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珊卓不禁长舒一口气。
帕里斯探究的神色转为确信:“你果然知晓了什么。”
不要将金苹果给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的奖赏会令特洛伊毁灭。卡珊卓差点就这么说了。但她随即想到,先不论帕里斯是否反而会因为她的劝诫对阿芙洛狄忒的嘉奖添一分好奇心,冒然说出特洛伊公主卡珊卓不该知道的事,除了阿波罗难以揣摩的反应,也许还会引发其他无法预料的后果。
她知道在希腊神话世界中,命运强大莫测,但也仅限于此。然而她也看过不少时间回溯题材的科幻电影,谁都无法保证她的一句话一个行动是否会是掀起风暴的蝴蝶展翅。
因此为了引导特洛伊避开毁灭的结局,她必须分外小心。
“如果我说,你的决断很可能会决定伊利昂、以及所有特洛伊人的生死,你相信吗?”
帕里斯定定看了她片刻:“神明给予了你启示?”
卡珊卓适时垂眸,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能说。”
她这讳莫如深的样子反而让她的话更为可信。帕里斯揪起秀气的眉毛,喃喃:“雅典娜是特洛伊供奉的主神,天后的怒火轻易带来毁灭,阿芙洛狄忒的魅力同样能够成为可怖的武器。”
他求助般看向卡珊卓,期待着她分享破局的计策:“我知道不论我选择哪位女神,都必然会惹得另外两位不快。可万神之王命令我做出公平的裁决,我难道还能拒绝?”
卡珊卓指甲掐入掌心。她表现得必须比帕里斯更镇定,哪怕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金苹果的困境。如果她泄露了茫然与慌乱,天知道帕里斯会不会仓皇做出什么傻事:“爱与美的女神尚未对你展开劝诱,我只是提醒你务必谨慎。”
“我知道,我会的,但是……”帕里斯难得长长叹息。
她随即想到,阿波罗同时也是裁定公义、惩戒邪恶的神明。她也许该绕弯子让帕里斯去向阿波罗祈祷求助。
帕里斯脑袋灵活,看着她眼神不断闪烁,居然也想到了这点:“我该找个时机向阿波罗祈求指引。”
“比起神庙,在王宫里影响一些事总要更方便,”他说着揉了揉眉心,转而又露出讨人喜欢的笑脸来,“如果你有什么必须做但不方便做的事,一定要立刻告诉我。”
卡珊卓颔首。帕里斯好像过度解读了阿波罗的神谕,擅自脑补出了她暂时不进入神庙也是某个精妙计划中的一环。但她没必要打消这一误解。
身为女性,她在这个世界终究有许多难以出入的场所、无法顺理成章采取的行动,而有了“一切都是阿波罗的意思”这么个她从来没言明的由头,就能顺理成章地请帕里斯代她行事,真的追究起来也可以狡辩卸掉一些责任。
他们都没再提这件事,但卡珊卓明显感到与帕里斯的关系比之前更近了。秘密果然是最好的催化剂。
紧迫严肃的话题暂告一段落,帕里斯开始讲述过去十余天王宫里发生的大小趣事。然而正在这时,双轮马车却因为前方人群阻塞无法继续行进。
“发生了什么?”面前的人群明显情绪高昂,卡珊卓顿时有些警戒。
帕里斯反倒轻松以对:“是狄俄尼索斯的追随者。”
她怔了怔。《始乱终弃阿波罗后[希腊神话]》,牢记网址:“你之前不太离开王宫,可能不了解,他们信奉的是一位死而复生、流浪又归来的新神,不知道为什么女人尤其多,到哪里都会散播狂欢似的氛围。但如果驱逐他们,哪怕是城邦之主也会遭遇可怕的厄运,所以只能由他们去了。伊利昂已经有贵族打算将下次的戏剧献给狄俄尼索斯,噢对,祂也是美酒的守护神,所以我碰见他们,也总会给一些东西作为供奉。”
帕里斯说话间,护送他的士兵熟门熟路地摸出一些银币,分发给披散着长发的女信徒们。
卡珊卓一言不发,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孔。没找到熟悉的,毫不意外。她至今无从判断自从达芙妮消失过去了多久,而这个时代的人寿命短暂,想找到曾经追随狄俄尼索斯的人几乎是天方夜谭——
她的瞳孔因为震惊骤扩。
人群之中站着一个黑发青年。他就像是风暴眼,不为周围的激昂氛围所动,平静得醒目,却偏偏无人对他报以注视,仿佛根本看不见他。
有所感应,他朝卡珊卓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是奇异的深紫红色,如阴影中的醇醴,也像熟透的葡萄。
※
卡珊卓和帕里斯抵达伊利昂城最高处的王宫时已经接近傍晚。
欢迎卡珊卓回家的晚宴丰盛得让她吃惊,她怀疑这又是“准祭司”光环带来的特殊待遇。深发的普利安王与红发的王后赫卡柏坐在上首的榻上,两人的孩子分两侧各有席位,除了在外监督秋收的长子赫克托尔,卡珊卓的其余弟兄和妹妹都到场。
父亲普利安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苍老,但灰色的眼睛总是锐利明亮,有种与怒意近似的生机勃勃。他把卡珊卓召到自己的坐榻上说话,细细询问她在堤布拉发生的一切,听她说完后一言不发地凝视她良久,给她一个温和的微笑,眉头却不由自主下压。
他显然宁可自己仅有的两个女儿中更年长的那个能拥有更普通的人生。
在普利安吐出什么不合适的慨叹前,母亲赫卡柏就把卡珊卓拉了过去,关心的是孩子的餐饭:“你瘦了。”
卡珊卓低下头。
“先去吃饭。过几天等你准备好再谈论之后的事。”母亲湖水般的绿眼睛似乎能看穿并读懂每个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不论他们的年纪。赫卡柏素来寡言,但一旦开口,即便是特洛伊王也会遵从她的意见。而这句话虽然是说给卡珊卓的,其他人也听到了心里,之后便没有人再提及卡珊卓是否会进神庙侍奉的事。
斯卡曼德洛斯没如愿坐在卡珊卓身侧的榻上,显然不太高兴。但当卡珊卓在酒足饭饱后开始打哈欠,他又第一个赶她离席去沐浴睡觉。
卡珊卓裹着熟悉的睡袍钻进被褥里的时候,久违地沐浴在平静的幸福之中。
公主卡珊卓即便称不上家中所有人里最受重视的那一个,却确实是被爱护着的。在这份安心被忧虑侵蚀变质前,她闭上了眼睛,希望今晚可以不再做那个诡异的梦。
事与愿违。
卡珊卓从呢喃着诅咒的梦中惊醒。她立刻察觉异常,揪着毛毯的边缘坐起来。太安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简直像清风都陷入了酣睡。
一缕皎洁的月光从床帏的缝隙中悄然爬到她的指尖,空气中弥漫着酒液般的甜香。她犹豫片刻,将缝隙分得更大向外看。
黑发披散的青年从高高的窗台上走下来,每一步都踏着看不见的台阶。
“我似乎吵醒你了。”他环视四周,像是这才察觉自己到来的时机有些古怪。
卡珊卓张了张口,熟悉的名字卡在舌尖。
对方微笑:“你想要我用哪个名字称呼你?”
她呼吸一滞,本能地想要否认,想要佯作困惑惊惶。但她又同时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
“哪个都可以……”她喃喃,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狄俄尼索斯。”
容貌不因岁月变迁改变的神明闻言加深笑意:“好久不见,达芙妮。”
“你……为什么认得出我?”
“我从来就不是靠外貌辨认你的。那时候赫尔墨斯的戏法让你每次出现在我面前,都是完全不同的面貌,但我从来不会把你认错,”狄俄尼索斯停下来想了想,“不止是你,有灵魂的存在不论怎么改换外貌,我都能辨认出来。不知道是否与我死而复生有关,又或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疯狂。”
卡珊卓的第一反应是:“其他神明是否能做到一样的事?”
狄俄尼索斯怔楞须臾后莞尔答:“如果你说的是阿波罗,他应当无法和我一样辨认你。”
他那么坦然地将阿波罗与达芙妮的恩怨离合摆到台面上来,卡珊卓也不再作态回避:“’达芙妮’消失至今,过去多久了?”
“我只能用我登上奥林波斯的年岁计算,”狄俄尼索斯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对于得出的数字有些吃惊,“二十一年。”
卡珊卓蹙眉。这和她眼下这具身体的年龄对不上。空缺的这五年发生了什么?难道厄洛斯不止毁约,还拖了五年才将她的灵魂放进新的身躯?
狄俄尼索斯缓缓道:“从疯狂的流浪中清醒后,我才知道你早已离去。”
她回过神,歉然垂眸:“那并非我的本——”这话在中途便戛然而止。她确实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抛弃达芙妮这个身份,与狄俄尼索斯的邂逅也是以终将告别为前提。于是她改换措辞:“谢谢你赠我的酒。”
“喜欢就好。”
狄俄尼索斯不做多余的追问,这一点没有变。他们沉默地相对片刻,他才又发问:“他还没找到你?”
“我不知道。”
狄俄尼索斯惊讶地抬起眉毛。
卡珊卓深吸气,艰难地询问:“达芙妮消失之后,他……怎么样?”
“我没有亲眼见证,不合适由我来回答这个问题。”稍作停顿,他的唇边现出一丝难解的笑意,“恐怕只有他能给你答案。”
和阿波罗探讨他被她惨烈抛下的感受?卡珊卓展开想象,居然有点想笑。随即,她想到了一件极为重要、并且眼下可能只有狄俄尼索斯能帮助她的事:
“你能看出来吗,我的躯体、又或是我的灵魂,是否遭到了诅咒?”
狄俄尼索斯甚至没有花时间思考就给出答案:
“你为什么会那么想?如果你身上携带着诅咒的气息,我早就告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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