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芙妮神清气爽地醒来, 仿佛做了个温暖熨帖的梦。身体不仅没有任何异变的迹象,与塞墨勒夜谈留下的烦扰和疲倦也都消失了。
类似的惬意睡眠体验她有过一次:从碎镜水潭中获救后, 返回途中, 她在阿波罗的臂弯里睡着了。
她垂眸,不禁微微笑了一下。
“看起来你也做了一个好梦?”塞墨勒手持象牙梳,视线与达芙妮在短柄铜镜中短暂交汇, 她眨眨眼,笑着询问。
达芙妮知道公主殿下其实只是想找个由头谈论自己的美梦, 于是简单带过:“可惜我不记得梦见了什么, 但我睡得很好。你梦见了什么?”
塞墨勒拢了拢闪亮的鸦发, 压低声音, 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喜悦:“我梦见了那位大人。祂说今天会来见我。”
因为要见心上人,今日梳妆时塞墨勒难得挑剔起来,发辫拆了又编、编了又改,几个侍女围着她换了好几次发式,主角都不甚满意。最后还是达芙妮上手, 才终于哄得公主殿下满意。
达芙妮有些担忧该怎么自然地回避万神之王, 又觉得赫拉至今没有任何动作颇为诡异, 整日有些神思不属。
不知不觉间夜幕拖拽着夕照的旖旎轻纱降临,寝宫一下子变得分外寂静。达芙妮觉得奇怪,定神观察周围,惊觉其他侍者们早已尽数悄然离开。
就在这时, 门外的长廊上传来脚步声。
塞墨勒含笑带嗔地朝她眨眨眼:“哎,你不准备拜见祂么?”
“不,我不想打扰你。”达芙妮急忙将披在脑后的面纱往前一拽遮住脸, 快步退进储物间, 紧紧带上了门。
下一刻, 她听到塞墨勒喜悦的轻呼,以及男性爽朗的笑声。雷霆之主的嗓音显得意外年轻。
分隔卧室与侧边储物间的门板颇为结实,但到底没有密封。达芙妮尴尬地往亚麻织物堆深处钻了些微,害怕会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响动。
好在宙斯似乎只是前来探望未来子嗣的母亲,与塞墨勒谈笑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至于谈话的具体内容,如果不知道双方身份,任何听众都会以为这是一对年龄差较大的爱侣,他们正期待并畅想着孩子诞生的美好图景。
外间安静下来不久,塞墨勒就打开门,佯作恼怒地嘟起嘴:“你躲起来干什么呀?我告诉祂新结实了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祂为我感到高兴呢。”
令达芙妮惊讶的是,塞墨勒没有因为对话被听到而感到不快,甚至好像……因为能够向怀疑者证明自己所承受的爱意多么浓重而感到骄傲。看来哪怕达芙妮什么都没说,塞墨勒还是隐约察觉到达芙妮对她和宙斯的关系持保留态度。
达芙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扯开话题:“你看上去高兴极了,一定发生了好事。”
塞墨勒的眼睛因为喜悦愈发明亮:“你猜对了。祂承诺下次来见我时会实现我的一个愿望,什么都可以。”
来自万神之王的允诺确实是一份无比贵重的厚礼。
“你打算向祂祈求什么?”
塞墨勒突兀地陷入沉默,脸上兴奋的红潮也一点点地退却了。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浓重的焦虑间杂着茫然攀上眉眼。
“塞墨勒?”
年轻的公主按住腹部,声音有些空洞:“是啊,我该为我、为这孩子祈求什么呢?”
※
翌日,塞墨勒迎来一位意外的客人。
“贝洛厄妈妈,你怎么来了……”塞墨勒快步走上前,亲昵地拉住老妇人的手,孩子气地晃了两下。她随即意识到她已经并非稚童,率先不好意思起来,笑得有些腼腆。
老妇没答话,目光先落到塞墨勒隆起的腹部,默然注视片刻,而后倏地笑开,眼角勾出深深的褶皱:“一转眼就连您也要有小宝宝了,这下我可就真成了老婆婆了。”
塞墨勒红着脸掩唇,拉着对方到待客的长榻上座下。
达芙妮悄悄偏头问身边的侍者:“这位是?”
“公主的奶妈。”
端上蜜浆和干果后,久别重逢的寒暄告一段落。
“贝洛厄妈妈,你的女儿们都出嫁了吗?如果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千万不要有顾虑,尽管提。”塞墨勒显然认为奶妈一定遇上了什么难处,因此才来拜访昔日的小主人求助。
“不,没什么大事,只是我听说底比斯公主塞墨勒获得神王宠爱,来看看是不是真的,”老妇眯着眼睛弯唇,“当然,也来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我当然过得很好,没有什么是妈妈你需要担心的,”塞墨勒垂头玩着衣服的系带,沉默半晌,突然轻声,“贝洛厄,你会为我感到高兴吗?”
贝洛厄闻言忽然抓住塞墨勒的手:“这是您第一次成为母亲,更何况还是神子的母亲,一定紧张不安极了。不瞒你说,我是来给支招的。”
塞墨勒吞咽了一下,嘴唇微分。
老妇了然摇头,捏了捏公主养尊处优的手,塞墨勒蹙眉,她纤细粉嫩的指尖因为妊娠有些浮肿。贝洛厄笑呵呵地环视四周:“这里的侍者都还是未婚的姑娘吧?让她们都出去吧,之后我要说的可不该让她们听到。”
塞墨勒点点头,示意其他人都回避。
达芙妮跟随其他人走到门边,回头多看了一眼。这个突然出现的老妇人让她莫名不安,却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她没敢走远,凝神聆听室内的动静。但传来的只有低低的絮语,偶尔伴随叹息、迟疑的沉默和尽力压低的呜咽。
“贝洛厄一直是这样的老婆婆?”达芙妮把看着塞墨勒长大的女官拉到一边,试图打探情报。
“‘这样’?”
她噎了噎,磕磕绊绊地用语言捕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特质:“她……尤其有威严?大家似乎都很尊敬她,不管是塞墨勒,还是其他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听这位老婆婆安排。”
“啊……这么一说确实如此,一直这样。毕竟除了塞墨勒殿下,另有两位公主的奶妈当年也是她。”
达芙妮还想继续刺探,但对方对于谈论奶妈丧失了兴趣,反而盘问起她的家庭背景--在其他人眼里,她这个表亲突然就轮换进王宫,还深受怕生的塞墨勒信赖,比贝洛厄可疑也值得探究多了。达芙妮只得按照赫尔墨斯给出的信息逐一回答,偶尔自由发挥。
与此同时,房间里不再有塞墨勒的哭泣声。贝洛厄好像真的在开解情绪不稳的少女孕妇。
许久,塞墨勒挽着奶妈的臂弯出来,一直送贝洛厄到内宫门口。她眼睛红红的,精神却明显好了许多。
“不要忘记我说的。”贝洛厄轻拍塞墨勒的手臂,没有再多看其他人一眼,径自转身。
目送老妇远去,达芙妮轻声问:“她说了什么?”
“我答应贝洛厄妈妈会保密。”
达芙妮皱眉,塞墨勒却蹦出一句:“我想好要向祂祈求什么了。”
不给她追问的机会,底比斯公主抿嘴笑起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愿望过早说出来就失效了。”
※
达芙妮趁塞墨勒沐浴,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向阿波罗祈祷。她不敢离开太久,只简洁禀报了宙斯的承诺和突然造访的奶妈这两件事。
祈祷完毕,她在原地等待片刻,没看到赫尔墨斯凭空降落。大概在两位奥林波斯神眼里,这还算不上什么异状。即便贝洛厄真的是赫拉派来的眼线、甚至说是天后本人,目前还没能对塞墨勒造成任何危害。
而且尊贵如万神之王的伴侣,真的会装成老婆婆、对一个怀有丈夫孩子的凡人少女笑脸相迎,甚至以“您”相称?大概不会吧。
念及此,达芙妮安心不少,只是加倍留意呈给公主的饮食和衣物--在仇敌的饭菜和贴身物品上下是最古典的做法。
这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
两日后的傍晚,宙斯再度来访。
达芙妮这次瞒着塞墨勒,提前躲进储物间,将门虚掩,缩在门后的冬季皮毛堆里。她怀疑贝洛厄的建议会与宙斯有关,因而愈发想知道塞墨勒究竟会从宙斯那里求得什么。
“塞墨勒,我的爱,看起来你已经决定想要什么礼物。”宙斯愉快地轻笑。
“不管是什么,您都承诺会实现我的愿望?”
“当然,我对冥河女神斯堤克斯承诺,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会尽力实现。”
塞墨勒深呼吸,宛如念诵早就拟好的演讲稿般一口气说出来:“宙斯,我的王、我强大的爱人,我的姐姐们虽然表面上恭喜我承蒙神恩,其实现在依旧不相信我腹中的是奥林波斯众神首领的骨肉。而且您是如此风流多情,我该如何相信您不会很快将我和这孩子忘记?所以,我请求您,我恳求您,向我展露您真正的神威吧,以您去见白臂的赫拉时的模样拥抱我!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任何人敢于质疑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也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和疑惑。”
片刻死寂。
宙斯笑了一声,这次的笑声刻意放柔,循循善诱,达芙妮不由搓了搓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除此以外,你没有别的想要的?我允许你再许一个别的愿望由我实现。”
塞墨勒的嗓音开始发抖:“没有!这是我唯一的愿望,您承诺一定会实现的愿望。”
“傻孩子,你不知道你在向我索求什么。”宙斯突然换上了年长者的口气。
塞墨勒尖声道:“如果您不愿意像对待天后一样对我,不妨直白地告诉我!”
“我--”宙斯几乎立刻放弃了解释。也许公主的口气冒犯到了祂。“如果那便是你毕生所愿,我亲爱的。”
一股恶寒击中达芙妮,她下意识从皮毛堆里站起来,想冲出去阻止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即便她和塞墨勒一样,并不清楚为何前一刻还慷慨大方的宙斯,会如此不愿应允这个请求。
但绝对不会有好事。
在她起身的那个瞬间,足以刺伤眼球的强光从门缝中迸裂,她下意识阖目。
轰隆!震耳欲聋的雷霆在近处炸开,轰,又一声,又数声。达芙妮感觉自己的耳朵失灵了,有片刻什么都听不到。嗡--像很久以前看过的战争题材电影,轰炸过后,尖锐的噪音刺痛双耳,也反复摩擦着脑髓,唤起强烈的呕吐冲动。最先逐渐恢复的居然也是听觉,仿若有巨蟒吐信,低哑的嘶叫舔舐着耳膜,她睁开眼,透过止不住的生理性泪水,看到火红的光焰穿透门缝映在墙上。啊,这怪异的响动是火焰燃烧的声音。
在燃烧。
被强光与雷鸣冲击得几近崩溃的感官继续恢复运作,她随后嗅到了不祥的焦臭味。
她跌跌撞撞地翻过皮毛堆,推开储物间的门。
宛如闯入火焰地狱,底比斯的宫殿在燃烧。
“塞墨勒--”
呼唤戛然而止,她下一刻就看到了塞墨勒,或者说,曾经是底比斯公主塞墨勒的东西:一具人形的焦黑之物,应当是下巴的位置略微抬起,永远地捕捉了她仰视着雷霆降下的最后姿态。
但冲击性的画面并没有就此结束。
达芙妮的视线机械地挪动,从焦黑挪动到洁净无垢的身影。深色头发的男性没有沾染到焦灰,不被烈焰和烟气波及,与周围的狼藉格格不入地散发着光辉。他身后的光冕边界凝聚了逐渐淡去的雷光,昭示着身份。
祂一边发出哀叹般的声音,俯身从塞墨勒的灰烬中摸索着拿出了某团东西,而后猛地抬头,与她四目相对。
金色的、属于雷霆之主的眼睛盯着她,瞳仁边缘有一圈熟悉的暗金色。
“宁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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