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芙妮原本只打算失约一天,试探阿波罗是否会有不一样的反应。
每日主动搭话分享生活,直到对方逐渐习惯自己出现,而后突然消失一两天,引诱对方主动。这种追人套路老掉牙却也有效。
她没指望阿波罗会飞回来确认她的情况,但说不定等她下次再去的时候,他会屈尊通过神像降临,而后问她前一天去哪了。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信号。
老老实实在花园里消磨了一天时间,达芙妮翌日醒来,眼前多了几根嫩绿的枝条。她最近几天经常不由自主发呆,晚上又做许多记不清细节的噩梦,因此起床时情绪总是不高。她下意识伸手恶狠狠拍开不知从哪来的树枝,头皮却传来刺痛。就好像梳头时不小心扯到了发丝。
她盯着眼前的嫩枝看了片刻,嚯地坐起,慢动作抬手摸头。
枝条混在发丝里,而且就在她摸索的片刻之间,又变长了不少。
呆滞片刻后,她终于理解了离奇的现状:
与厨房角落放太久的土豆类似,她、发、芽、了。
眨眼的工夫,这些树枝还在不断生长--幼苗抽芽,油绿的椭圆叶片舒展变大,显露出不规则的边缘,叶片顶端则尖而挺拔。
达芙妮第一反应就是呼唤厄洛斯。不行。她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唇。谁知道这屋子里有没有阿波罗的耳目。而且厄洛斯说过,神明无法窥视彼此领域之内发生的事。这石屋所在的坡地相当于阿波罗划出的神圣空间,不用担忧野兽侵袭,但也在厄洛斯的联络信号区外。
现在该怎么办?发生异变的不止那些枝条,达芙妮浑身发热,血液宛然化作流淌的火焰,心脏跳动的每一下都会将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刺痛送到身体每一处。她想要走出石屋求救,但区区十多步的距离,她走到一半就力竭了。
那些蓬勃生长的枝叶是她新获得的肢体部件,与她共享痛觉,也毫不客气地汲取她的气力。
达芙妮脑袋晕乎乎的,在石屋里迷路般原地打转,两次差点踩到自己头上延展而出越来越长的枝条。很快她就结结实实踩到一脚,疼得直接蹲下了。然后她就站不起来了。
紧随惊愕而来的是恐惧。低下头,她看到自己的双手指尖现出隐约纹路,与树皮相近。她下意识要去摸脸,硬生生忍住。她宁可不知道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这是这具躯体要回归绿植本貌的征兆吗?寿限难道那么快就到了?也不教人意外,厄洛斯并不是什么宽容仁慈的神明。所以……她失败了?
脑海中嗡地一下,像迎面而来吃了记重锤。
她走错了一步,不该让阿波罗离开德尔菲的。她就应该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可是……可是即便那么做了,又真的会有什么区别吗?阿波罗能狠心扔下她那么多天不闻不问,已经说明了一切。
达芙妮的心绪不知不觉陷入低落的沼泽。她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劲,但她无法抵御消极的念头。一个两个三个,阴沉的、自我贬低自我谴责的想法如气泡涌现,令她窒息。眼前也变得昏暗,是双眼因为水汽模糊吗,还是疯长的枝条封住了窗户?不清楚,没有力气去确认了。
随着感官麻痹,时间的流逝也丧失实感,她抱膝蜷缩着等待,等待着终结,以及死亡的第二次降临。
非常突然地,近处有光。
她听到从身上长出的枝条因为渴求光线而骚动,窸窸窣窣。简直像苏醒中的怪物在挥舞触手。她难以抑制地生出厌恶,强忍住抬头的冲动,将自己抱得更紧。
“达芙妮?”
迟滞了须臾,她才确认那嗓音并非幻觉。她必须作答,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聒噪。她不可能坦白她是个为他而生的赝品,因而无法解释这种状况。嘴唇无措地开阖数下,她听到自己以意外平稳的语调吐出蠢话:
“阿波罗,怎么办,我……我好像发芽了。”
对方深吸一口气,显然被她弄得无话可说。
令人不安的沉默中,达芙妮用枝条上的每片树叶听到轻却明晰的足音靠近,感受到奥林波斯神身上那宁定神圣的馨香。血管中灼烧的疼痛忽然减轻了,她难以抑制地想靠近,渴望汲取更多,随即一个激灵。
她不能让阿波罗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她也不希望他记住她更多难堪的模样。
“不要过来!”她捂住脸尖声喝止,身周萦绕的枝条倏地收缩,在她身周环成密不透风的一层屏障。
阿波罗不为所动,捉住一根枝条向旁拨开,作势要强行突破。
达芙妮抽气:“痛--”
阿波罗的动作微微停顿。只有片刻。他随即继续拆解枝条,利落又迅速,手上力道却远远比看起来轻柔,没再弄痛她。
她试图调动这些树枝阻止他进逼,但勒托之子的指尖散发着神圣的辉光,触碰到的枝条就像拧干了水分的海绵,眨眼间就缩短变软,混杂在宁芙金棕色的长发之中,犹如一根根缀着叶片的细长发辫。
绿叶与枝桠的屏障顷刻间飞快瓦解。
阿波罗松开挡在面前的最后一根枝条,那嫩枝却十分眷恋地探出尖尖,勾住他的手指绕了一下,才缩了回去。宛如小动物不由自主示好的长尾巴。
再看达芙妮,她对此一无所觉,依然抱膝蜷缩着,头甚至埋得更低了。
阿波罗手落回身侧,虚握成拳。他等了片刻,终于主动打破沉寂:“发生了什么?”
达芙妮扣住手臂的十指收紧,嗓音低哑:“我不知道……醒来之后,树枝就从我头上长出来了……”说着说着,她才忽然察觉到喉咙正灼烧似地作痛。她好像很久没喝水了。
“所以你才连续几天都没向我的塑像献花?”
她愣了一下才理解他在说什么。哦对,还有献花这事。思考还没恢复运作,更像融化的一滩云,她没有力气为自己辩白,索性沉默。
“这几天你一直躲在这里?”
她点头。
阿波罗无言地看了她片刻,唇线绷了一下,口气也变得生硬:“你为什么不向我求援?”
达芙妮过了数拍才抬眸看他,下半张脸依旧藏在手臂后。
阿波罗眨了一下眼睫,像是要确认映入眼瞳的并非幻象。她浅绿色的眼睛不再焕发燃烧般的光彩,反而死气沉沉,透出久病之人深入骨髓的疲惫。向他祈求痊愈的凡人之中,有这种眼神的数不胜数。但似乎不应该是她。
她立刻又低下头去,清清嗓子,声音还是有点哑:“我该怎么向您求救?”
“呼唤我的名字,向我祈祷。”
达芙妮沉默,他看不到她的脸孔,但确信她笑了。那种扎眼的嘲弄的微笑。半晌,她才轻声说:“我忘记了还能那么做。”
阿波罗没说话。
“比起祈祷了但您没有搭理我,我宁可什么都不做。”她这么说的时候,头上刚才勾住他手指的那簇嫩枝怏怏地耷拉下去,叶片也卷曲起来。她好像放弃装乖了,又或者只是精疲力尽,说话有点不顾尊卑:“毕竟您一走就是那么多天,毫无音讯,我都要以为您彻底把我忘了。”
阿波罗抬起眉毛:“你在责怪我?”
“我怎么敢。”
“遮掩真容说这等狂妄的话可以视作不敬。抬起头来。”
达芙妮颤抖了一下,没有动。
阿波罗突然转身出去了。
她把额头抵到膝盖上,闭上眼睛。她不该以这种态度对阿波罗,她该感谢他,向他撒娇,或者干脆晕过去求个拥抱,诸如此类理性的考量宛如遥远水面上方传来的语声,太远了。短暂的喘息过后,她又沉进沮丧的泥沼深处,甚至比之前更深。死期似乎还没到,但阿波罗对她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甚至没关心一句她还好吗。
糟糕,有点想哭了。
阿波罗的气息又回到她身前。
“都是金箭的副作用,你太久没见到我,不由自主感到沮丧,心境体现在外,就成了这样。这是厄洛斯的说法。”略长的停顿后,阿波罗继续说,“但他声称从来没有金箭诱发中箭者变成植物模样的先例。”
她一僵,随即在胳膊内侧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厄洛斯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清醒点,她的可疑之处必须由她圆上。属于卡珊卓的思维方式又开始运转,她依然有些无可救药地沮丧,但至少能思考了。
“也许我暗暗希望自己干脆变成墙角的一个蘑菇,或者一棵树,那样就不会感到难受了。”反正现在他看不到她的脸,说不准撒谎也能蒙混过去。
阿波罗没答话。
达芙妮咬住嘴唇,不确定自己是否该抬头去端详他的表情。
下一刻,手腕一紧。阿波罗俯身扣住她的双腕,强行将她的手臂拉开。她下意识挣扎,但神明萦绕着寒凉气息的手指像岩石,在她的那点摇撼下纹丝不动。混乱中她短暂地与他四目相交,她本能地把脸撇到一边,不想让他看见。
阿波罗松开她的右手,扳住她的下巴转回来正对他。
猝不及防的对视,脸与脸的距离比意想中更近。阿波罗首先注意到的是少女脸颊边缘浅褐色的线条,从苍白肌肤下透出,末端与鬓角探出垂下的枝条相连,如叶脉精细自然,又像妙笔刻意勾勒,有种诡谲的美感。
他随即在达芙妮惊愕地扩大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显得顶天立地,仿佛彻底占据她的视野,她只看得到他。
彼此的动作都有须臾的凝滞。
被神祇凝视直抵灵魂的震撼再次碾压过达芙妮。阿波罗瞳孔边缘的那圈暗金色成了禁锢住她的枷锁,她恍惚觉得自己被神明的视线绑缚而后拖入瞳仁深处,在那里祂将她快速拆解又回归原样。她不再有任何秘密。
这个念头令她因为恐惧有片刻的瘫痪,求生的本能甚至短暂地盖过了金箭的力量。她不记得要感到羞赧,只是恐慌。呆了片刻,她才想起举手遮脸,整个人无法抑制地打着颤。
阿波罗骤然回过神,无意触碰到烈焰般抽手。
“我以为你哭了。”半晌,他硬邦邦地道。
达芙妮将脸藏进双掌里,侧过身去:“我没有。”
阿波罗皱眉:“那你遮什么?”
“我现在看起来肯定像个怪物。糟糕透顶。”像要佐证这点似的,她头上的几根细枝有气无力地挥了挥。
阿波罗没立刻作答。最后,他简洁道:“没有我初次见到你时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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