三影的人坐上竞争席,不如这样,为了让今晚更热闹一点,第一局就我跟三影的妖来?”
旁边有妖起哄道:“那得来赌点东西吧?不赌光打,那多没意思啊——”
“就是就是,赌啊,开赌!总得添点彩头吧!”
来者“哈哈”大笑起来,突然眼珠一转,道:“就赌三影舍不得撒手的宝贝吧,怎么样?要是我赢了,就拉出来让在场所有的妖兄妖弟们都看看,三影这个连吃饭都舍不得撒手的小夫人,到底是个什么勾魂摄魄的小妖精。”
全场都沸腾了。
但它无心去听其他妖的吹捧,只顾着呆呆地看少女的后脑。
这会儿凑得近了,那股香甜的气息愈发浓郁,几乎要让它眩晕,连体内的血液流速都加快了。
好可爱……怎么只是后脑勺,都能这么可爱!
呜呜,小美妖,也看看它嘛,它也很帅的!
在它期盼的目光中,面具缓缓地转向它——
“找死?”
“那也不见得,谁死还说不定呢……相信我,今晚想让你去世的,绝对不止我一个。而且……”
它脸上的表情是不怀好意,但声音却是异常诚恳:“我对你的老婆,那是真的很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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