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芙妮走得很快, 不留思前想后的余地。
佛提亚的普通民众看完热闹就散去了,守卫回到城墙上巡夜,除了找不到回家路的三两醉汉,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她一滴酒都没有沾,整个人却木讷而麻痹。不知道是她的感官失灵,还是夜风在捉弄难得的过路人,婚礼前祭祀时焚烧的香料气味时有时无, 在这栋屋前变得鲜明、又在下个道口消失,像是某场狂欢的幽灵。她默默走着,感觉身陷光怪陆离的梦境,所有的失常、一切不合时宜的寂静, 全都是幻梦边缘缓慢崩塌的证据。
她循来时的路径出城, 一直走到城外村庄的麦田深处,才终于回头看了眼。
皮丽翁半山上的宫殿依旧亮着,那团属于神祇的淡金色云雾却散去了。来观礼的众神业已离开——除了在旧宫中昏睡的那一位。
来到这个世界后,达芙妮时常会想象完成任务那刻的喜悦与如释重负。适当的臆想是最佳的心理安慰。可这一刻真的到来了,她只觉得茫然。
她已经做完了该做能做的一切。
原本她以为需要赫尔墨斯的帮助才能脱身,因此要求他许诺。这道保险锁无需启用也好,小偷之王心思深重、太难应付, 她一直有些怕他,如果可能, 她也不想麻烦迈亚之子。
可以道别的对象其实也不多:昨晚, 达芙妮先是请求忒提斯帮忙试验狄俄尼索斯的酒有多大的劲力, 而后与海洋女神告别。她没有说自己会去哪里,但分开时她们都明白,这次离别可能是永远。忒提斯虽然伤感,却还算平静——与神祇的恒久不灭相对, 突然的离别、无征召的失散都是这个世界的常态。遗憾的是,她没有机会向狄俄尼索斯道谢了。
至于还在阿卡迪亚的河神拉冬与宁芙姐姐们,她感谢他们在给予初生的“达芙妮”教导和呵护,然而在奔赴德尔菲时,她就做好了再也不与他们见面的心理准备。现在再特意去道别,只是徒增眼泪。况且,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我做到了,现在是您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达芙妮的话语淹没在田中麦粒簌簌的交头接耳声中。
紧接着,一股微妙的颤栗攀上她的后颈。她感到自己正被注视着。有什么她无法目视的存在已然降临。
“您在那里吗?”
没有回答。
她的嗓音不由自主发紧:“您还想要我做什么?”
“你编排的剧目还欠缺决定性的终幕。”厄洛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她循声看去,却没找到爱欲之神的身影。
“你在最后又给了他希望,他依旧不相信自己真的被抛弃了。”
与此同时,达芙妮心有所感,倏地回头。
强光冲上苍穹高处,刺目的焰尾撕裂夜色的纱幕,银河瞬间黯然失色。光团在云端一顿,随即燃烧得更为炽烈,像坠落的星辰,也像金色的猎隼,恼怒地、明确地、义无反顾地朝她俯冲。
在她理解眼中所见之前,身体就动了起来。
跑!
“达芙妮!”
她没有应答,没有回头,奔跑着穿过夏末的田野。尚未熟透的大麦宛若听从号令,摇头晃脑,向旁弯腰避让。她穿过去,从上方看就像劈开苍白麦浪的一刀。
可呼唤声依旧紧追着她。
“达芙妮,停下!”
她跑得更快,双耳、眼睛、大脑、心脏、肺部、四肢,从头到脚所有脏器、每寸皮肤肌肉每个细胞,都只剩下一个功能——奔跑。
贴着面颊的风越来越凉,气流经过在喉咙口狂跳的心脏,钻入胸腔,肺叶在冷意侵袭下反而开始灼烧,两边太阳穴之间的思绪因为颠簸失去形状。她靠声音丈量与身后追兵的距离,从扭曲的色块与线条中辨析出道路,不加思考,也不需要思考,奔跑变成与呼吸一样无需留意去做的事。脚掌在下落接触地面之前,就好像已经再度抬起,一步又一步。她对双腿的感知逐渐远去,动作间歇压缩到最小,最终不再有停顿。
田野、树林、丘陵,她在深色大地上掠过,像受惊的鹿,也像迫不及待归巢的飞鸟。
她应当与逃离阿尔忒弥斯追捕时同样畅快,甚至理应比那时更喜悦。因为这次她奔向的是真正的自由。
可并非如此。
身后急切凄切的呼唤化作丝线,结作密仄的网,随时会兜头落下。
“告诉我,停下告诉我!”
“究竟为什么?”
“达芙妮!!你要往何处去?”
“厄洛斯还开了什么条件?!”
她从不知道阿波罗竟然有这种语气:因为愤怒颤抖着,却还是抓着微茫的一线希望不放。
在疾奔中远去的知觉开始复苏,首先是心口窒息般的钝痛。是她错了。她不应在临走时心软,做了多余的事。她甚至不该见他的。正如镜头只捕捉并留存下最好的瞬间,照片外的故事后续往往余味很糟,如果真的要断得干净利落,让彼此的记忆停在还算美好的时刻,她就该不留一句话直接消失。
可要怪金箭,抑或是怪自己,她没能做到。
那种潇洒的结束方式也绝对无法让厄洛斯满意。怪不得祂会安静地降临等待,因为重头戏现在才开场:只要任何一方还有情绪,失望也好,妄念也罢,干净体面的分手就根本不可能存在,撕扯开的伤口总是鲜血淋漓,一地鸡毛。
“达芙妮——!!!”
阿波罗的语声陡然抬高,恐惧从每个音节溢出。
寒毛倒竖,她不由自主驻足。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她骇然发现自己在陌生的悬崖边上。一颗小石子从崖边滚落,跌进一眼看不到底的暗夜幽壑,碎裂时,它发出的哀鸣完全被风声淹没。
她有些目眩,僵硬地回头。
“达芙妮,冷静,我不过来。”
阿波罗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他身后的光冕几乎完全张开,辉光映照下的脸色却惨白。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匆忙地看向别处。
非常偶然地,她正好看向的是阿波罗凌乱的紫披风。于是她注意到,他靠近手臂的一部分布料颜色尤为深重。山风带得披风猎猎舞动,仓皇的一瞥间她看到了,阿波罗的左手上全是血。
阿波罗注意到她惊骇的凝睇,便和向野兽展示自己并没有携带武器的猎人那样,将手抬起来,安抚似地轻声说:“没什么。”
可他的掌心分明扎着亮银色的箭矢。
创口明显在愈合后被反复撕开,干涸的血迹重叠成暗沉的褐红,几乎看不出皮肤原本的颜色。
她立刻理解了阿波罗对自己做了什么:为了对抗残留的酒意,他一边追逐她,一边用箭头反复刺穿手掌,利用也对抗着神明受伤也会快速愈合的躯体,以不停歇的痛意维持清醒。
“你……”她的嘴唇发抖,不知道是惊惧还是愧疚更多,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阿波罗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任何问题,甚至还向她笑了笑。
“达芙妮,慢慢离开那里。很危险。”他说。
她的牙齿都有些打颤:“你后退。”
他变得很好说话:“你前进一步,我就后退一步。”
达芙妮向前挪了半步,阿波罗就真的往后半步维持距离。她又往前半步,他也半步。下一步她就会脱离悬崖边缘的危险地带,谁都说不准下一次阿波罗是会继续后退,还是陡然迫近。谁都没有动,他们之间顿时充满角斗般的紧张氛围。
“过来,到我身边来,”阿波罗的语调很温和,却无端让她毛骨悚然,“如果你不愿意解释,那我就不问了。我可以当作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见她不动,他微微蹙眉,诚实又困惑地问:“继续逃,你又要逃往何方?”
“即便今天你逃走了,不论你躲到哪片山林又或是沼泽深处,我总会找到你,”他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有些危险,“还是说,你已经想好了要投奔的庇护者?”
达芙妮不禁抬眸向天空飞快地一瞥。她很想知道厄洛斯究竟在想什么。
金发神明见状瞳孔收缩,湛蓝虹膜包围的那圈暗金色不悦地闪烁,声音也变得冷厉:“是谁?厄洛斯并没有帮你,那么是狄俄尼索斯?你们约好了?还是赫尔墨斯?亦或是我尊贵的父神?”他刻薄地嗤笑一声,转而柔情无限地笑起来:
“是谁都无妨。反正我会把你夺回来。”
达芙妮打了个寒颤。
她不由怀疑狄俄尼索斯的神酒还在生效,阿波罗不知怎么醒了过来,以疼痛的刺激强行维持意识与躯体活动,但远远称不上理智清醒。
“好了,达芙妮,过来。”他的耐心好像也到了极限,勉强维持温和的语声转冷,漏出了一截强硬的尾巴。
“阿波罗,我不喜欢你这样。”她轻声说。
他怔了怔,坦然而冷酷地回道:“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不是吗?”
她回了一个微笑:“也是。”
语音未落,她就冲了出去。并非朝着阿波罗身侧的山道,而是沿着悬崖的边角、踏着一动就会坠落的滚石,顺着山体的走势,绕开阿波罗,半滑半滚地一口气冲下去!
“盖亚!帮帮我!”她呼唤万物之母的名讳,祈求祂能给予她一些慈悲,让她的落脚处坚持得更久一些,不要即刻崩塌。
大地女神确实回应了她的祈求。
从阿波罗的角度看去,达芙妮就像飞了起来,风化脆弱的岩石在她离去的瞬间分崩离析,在他来得及转身前,她就已经比清风更快地蹿下了这座孤零零的山头,不被尘土沾染的衣角没入山林,眨眼间远去。
“达芙妮!”
于是追逐战再度开始。
与躯体的疲敝无关,达芙妮迈出的每一步都比刚才更为艰难:厄洛斯依然袖手旁观,连提示都吝于施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奔赴何方,也不清楚前方是否真的存在终点。也许与神的交易最初就只是一场笑话,厄洛斯根本没有打算践诺。
不论如何,她只能拼尽全力奔逃。
阿波罗大约动了真怒,一言不发,但速度比刚才更快。她抢跑拉开的距离很快被一点点蚕食着缩小,勒托之子身后的光冕犹如狩猎队的火光,怎么甩都甩不掉,随着他靠近,她前方的树丛与旷野也被神圣的辉光点亮。这么一来,反倒像是她在循着他决定好的道路疾奔——无路可逃。
不止一次,她听到阿波罗的衣物在风中飞舞的响动,非常近,再近一点,他就能抓住她的头发或是臂膀。她甚至确信他已经碰到了她的手肘,毫厘之差。幸好她立刻折入树林,绕着巨木走z字行进。
宁芙与神明之间的体力差距她非常清楚。这样下去,她迟早会被追上。
前所未有的恐惧淹没她,达芙妮无视作痛抗议的心脏与肺叶,更快,再快一些,她以超出躯体负荷的速度跑出密林,跨越两座山脉之间的寂静平原。可是疲惫至极的身体不再受意志支配,自顾自地发热发软。从脚掌开始,热气涌上脸颊、冲昏头脑,她仿佛在燃烧,随时会融化。
她极为肯定爱欲之神正在注视着这场荒谬的赛跑,因为就在刚才,她似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轻笑,志得意满,显然对所见大感有趣。祂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还不出手?!
仓皇中她甚至想过请求赫尔墨斯带她绕路,但阿波罗是正确的,只要她还在这个世界、这具躯体尚未消亡,那么他总有办法找到她。
——躯体尚未消亡。
几乎失灵的脑海中灵光乍现,她陡然想起很久之前,厄洛斯那么说过:
“如果你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横死,我未必能及时赶来将你的灵魂带走。”
换而言之:只要厄洛斯在场,这具身体会变得如何并不重要。
※
阿波罗知道自己的先觉正在成为现实。
他追逐着达芙妮穿过深色大地,发狂般地奔跑。已经很近了,他看得到她随步伐扬起的素色裙裾、以及布料中银丝的闪光。她金棕色的头发在奔跑中披散凌乱,与初见时一样。那飞舞的发梢像在挠他的心脏,痒而令他狂躁。非常偶尔地,她纤细的脚腕在裙角下一闪而逝,像癔症引发的幻影,却也切实带她以不可思议的轻盈姿态再一次加速,更快地远离他。
酒意已经完全消散了,他清醒地纵容自己发狂,因为无法抑止的渴求而燃烧。
阿波罗当然极为愤怒,为达芙妮的欺骗,为她身为区区宁芙,竟然胆敢向神明献上居心叵测的毒酒,也为她徒劳而执拗地奔逃。可就连汹涌的怒意都尽数成为爱的柴薪:想触碰,留下只属于他的无法抹消的印痕;要拥抱,用力到她的骨骼作响;还渴望穷凶极恶地亲吻,让她再也吐不出半个迷惑他拒绝他的词语……
无可理喻,无可救药,他依然爱她。
“哈哈。”
阿波罗听到兴味盎然的轻笑。厄洛斯,当然是厄洛斯。可阿波罗已经顾不上搭理万恶之源,他只知道必须追上达芙妮。可怕的预感在意识之海中骚动,说不清缘由,但他确信如果不抓住她,就彻底完了。
达芙妮的脚步开始变得虚浮,呼吸粗重而紊乱。她已经狂奔了小半夜,体力即将濒临极限。
心头一喜,阿波罗就像找到破绽的猎犬,朝着力竭的鹿发动攻势,向渴望的化身飞扑过去。
达芙妮像是认命了,祈祷众神援护般举起双臂,他一个箭步过去,牢牢地抓住她。
“盖亚!我将这具躯体归还大地、归还您!”
他听到她嘶声喊道。
沉默温厚的大地似乎震颤了一下。在阿波罗理解发生了什么之前,枝条从达芙妮的金发中抽芽抽条,这次不再仅仅停留于嫩绿的新枝,而是疯狂地汲取着她的生命力,瞬息之间张开绿意茵茵的树冠。
在阿波罗的眼里,就像是叶片与枝桠撑起的绿冠,将达芙妮的金发一口吞了下去。
他慌乱地去看自己抓住的手臂,褐色的纹理宛如上涨的海潮,飞快地在细腻的肌肤上蔓延。只是片刻,手指成为枝桠末梢,整条手臂皮肤变得如树皮般坚硬粗糙。他随之看到达芙妮纤长的脖颈、挺直的后背也被侵染。再下面,线条优美的双腿与腰臀更早地完全失去本貌,本不存在的树木根系扎进土壤,片刻前还柔软可爱的躯体竟然成了一株成长中的树苗!
医术之神本能地施展权能,试图治愈这让宁芙变为树木的“怪病”。然而没有任何作用。
“达芙妮,不……达芙妮!!”
阿波罗意识到是盖亚回应了达芙妮的请求,将从祂之中诞生的女儿变回了大地的造物。宁芙消亡时本就会这样。
“不!!盖亚!”
在原始女神的力量面前,不论是哀求还是咒骂,一切无可逆转。
眨眼之间,唯有达芙妮的面容还没完全被树皮抹平覆盖。阿波罗想转到她正面,再看一看那双明亮好动的浅绿色眼睛,再亲吻一下她的嘴唇。可才动起来,他就知道来不及,她变化得太快了。
那么至少再回头看他一眼。
他不由自主在心中祈求。
仿佛听到了他绝望的念想,达芙妮还看得出轮廓的头部动了一下,像是要扭转回顾。
可那动作只开了个头就停住了。阿波罗无法确定,最后的最后,达芙妮是来不及,还是放弃了回头看他。
确定的是,当他终于绕到达芙妮原本的正面,她已经凝望着他看不到的景色,在他眼前失去了所有曾经身为宁芙的面貌。
她变成了一株月桂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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