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霖桐独自坐在厂房一角的办公桌后喝着功夫茶,边喝边低头想着事,喝茶对于他来说是习惯,是生活,也是一种思考的方式。
朱贵和从外面急三火四地跑进来,手上扬着一封电报,欣喜如狂地说:“好消息,陈掌柜,汉口那边来电报了,咱们的红茶末没等从船上卸下来就被抢光了。”
“真的!”
陈霖桐猛地站起来,神情激动。
“你看李先生发来的电报。”
陈霖桐急忙从朱贵和手里接过电报,看了一遍,然后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如释重负,“太好了,终于大功告成……”
朱贵和不失时机地问:“掌柜的,后面是不是可以考虑向美国出口乌龙茶的事情了?”
陈霖桐怔了一下,脸上的兴奋劲顿时消失了,缓缓坐下,眼睛看着远处,“这个么……我还没有考虑好……”
朱贵和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陈霖桐,“掌柜的,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您可别在意……”
“说吧,我不会在意。”陈霖桐似乎猜到朱贵和要说什么,表情平静。
“您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
陈霖桐挤出了一丝笑容,“呵呵,怎么会呢?”
“当初萧老爷买下茶园和茶厂,把您和李先生请到福州来,就是为了能够自主出口茶叶,而您现在好像已经对出口茶叶失去了兴趣,甚至根本不再考虑这件事……”
陈霖桐被老朱的话刺到了痛处,一下子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地说:“老朱……有些事情,我……我没法解释……”
“陈掌柜,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您可千万不能辜负了萧老爷和大小姐的期望,我跟随萧老爷二十年了,不仅了解老爷的为人,也知道萧老爷有多少家底,为了能够促成这件事,他可是把这些年来积攒下的家产都拿出来了,您想想,能做到这样多不容易……”
陈霖桐低头沉默了片刻,随后对朱贵和说:“老朱,我要回安溪趟,麻烦你照看好厂子。”
“掌柜的不等去汉口的人回来吗?”朱贵和好奇地问。
“二哥他们至少还要十多天才能回来,等他们回到福州我也就赶回来了。”
朱贵和猜想陈霖桐这个时候回安溪,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好吧,掌柜的早去早回。”
(2)
陈霖桐这次回安溪是专门来探望空明师父,心里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起来,他想跟师父聊聊,上次回来走到寺庙门口,不敢进去,是怕自己心里憋着的一股气被破,他是靠心里的这股气才敢做出孤注一掷的事,现在大事已经完成,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禅房内,陈霖桐和空明师父盘腿坐在卧榻上的矮几两边,空明师父熟练地冲泡着功夫茶,没有看陈霖桐,“阿桐,你有什么心事?”
“师父,徒儿心里难受,不知道如何是好?”
“说来让为师听听。”
“徒儿的杀父仇人是萧柏坤的父亲,就是他请徒儿去的福州,徒儿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件事。”
“你这次专门从福州赶回来,就是因为心中这个解不开的疙瘩。”
陈霖桐用力点了一下头,一脸痛楚:“弟子感觉心头仿佛被两座大山压着,不知道如何将它们搬开。”
空明意味深长地说:“阿桐,你不是不知道如何应对,而是在逃避,你上次回来时,在寺庙外徘徊了好久没敢进来,其实你不是不敢见为师,而是不敢面对心中的自己……”
陈霖桐吃惊地问:“师父知道弟子来过了?”
空明点了点头,“你心头的两座大山一座是父仇家恨,一座是自主出口的民族大业,当你知道萧先生是陷害父亲的仇家之子后就无法再面对他,但是又不能放弃茶叶的自主出口这个利国利民的大业,所以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陈霖桐痛不堪忍,“师父说的极是,这两件事无论那件都让我放不下,我现在根本无法面对萧家父女,更不用说考虑茶叶出口的事情了。”
空明将孟公壶里的茶汤倒入若深杯里,缓缓说:“阿桐啊,你接触茶道快二十年了,茶道的‘和、静、怡、真’四字诀难道忘记了吗?庄子曰,‘水静伏明,而况精神’,静下心来,自然能洞察一切,这件事别人无法帮助,得靠你自己做出决定,其实答案就在你自己的心里。”
空明师父的话仿佛一盏灯,照亮了陈霖桐心里的路,他知道路在哪里,却抗拒着迈上这条路。
陈霖桐与师父告辞,出了小庙后,身不由己地爬上村边最的山顶,以前每当心里有事,就会独自爬到这里,陈霖桐独自坐在山顶上平坦的石头上,眼睛遥望着山坡上大片绿油油的茶园,陷入了沉思中……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陈霖桐回过头望去,是母亲陈氏从后面的小路满头大汗地爬上山顶。
陈霖桐赶紧站起来迎上去搀扶着母亲的胳膊,“阿母,您怎么爬到山顶来?”
陈氏用手帕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你从家里出来两三个时辰了不见人影,娘去庙里,空明师父说你早走了,娘猜你一定是来这了。”
陈霖桐搀扶着母亲坐下,“阿母快坐下歇歇,好几年没爬到山顶了,就想看看咱家的茶园。”
“别跟娘撒谎了,你以为娘老眼昏花看不出你为什么回来?”
“阿母……”
知儿莫如母,陈霖桐知道心事逃不过母亲的眼睛。
“跟空明师父聊的怎么样?”
陈霖桐微微摇了摇头,“师父让我自己做出选择,可是一想起咱们家遭受的迫害,我就……儿子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上个月灵儿生了孩子,为娘去厦门看她,在你姨娘家听你姨夫谈起了萧先生,你姨夫对萧先生赞不绝口,阿桐,能让你姨夫看重的人不多。娘虽然没有见过萧先生,但是相信他一定不是坏人,即便是咱家的冤案与他父亲有关,也不能让萧先生来承担……”
“父债子还,萧天程欠下的血债他不还谁还?”陈霖桐情绪激动地说。
“阿桐,你白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娘来问你,萧先生是好人还是坏人?”
陈霖桐张口结舌地说:“他……他……是好人……”
“那伤害了好人,你又变成了什么人?别人会怎么看你?”
陈霖桐低下头,“娘,儿子知道该怎么做了……”
陈氏拍拍儿子的肩膀,“回家,赶快收拾一下回福州。”
“儿子刚回来,娘就让儿子走。”
“你现在的心不在这里,等你把事情都处理好了,再回来。”
陈霖桐搀扶母亲站起来,然后一起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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